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裡, 手提着沉重的行李
迷失在我和你未完成的旅行
——《小塵埃》
以如此沉重的心情又坐在妖館大廳的沙發,反之冢沉默良久仔細思考過後才確定,這可能是自十幾年前百鬼夜行後的第一次。明明上午還是好好的, 一切在他離開之前還是平靜和諧的, 怎麼就突然變成現在這樣呢?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此刻的場景高興的、激動的、感傷的, 因爲這一刻纔算得上是真正的再見, 也可以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團聚, 可是,現實狀況總是出人意料讓人苦不堪言。反之冢擡頭看坐在自己面前神情嚴肅且疲憊的夏目殘夏以及青鬼院蜻蛉,他看着現在的他們, 擁有了前世記憶的他們,發現自己怎麼也笑不出來。
沉默的氣氛維持了很久, 似乎沒有人願意打破, 又像是不知要怎樣才能打破。是不是要這樣長長久久沉默下去?
蜻蛉倚靠在沙發背上, 低着頭陷進去看不清表情,沈刑警顯出幾分狼狽與頹廢。此刻的他突然地感到恐懼。在恢復記憶的那一刻洶涌溢出的感情完全埋沒了理智, 他絲毫沒有選擇地屈服於那時的心意。冷靜下來後,現狀有太多的問題讓他甚至不敢直視。
微微側過頭看見閉目靠在沙發的殘夏,蜻蛉知道他並沒有睡着,說不定他們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一點一點理清剛纔從殘夏那裡得來的在上一世死前關於蘭馨的記憶,那時候蘭馨還沒有變成轉世妖怪, 她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過呼吸病症, 異色的眼睛, 沒有年齡變化的身體, 以及她駭人的能力。
——那是我的願望。
驀地想起她微笑着說出的這句話,本來被自己當做玩笑的話語卻突然化成一把把利刃, 劃過蜻蛉的身體,刺進他的心裡。
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答案就擺在那裡,不虛張,不掩飾,鮮血淋淋。
可是,又有哪裡不對。這一切來的太快,像是懸空已久卻突然墜落,砸的蜻蛉幾乎不能喘息。他的全身都在痛,卻無法付諸於任何實際動作和表情。
心裡還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要接受這些痕跡,做出這些混蛋事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青鬼院蜻蛉,那個人和他沒有相同的生母和父親,也沒有任何交錯的光陰,他們並是相同的個體,那是另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
彷彿是讀了一本感受深入靈魂的傳記,可那人,始終不是自己。這一世他對桜時鳶並沒有特殊的感情,他們甚至除了今天的交談以外沒有過更加深入的接觸。所以,他要怎樣說服自己揹負前一世的債,揹負起另一個人的人生。
他的理智此刻已經築起高牆不再允許這來勢洶涌的感情的入侵,讓他不再毫無招架之力。
他愛。同時,他拒絕。
眼前虛晃着一道道光暈,聚合,消散,化爲烏有。
殘夏的心疲憊不堪像是被浸泡在鹽水裡。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可是無論經歷多少次似乎都不會讓他習慣呢,這種貫通前世今生後侵佔靈魂的空虛。
殘夏並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應該快樂,還是應該悲傷?
他想,在他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絲幸福的,他上世許下的願望竟然成真,今世有蘭馨的陪伴,以她自己的意志與感情守候在他的身旁,也讓他無顧忌無牽絆地愛過。他想,這段日子是他在這無止境命運中過的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也說不定。不,這無疑是他唯一的、寶貴的、屈指可數的美好光陰。
可也正因爲如此,當一切夢醒,他才痛心。美夢醒得太快,現實砸得他暈頭轉向。沒有變故的是自己愛慕的心,可是前世的自己選擇默默守護不遠不近,今世卻已經無法掩飾、忽視、粉飾這變得明目張膽的愛情。
兩種衝動盤旋交錯幾乎將他撕裂耗盡,到底怎麼樣,纔可以?
對於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返祖妖怪的蘭馨,殘夏不覺得好也不覺得壞,就這樣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可他爲這種平衡感到可恥。他想一定是自己的死扯斷了蘭馨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才讓她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停止時間,駐守在名爲“過去”的墳墓止步不前。與反之冢相比,她纔是那個被留下的人。
可是,擁有這種想法的也只是前世的自己,現世的自我已經全盤接受別且由衷地感到喜悅,那種從心臟深處迸發出的被撫慰的感覺,那種長久孤獨終於有人陪伴的感覺。只要蘭馨,不,應該說是阿鳶。只要她還是返祖妖怪,只要她想,他們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這種被上一世殘夏貼上卑鄙標籤的感情,對名爲殘夏的集合體來說,抗拒又具有吸引力。
“嘭——”的一聲,客廳大門被推開。雙熾急匆匆地衝進來,什麼都不說只是拖起殘夏就又要出去。
被雙熾拉的一個踉蹌,殘夏驚起:“怎麼了?”
腳步沒有停頓,雙熾連頭都沒有回:“鳶在叫你。”
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雙熾再催促什麼,殘夏已經甩開他跑上樓去。反之冢和蜻蛉聞聲起身,卻被雙熾轉身攔住了去路,他的眼神複雜地在兩人身上打轉了一番,沉聲說道:“你們很奇怪。鳶的狀態也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副模樣……她竟然叫我‘雙熾先生’。”說到這裡,雙熾難得皺起了好看的眉毛,冷冷的眼神掃視一圈,不難注意到眼前兩個人微微的僵硬,卻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片刻思考,他只是斂下眼瞼復又睜開:“不想說的話就不要勉強,我也不會逼問。可是你們不能上去,她只是在呼喚殘夏。”
一秒鐘地停頓,雙熾看向蜻蛉,聲音像冷凝成針尖的水汽:“她不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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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電梯左轉,直走第二個房間。殘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線。
站在房門前他卻突然猶豫。
——我該以怎樣的面孔去面對她呢?
我應該叫她什麼?蘭?還是阿鳶?
我……
上帝總不會給出我們足夠的時間來爲人生做出完美地準備。
給我們出一些臨時的難題,看着我們徘徊、猶豫、驚愕,上帝會高興。
所以,當殘夏正立在那裡發呆的時候,房門被從裡面被打開。歌留多站在那裡,眼裡帶着未乾的淚滴:“殘夏,快去。”
回神的時候房門已經在身後合上,殘夏發現自己以及經站在房間裡。客廳裡安安靜靜一點動靜也沒有,於是他移動腳步向裡走去。
推開臥室門的一瞬間,迎面而來漫天的花瓣涌入眼睛。粉色的花瓣像是擁有生命一樣,沒有風卻自在飄動在房間裡,被這風景迷惑,殘夏不禁擡手去接,卻在觸碰的瞬間看着花瓣融化在空氣裡。讓殘夏猶疑着不知如何面對的女孩兒就站在着花瓣漩渦的中心。
她見他來,表情歡愉:“殘夏,你來了。我在等你。”
飛舞的花瓣包裹住女孩兒,讓殘夏看不真切她的表情,只見得一雙粉色的眼睛。
“你的眼睛!你到底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
幾乎是不需要思考就察覺到差異,殘夏提步想要向她靠近,卻又被她大聲制止:“不要過來!別過來,殘夏,站在那裡就可以。”
蘭馨站在遠處看他,片刻後開口,聲音帶着百分百的篤定:“你已經想起來了,你和他一樣想起來了。像我一樣,想起來了。
“所以,你不再叫我阿鳶,再不會毫不猶豫地想要擁抱我,與我親暱。你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了。”
這聲音到最後,像是這花瓣一樣飄忽不定,幾乎聽不清。可是殘夏還是聽到了。他聽到她說:“如果沒有想起來該是多好。”
殘夏驀地心疼,卻也真的就像她說的一樣,想要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他看着花瓣隔開在兩人中間,像是在預示着心境上掩飾不住的距離。
他下定決心再次的靠近仍是被蘭馨制止,她後退幾步,揚手看櫻花翻飛:“別過來殘夏,你也看到了,現在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我不想傷害到你。我不想把你變成和我一樣不老不死的怪物,所以,站在那裡。我只是想再看看你。”
他們長久不言不語,只是凝望彼此。
花瓣越來越多,女孩兒的身體好像正在與那花瓣融合逐漸分不清,下一刻,她好像就會消失,所以才說出這種像是要離別的話語。
被自己的想法嚇得心頭一跳,殘夏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恐懼和慌張令他再也顧不得那麼多地疾步向她靠近:“鳶!”
他終於也站在這漩渦中心,卻還是無法與她觸碰。伸出手打散花瓣的同時也再不見她的身體。
蘭馨聽見這呼喚突然笑了出來,這笑容很甜,映在殘夏眼裡卻是傷痛。她擡起手想要撫摸殘夏的臉龐,卻在碰到的同時化成花瓣散落在附近。
看見殘夏震驚的眼神,蘭馨反是冷靜:“別擔心,別害怕。我只是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會兒。只是一小會兒。”
殘夏驚恐、懷疑,不知所措。他看她俯下身來,用脣瓣觸碰他的額頭。然後,他眼睜睜看她消散。
“殘夏,謝謝你的陪伴。謝謝你還活着。
“今後也請快樂地走下去啊。
“我從來都不後悔陪在這一世的你身邊。”
房門又一次被用力推開,像是承受不住如此的力道,縈繞在屋裡的花瓣倏地消散再不見蹤跡。女孩兒微笑着消隱在陽光裡,眼眸裡只映着一個人的影子。
明知道這傷心嫉妒並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己的心情,可是眼前的這一幕,還是刺痛了蜻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