擡頭看向已經劃至凌晨兩點的鐘表, 再低頭看看蘭馨已經陷入沉睡的側臉,殘夏的心情並算不上是安穩。就在幾分鐘前,蘭馨還以一種痛苦的姿態在他的面前掙扎, 觸目驚心。直到醫生前來搶救, 蘭馨才得以迴歸到當下這種種平靜的姿態。痛苦與掙扎仍然歷歷在目, 在場的衆人一想起來, 仍是難免心驚。
蘭馨的牀邊, 醫生已經整理好診療器具,起身示意大家和他出去。
凜凜蝶留在蘭馨的臥室裡看護蘭馨,跟着醫生出來的只有殘夏和反之冢。
回身看到已經出來的兩個人, 醫生虛掩上臥室的門,沒有半句過渡就報出了一個專業性名詞:“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 這個女孩兒應該是患上了過度呼吸症。”
面對如此開門見山的醫生, 饒是夏目殘夏也一時應對不及:“什麼?”
反之冢則更爲直接:“那是什麼病, 根本就沒有聽說過。”
見病人家屬如此態度,與之面對的醫生也難免嘆氣:“過度呼吸症候羣, 也叫做過度換氣症候羣,是急性焦慮引起的生理、心理反應,發作的時候患者會感到心跳加速、心悸、出汗,因爲感覺不到呼吸而加快呼吸,導致二氧化碳不斷被排出而濃度過低, 引起次發性的呼吸性鹼中毒等症狀。簡單點說就是呼吸過度引起的呼吸性鹼中毒症狀。”
前面一堆半知半解, 反之冢卻還是抓到了要點:“呼吸過度?爲什麼會這樣?蘭馨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是呼吸系統出了問題?”
面對反之冢的提問, 醫生認真思考後給出了自己的看法:“誘發過呼吸症狀的原因有很多, 我剛纔做了初步的檢查發現病人的生理機能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缺陷,倒是有一點低血糖, 可是這並不足以引發過呼吸。還有一點讓我在意,女孩大腿後側有大面積傷疤,雖然被裙子遮掩起來並不是很顯眼,也像是治癒後留下的傷疤,但是謹慎起見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反之冢扭頭看向殘夏,他從沒注意過蘭馨腿上有傷:“誒?蘭馨有受過傷嗎?啊,不過蘭馨原來的確是坐在輪椅上的……對了,車禍!”
還沒有等反之冢回憶全,殘夏就接下了話頭:“她曾經出過車禍,父母都在車禍中去世,只有她活了下來。腿上的傷應該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實際上,她也是前不久才完成了復健,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其實,在蘭馨剛剛來到妖館的時候殘夏就曾當衆公佈過這件事情,可是反之冢似乎沒放在心上吧,又或者是看着總是微笑着的蘭馨,他已經不能把這麼悲慘的事情和那個女孩兒聯繫起來了。其實不只是反之冢,妖館裡的大家誰又不是這樣呢?已經習慣了那個女孩兒堅強的一面,習慣了她無微不至的默默支持,有誰還會記得她心上的傷痕和她曾經差一點就和這個世界說了永別的經歷。
聽到這裡,醫生默默地點點頭,思考片刻後做出了總結:“通過我的檢查和你們口中陳述的情況,我猜引起她病發多半是心理因素,她最近的心理狀態怎麼樣?有沒有承受很大的壓力或者受了很大的創傷?畢竟父母辭世對一般人而言都會留下很大的心理陰影,現在一點點打擊對類似於她的病人來說都會變的致命。”
安靜地聽完醫生的這一席話,反之冢和殘夏都陷入了沉默,他們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如果說心理層面的打擊和創傷使蘭馨患上了這種病的話,那麼沒有人會提出異議。
他們好像無意中都忽視了,忽視了她的脆弱,忽視了她的無助。
當然,殘夏並沒有忽視,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他又幫到了她什麼呢?他捫心自問後又在心裡回答:“沒有。”
沉默過後,竟然是反之冢最先開口,他的思想說是單純也好,近來他只是一心放在雪小路身上,有時候會完全地忘記如今生死不明的,除了雪小路以外還有青鬼院,心生愧疚,他不能不給自己補救的機會:“醫生,這病要怎麼才能治好呢?”
“很抱歉,我不是這方面的專門醫生。”面對這麼實際性的問題,醫生臉色略顯無奈,對着反之冢搖了搖頭,“儘量減少她的心理壓力,但是最好不要讓她太過在意自己的病。雖然這麼說很籠統,但這是我唯一能給你們的建議。下次有過她再犯病的話,試着幫她用紙袋掩住口鼻來調整呼吸吧。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建議你們帶她去看看專業的心理醫生。”
“……”
“謝謝醫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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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走凜凜蝶讓她去休息,殘夏已經坐在牀邊凝視着蘭馨過了好久。今天發生的一切,好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好像都不在。
他一直都知道,蜻蛉的不歸對女孩兒始終是一種打擊,更何況是生日是個特殊的日子,換做是誰都會希望重要的人陪在身邊的。可是,蘭馨並不像是執着於自己生日的人,最起碼她不會強迫性地要求陪伴。於是,到底是什麼給了蘭馨這致命的一擊呢?殘夏很疑惑,他不懂。
“水……”
就在殘夏還在苦苦思考的時候,牀上的人用一種近乎聽不到的低啞聲音呻/吟了起來。聽到這聲音,殘夏急忙跳了起來跑到客廳拿起水杯端了水回來。
倒水回來的殘夏想要扶起蘭馨把水餵給她,可是即使是撐起她把水杯遞到她的嘴邊,她仍然在沒法飲用。眼睛緊閉像是還停留在睡夢中,嘴脣抿在一起表示自己的拒絕。這樣的蘭馨讓殘夏爲難。
正當殘夏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纔好的時候,身邊突然颳起一陣寒風,他只好調頭去查看本應該關着的窗戶。
然後,他看見了沒有任何預兆就出現在那裡的一個熟悉的人,那張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上還帶着他所熟知的張揚笑容,嘴角一抹上揚的弧度,他聽見他說:“殘夏你還是那麼笨啊!”
這樣的傢伙,這麼可惡的傢伙,除了青鬼院蜻蛉,還會有誰呢。
等到殘夏確定了這一點回過神來的時候,手中的水杯已經被蜻蛉搶走,他愣愣地望着自己空蕩蕩的右手,過了幾秒後才又擡起頭看向已經走到牀邊的蜻蛉。殘夏看着他仰起頭把水含進自己的口中,然後旁若無人般低下頭讓自己和蘭馨兩脣相觸,有少量水順着蘭馨乾裂的嘴脣滑下,可同時殘夏也看到了蘭馨喉嚨處艱難的吞嚥動作。
毫無疑問,他成功了。
就這樣,蜻蛉一口一口把水渡給蘭馨,直到水杯見底。整個過程,自始至終,蘭馨都沒有睜開眼睛。
把水杯放在牀頭櫃子上,蜻蛉稍稍支起身子觀察牀上的蘭馨,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和蘭馨的再一次見面會是這個樣子的。他印象中的蘭馨始終是堅強的、美好的、帶着笑容的,而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病懨懨地躺在牀上,即使他現在回來了,她也不能睜開眼看他,沒有驚喜的眼神,沒有溫暖的笑容,沒有軟軟糯糯的聲音,對他說一句:“歡迎回來,蜻蛉。”雖然他本來也只是打算偷偷地再看上蘭馨幾眼就走,所以說其實現在這樣其實很好,可是面對這個樣子的蘭馨,他還是會心痛。
站起來轉過身面對着殘夏,他知道殘夏在等待一個解釋。這個解釋,蜻蛉無法說給蘭馨,然而卻沒有比殘夏更適合聽它的人了。
可是當蜻蛉正準備離開牀邊的時候,衣角卻突然被一隻手緊緊抓住:“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不要離開我,蜻蛉。……不要走。”
聽到這句話站在牀邊的蜻蛉不能抑制地全身僵硬,若是平時他一定會嗤笑蘭馨胡思亂想,可是現在……他知道,他現在應該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不能再猶豫,不能抱有奢望,已經不能再履行承諾。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她,看那一張讓他深深留戀的面孔。
他本以爲她醒了,可是當他回過頭後才發現她還在睡夢中並沒有轉醒,她的眼睛緊閉,卻有淚珠無意識地滑落下來。
她這樣緊緊地抓住他。是作了什麼夢?還是心裡有所感應?一切都已經沒有再深思的意義。
又一次深深地凝望,蜻蛉想要把這張動人的容顏深深刻進自己的腦海,他不願意忘記。顧不了殘夏還在身後,他突然俯下/身去吻她,這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吻,執意地停留在表面一遍一遍描摹着他所熟悉的嬌巧脣形。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的吻。所以他吻得小心翼翼,深情又絕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溫柔。
最後,他伏在她的耳邊,輕聲細念:“蘭馨,我愛你,愛你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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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道走廊裡,殘夏和蜻蛉靜默着凝視對方。沒有一個人先開口。
明知道對面的人抱着一肚子疑問,蜻蛉卻始終不打算先開口,這一點令殘夏異常惱怒。可是當殘夏一想到他終於算是回來了,也就不再置氣先開了口:“歡迎回來。”
又有誰能料到,蜻蛉在聽完這句話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誰告訴你我回來了?我只是來道別而已。”
“你!青鬼院蜻蛉你給我解釋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上前揪住蜻蛉的衣領,殘夏簡直怒不可遏,他不知道事情都到底怎麼了,一切自百鬼夜行開始以來,像是從山坡上傾軋下來的碎石,越滾越多,止不住腳步,“你知不知道蘭馨那傢伙爲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今天一直在等你!”
諷刺又略帶悲涼的眼神掃過殘夏,蜻蛉的聲音變得飄渺:“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不,準確來說是昨天,三個小時以前,還是她的生日。我還答應她要在她生日的時候向她求婚,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你看,我錯過了,而且,這一次將是永遠。”
剛纔的疑問疑問頃刻間豁然開朗,蘭馨在意的不是生日,而是他的誓言。可是明明知道卻爲什麼不早點回來?明明回來了又說要離開是怎麼回事?
於是殘夏抓住蜻蛉窮追不捨:“爲什麼?!”
然後,突然地,無意識地掃視讓殘夏愣在了原地。
退後一步不再追問,他好像明白了。
盤踞在蜻蛉胸口上的那個印記,他不可能認錯。那是被犬神命咬過後纔會顯現的印記,那意味着對於犬神命的屈服。
直到這個時候殘夏才發現那些被自己忽視的種種細節。
爲什麼蜻蛉回到妖館要從窗戶進來,那是因爲他根本不想讓大家發現他回來過。
爲什麼在安全的妖館裡他還一副劍拔弩張的妖怪模樣,那並不是他想,而是他已經無法恢復成人類模樣。
爲什麼他會當着自己的面對蘭馨親吻,對她說“我愛你至死”,對他說“我是來告別”。
蜻蛉的每一個舉動都有其明確的涵義,到底是誰不懂。
不敢相信地倒退幾步,殘夏聽見蜻蛉的聲音再繼續,可是他此刻一點也不想聽。
“殘夏,我遵守了和你的承諾保護了渡狸,那小子想要給歌留多報仇差點被犬神手下的妖怪殺掉,我半路攔了下來。可是逃過了這一次,下一次,已經沒有人能夠保證。雪女已經戰死,我沒有能夠守住她。我想等到白天思紋家族應該就會做出通知了。好了,我要走了,我可還沒有認輸,我一定要把百鬼夜行給停下來!你們都好好的在這裡呆着!我要你們都好好的活着。”
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打在蜻蛉的臉上,就如同小時候的自己一樣,殘夏對蜻蛉吼道:“那你要蘭馨怎麼辦?!她生病了!沒有你她會死!”
眼神閃爍,蜻蛉站在那裡不說話。
過了好久,他緩緩開口:“還有你,殘夏,讓她活着。和她一起活着。”
無力地後退至牆邊,殘夏擡起右手撫摸自己的右眼,那裡沒有原因地隱隱作疼。
“哈哈。青鬼院蜻蛉,你真是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