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蕭曈是在一間完全陌生的屋子裡。
軒窗外淡白的月光如水瀉下,應在她半睜的眸子裡,卻如那一日刀光般寒涼。
猛地從軟榻上彈坐而起,狠狠地喘着氣。她慢慢找回了之前的記憶。
七夜突如其來的追殺、莫名其妙的栽贓陷害、血流如溪的刑場;之後是一場逃亡,在無數輕蔑唾罵的話語聲中,她一直在逃。邊逃邊奮力廝殺,直到……
“到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緩緩低下頭,抵着指尖冰涼的溫度,讓她稍稍覺得好過些。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有時候並不是下定決心那麼簡單。
就好像現在,蕭曈看上去暫時算是安全的。不算太過靜謐的夜裡,還能聽見幾只昆蟲有氣無力的鳴叫。證明外面並沒有人在監視自己。
可一陣強過一陣的壓抑感,還是令她渾身發麻。那是危險臨近的感覺,在她成爲殺手時便已熟悉的感覺。
這個完全陌生,且不像是客棧的地方,究竟是哪裡?帶她來這裡的人究竟是不是魑離?魑離又爲什麼要這樣做?他的行動是否已算背叛了七夜?不論王的追兵何時來此,單就是七夜的追殺,就足矣讓人應接不暇了。
七夜的人,都還活着!這場任務換來的竟然是蕭氏一族的滅亡!
“在憤恨和懼怕之間,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還在虛演些什麼?”
壓抑着興奮的語聲從窗外突然傳來。
蕭曈身體猛然一顫。
那個聲音,她不可能忘記!那個在廢墟之上,侃侃而談真相虛幻的幽靈!
“逢魔!”
“嘁~這有這一次注意到我的存在了嗎?還是說……因爲現在就我們兩個人的原因?”
“你是七夜派來的嗎?”沒有理會對方怪異的語氣,蕭曈只關心眼下的問題。
“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月色下的投影忽然變得濃重起來,透過軒窗的絹紗,蜿蜒如墨色的勾畫一般。
只是眨眼間,逢魔便從那暗影中穿透出來,徑直站到了蕭曈的面前。
危險的氣流緩緩蠕動而過,繩索般將蕭曈牢牢綁住,再動彈不得半分。
“這世上,早已沒有蕭曈了。”神秘恬淡的笑容貼近蕭曈,似乎在竭力證明自己並沒有惡意。僅僅是在爲對方着想,指點迷津而已。“有的,不過是曈霄……一個脫離了七夜的殺手。”
“……呃……”狠狠倒吸了一口涼氣,蕭曈僵直着身子驟然向後一記踉蹌。
冷汗跌落的同時,一縷血絲也順着脣角淌了下來。
逢魔顯然注意到了這點,擡手間笑容迅速消散而去。
“篤!”一聲響動,探向蕭曈的手猝不及防的被斜刺裡閃電般劃過的寒芒,擦除了一道血痕。
幾滴殷紅的血珠順勢濺到了蕭曈大瞪的雙眼之中,霎時幽暗疊加了腥紅,再次讓她看不清眼前。
“不是說過了嗎?人醒之後,立刻通知我。”沉着怒氣的聲音,麻木蒼涼。
“魑離!”說不出是驚是喜的呼喊一聲,蕭曈才發現自己整個身子從剛剛的僵硬中恢復過來了。
比起自己咬破舌尖以達到的效果,這個人的出現,更爲安穩人心。
“哼,以爲他是什麼好人的話——小心,可是會死不瞑目的呦。”帶着嫵媚的音色,逢魔好心提醒。完全沒有在意魑離的突然出現。
‘什麼?!’心下一凜,再次看向魑離的眼神,帶上了一層陌生與警覺。
“你應該好好想想,從一開始,你留他一條命的初衷是什麼……”循循善誘,染血的指尖悄然指向目標。
‘初衷……留他一命的……初衷!’
“一道傷換一條命,你是個聰明人。”怔忪如夢囈般說出回憶的話語,蕭曈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正在從碎裂中滋長。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你!你明明能夠證明蕭氏一族的清白吧?!……向江湖證明,蕭氏一族與七夜無關……甚至就連消滅七夜,也只不過是朝廷下達的命令!你……”
以失魂般的姿態緩緩移動步伐,蕭曈低垂着頭,隱匿在陰影中的臉僅僅顯現出一道輪廓,看不到表情。
但看她行動的方向,卻是與魑離所在完全相反的。徑直對應的只有一面牆壁,在月影下映得一片灰白。
逢魔半睜着雙眼,恣意注視着這個醒悟的有些晚的大小姐,在意識到問題之後,會有何種表現。‘那雙手雖然還在顫抖,不過這一次應該不是在害怕了吧?呵,如那夜一樣的嗜殺的表現,倒是令人期待吶。快,取下那灰白之中唯一的亮點,就如掌握你這無聊的生命裡唯一的一次精彩!’
“錚——”釘入牆壁的銅劍被蕭曈猝然拔出。
下一瞬,劍鋒帶起的虹光中,蕭曈已然憑御風之勢殺到了魑離近前。鋒利的劍刃,毫釐不差的貼上了魑離的脖頸。細密的血珠滲出,順着寒芒滾落而下。
“……”絲毫沒有躲開的魑離,呼吸一沉,睥睨的眼神冷冷落在劍鋒泛起的光暈之上。耳畔是蕭曈憤恨不甘的粗重喘息聲。
在她低垂的眸眼裡,映出的是一柄並未出鞘劍。在一剎那腹部遭受重擊,除卻不言而喻的痛楚之外,一股嘔吐的衝動順勢涌上喉頭。
“咳……”蕭曈痙攣着身子,堅持不肯倒伏下去。
“如果,剛剛這一劍是出鞘的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你該清楚。”淡薄陰鬱的聲音,穿透耳膜,將對方整個腦海霜凍。“是曈霄的話,就不會蠢到這樣的地步。想要玉石俱焚,也該搞清楚誰纔是真正的敵人。僅憑他人三言兩語就斷定對手的話,早晚淪爲他人借刀。與在七夜之時,又有什麼分別。”
“咳……”不安定的視線裡,那抹倨傲的身影微微一動,便從自己的劍下脫離開來。與之同時傳來的,是腹部一空的感覺。似有冰冰涼涼的東西灌入一般,她再也抵受不住。
“噹啷”一聲,銅劍離手,橫着掉落在地。蕭曈也隨之,雙手死死的摟住腹部,倒伏下去。劇烈的乾嘔並咳嗽起來。
“嗯?看樣子這些天的沉睡是讓她恢復了不少。可你這次出手,也沒必要這麼重吧?”頗爲掃興的打量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魑離,逢魔一臉埋怨神色。
“那你就不要做這種無聊挑唆之事。”唰的一聲,寒刃出鞘。勢態洶洶卻是揮掃向一旁。
筆直矗立在他面前,逢魔完全沒有被劍鋒觸及到的身影,竟在一瞬間四散分裂開來。
“啪、啪、啪”
空氣像是蒸騰了那麼一剎,被魑離劍鋒指着的地方,頃刻站出個人來。
七重宮紗的肅然下掩藏的是近乎妖冶的嫵媚。
“沒人能猜透我,可你卻次次例外。我真的懷疑,這並不是一種僥倖或巧合了。”一面擊掌稱讚,一面流露出灼灼殺意。真正的逢魔移步退了那麼寸許。
也正是一動之下,原本戴在臉上的半遮面具簇然掉落。剛剛被劍氣擊出的裂痕,讓它硬生生碎裂成了兩半。
“呼——”單手撫額,逢魔無奈長出一口氣。幾乎無需對方再出言示意,她只擡眼與那目光接觸了一瞬,便轉身走到了倒地不起的蕭曈身邊。
“嗯,總之……說了那麼多,我……咳咳……是我們。我們只想讓你明白,想要作爲蕭曈存在下去已是不可能的了。
除非你能振作起來,恢復以前殺手的意志素質種種,纔有可能獨自生存下去。畢竟在這個世上,沒有人會無償保護你;更沒有人,是可以輕易相信和依賴的。”
“要報仇的話,你自己去。”貌似不耐煩逢魔說話的拖沓冗餘,魑離簡斷的話語脫口而出。目光直直引向地上橫着的銅劍。
那是他當日從楓葉林間取回的,被曈霄以爲脫離殺手身份,不再需要,而故意在打鬥時釘入樹幹的武器。
亦是蕭家在授命給蕭曈時,特意爲之打造的饋贈。
沒想到,此刻竟作爲遺物別具意味的靜靜倒在月光之下。
蕭曈沉默的望着它,撐在地上的手,微微顫抖者一寸一寸摩挲向它。
冷冰冰的,如同拂過那一日近在咫尺卻沒能夠親眼看上一眼的,親族的血。
魑離陰鬱着臉,透過月光他彷彿看到原本黯淡下去的劍光正緩緩煥亮起來。如同秋水泛起的波光一般,變得冷峻明澈。
而一切,似乎都是因爲滴碎在劍身上的,一串溫潤而苦烈的淚。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蕭曈哭泣。當然,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蕭曈。
瑟瑟秋風,獵獵旌旗。
直趨長煙烽火下是萬骨枯黃。
割裂秋日餘溫與燦爛,最鋒銳的刀光便是腹化的夙願。
任甲冑覆蓋了幾重血,也遮擋不住那勢要摧毀一切的殺伐氣焰。
“啊——!”
“快跑啊——!敵軍攻破城門啦!”
“不……不要……不要殺我!”
“……嗚……娘……你在哪裡……”
…… ……
聲聲慘烈的哀嚎,不覺灌入耳中。充斥滿絕望與顫抖。
拭去眼角濺上的一抹腥紅,持劍人眉眼如刀。
“曈將軍!”一個士兵跪倒在她腳下,聲音帶着微顫。
“還要我再說一遍嗎?”
“……將軍!……”
“殺!一個,我說,一個也不許留!”陰鷙聲音,一字一頓從她喉中擠出,生生將殘忍貫徹。
“……是……”高舉的鋒芒下,那個士兵終於徹底沒了勸解的勇氣。黯然的將頭垂了下去。
他知道,這位一年前突然出現的將軍,有多麼可怕。
從這位將軍拿着國君授令,進入軍中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已然銘記於心。
他還記得那時……
第一個嘲笑這位新來的將領長相文弱,像個女子的,難服軍心的人,便是最佳的例證。
那個人話只說到一半時,身子就直直倒了下去。腥紅蜿蜒流出時,那些與之比肩而站的同袍方纔驚覺!那人不僅已成爲了一具屍身,而且是一具沒有頭顱的屍身。
他的頭就被提在將軍手中。失去生氣的面孔,眼與口都張得極大,彷彿猶自不敢相信一般。
血順着空洞的頸腔流出來,在屍身倒地之前,並沒有一滴血污灑濺到周圍人的身上。殺人者出劍速度之快可見一斑。
更爲讓人震驚的便是殺人者的洞察力。僅憑半句殘音,竟然就能從排列整齊不下百人的陣仗中,精準無誤的找出那個挑釁之人!
至於他是如何在一瞬間移動,殺人取首,甚至重新回到臺上,如同從來未曾移動過一般的?數百雙眼睛竟無一人捕捉得到端倪!
以至於後來軍中有人傳說,這位曈霄曈將軍,本就曾是殺手出身。
殺手嗎?果然……
思緒還沒有延展完,背上便傳來了一陣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覺。
那是被殺氣籠罩的感覺,被曈霄瞪視着的兵士心下一凜。
‘沒時間遲疑了!’
來不及起身,他乾脆就跪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將將令傳遞下去。
“曈將軍有令——!凡是王城之人——!不論軍民貴庶——!一律……一律……”
“哼。”鄙夷的冷哼聲,宛如死神的氣息擲地。不容置疑、不容忤逆的斬斷所有生機。
“……一律……一律格殺勿論!”
“啊——!”……
長街之上,慟哭和絕望瞬間被叫囂引爆。
曈霄漠然的站在街口,眼中是寡淡與陰鬱。
那個士兵似乎是哭了,雖然發不出聲音,身子卻在不住抽噎。
‘是負罪感嗎?’曈霄微微垂下眼瞼,‘覺得是自己的想活下去,是自己傳遞了格殺令,才害得這一城的人,徹底失去了活命的機會嗎?’
“哈……哈哈哈哈……!”豁而她麻木的臉上擠出了一抹苦笑,繼而是不可抑制的笑出聲來。
蒼涼戲謔覆蓋了全部。笑竟也笑出了眼淚。
只有人或驚恐或憎恨的望着她,卻沒有人能夠望穿她的心。
‘負罪感?我該有負罪感嗎?在這裡……就在這裡……這個斬殺了我蕭氏一族的街口法場!
你們呢?你們這一城的人!你們有負罪感嗎?曾經是蕭氏一族一直在保護你們……可你們呢!’
仰天一陣暈眩,蕭氏滅族那一天的聲音似乎重疊在了哀嚎的陣陣聲潮中。
緊了緊握住銅劍的手,曈霄驟然陰沉下來。涉獵般的眼神冷冷掃過四周,而後在模糊的喧鬧聲中,踏着鮮血鋪就的道路緩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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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 殘騎裂甲 曝屍遍野
佇立在一片血腥狼藉之中,墨色的錦緞衣,迎風獵獵作響。魑離闔目側耳傾聽着什麼。
身旁逢魔眺望遠天如血殘陽。
“一年前你將她救走時,可沒有這樣好的天氣。”
“……你這是在感慨嗎?”沒有睜開雙眼,魑離音色淡淡。
“你不感慨嗎?畢竟,聽城內的情況。她應該很快就能將那個人從王座上拉下來,復仇了。”
“……跟我沒有關係。”
“呵,沒有關係?她很快就會知道,你長久以來欺瞞了她的事。你還能說沒關係嗎?”
“那個人的話,她不會相信。”半睜開眸眼,魑離不易察覺的情緒,剛好被狀似慵懶恣意的形態掩藏起來。
“……”因他的話沉默下來,逢魔偏過頭,打量他半晌。淺笑嘆息,“可她也不會再相信你,你們之間的意,怕是將要隨着這殘陽最後一絲餘暉,湮滅而失去光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