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書房只剩下她一個人。
言歡的書房就如人一般,整齊有素,一絲不苟,除了書架書桌,便沒有再多的其他東西。
顧裴夕的視線環顧一週,最後定格在書桌上的一個相架,照片是在很久以前拍的了,言歡眉眼間的意氣風發,還有……文輕……背後是開了大朵大朵喧囂的芬芳,襯得越發的明月無瑕。
一陣冰涼從腳底不住的往上串高,她連手指都在輕微顫抖。
她看着照片,怕是自己忍不住哭出聲來,伸手捂住嘴,然後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相架之上。
這些年來,她在夢裡看見文輕的樣子,總是迷迷糊糊,看不清楚輪廓,文輕一定是在怪她的,一定是恨透她的,所以她連做夢,都沒資格看清楚他的臉。
她總是在想着,或者哪天在茫茫人海中再能遇到,是怎麼樣的場景,他一如既往的輪廓,就算他不願意見她,恨透了她,也只要讓她再看一眼,知道他尚且安好便足以。
然而現下只能在這張那麼久遠之前的照片裡,才能再看清他的模樣。
相架旁放着一本厚厚的藍本聖經,看得出來有些年代,但被主人保養得極好的緣故,依然整潔光鮮,有一些回憶的片段接腫而來,她坐下,小心翼翼的一頁一頁翻開,其中幾頁裡,還有原主人娟秀泛黃的字跡,連模糊的文字都帶着一點沁入脾肺的溫暖,惦念着文輕的人,並不只是她而已。
很快便入了深夜。
紀言歡終於送走了沈既零和四個學生,書房裡安靜一片,聽不出有任何人在裡面的痕跡。
他輕聲步進書房裡。
那個小身影趴在桌上睡着,環着手臂,恰如一隻無人領養的蘇格蘭折耳小貓,她看起來像是哭過,面前翻開的聖經上還有暈開的水花未乾,和着文輕的字,染了一紙蒼涼。
他低頭看着聖經翻開來的那頁。
上面說女人是耶和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肋骨造成的,所以每個人男人都要尋找到自己的那一根肋骨才得以完整。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伴隨着她的出現,身上原本屬於自己的一些東西,不只是那條失去的肋骨,還有什麼其他的也一併不見了。
燈光在她閉着眼睛的側面上暈開,折射出淡淡的珍珠色澤。
在她的心裡,只有文輕是疼她愛她寵她,而他永遠都是氣她欺負她折磨她的存在————
“文輕,你那麼平和的一個人,怎麼偏生有個這麼惡魔般的弟弟?”她賴在文輕的房間裡的牀上,非常不滿的抗議道,因爲生氣,她整個臉頰都是紅的。
文輕忙着什麼,聽到她的話也不急着反駁,只是從容淡定的笑,“不這樣的話,哪裡還有人制得住你。”
她不滿意了,在牀上一下了蹦起來,“我怎麼了,我又沒欺負你,每次看到我就防我防得要死,每次來見你,一聽到他也在,我整個人就好像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文輕莫名的不解,“你太誇張了,歡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呀,只是不善於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而已。”
顧裴夕氣得拿枕頭起來,又捨不得扔他,只得咬牙切齒,“他是你弟弟你當然幫着他,他做那麼多都是因爲你,你當然護着他,你沒有感覺到嗎,他討厭我,極度的討厭我,難道你就不怕哪天我和他爆發了世界大戰,到時候夾在中心爲難的人只能是你……啊,不行,文輕,你一定要想個辦法,再面對那個惡魔,我怕我衝動起來,忘記他是你弟弟,一不小心就掐死他了。”
“那你也要打得過他才行啊。”文輕還是一臉無所謂的微笑,“他討厭你未必是壞事。”
後來的很久很久。
他才知道文輕這話裡的意思。
文輕的優秀與聰明,在很久以前,便就感覺到了他的心思,連他都還未發覺的時候,也許文輕就已經發現了。
只有對一個人上心,才願意花時間精力去討厭她。
不喜歡一個人,並不就是討厭一個人,很多人,到現在都無法分得清楚。
她睡得並不舒服,環着的手臂又
緊了一些,入夜之後氣溫下降了許多,變得更加冷了,他走上前去,輕手輕腳的抱起她來,期間她迷迷糊糊醒了過來,見到是他,又安心地閉上眼去了,下意識的還咕噥了一句,“言歡,你讓我再休息一下,等下肯定把試卷交給你。”
一個人的潛意識裡。
總會回味那段最悲傷最難過的過去。
也有一些人,會回味那段最想停留住的過去。
他的手緊了緊,將她抱進房內,如護至寶般將她放在牀上蓋好被子,她的手忽然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一雙眼茫茫然睜開,完全沒有其他的情緒,像是被什麼東西困擾住,陷進了最深沉的悲哀裡,連一點亮光的都沒有。
“言歡,文輕說他恨我……恨不得我死……”她的視線無焦距,看着他的時候,眼睛裡卻沒有他的影子,“他說我應該去死的……可是我爲什麼活着,我毀了他,我爲什麼還能活着……”
許是今天晚上在他書房裡看到的東西刺激了裴夕。
紀言歡的心臟如被一根絲線緊緊纏住,一圈一圈又一圈,這些年來她去看心理醫生,便是一直陷入這個絕望的深淵裡,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安撫似的撫上了她的髮絲,像哄小孩子般的語氣,極淺極淡,“文輕是多麼善良的人,他絕對……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
聽到他安慰的聲音,她這才安下心來,朦朦朧朧又閉上眼去。
她柔軟如無骨的手溫順的躺在他的掌心,在他的房間裡,她睡在他的牀上,觸手可及,她離開的這些年裡,他無數次幻想她能出現在他的面前,能看到,能聽到,能碰到,僅僅是這樣,已經讓他的心漲得極滿。
“爲什麼……不解釋?”一室冷清,她的聲音陡然響起。
他只扮沒聽懂她的話,“解釋什麼?”
“我們不是,明明不是那樣的關係……”她微眯着眼,不知道是尚且還在混沌之中的情緒,還是陷進了什麼極其困擾的事情裡,“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他的手壓在牀單之上,青筋在手背裡明顯的暴露出來。
她咬着脣,難以抑制的掉眼淚,只覺得整個肺腑都在抽痛,痛得連呼吸都悠不過來,“你不是一直問我爲什麼,言歡,你只知道,文輕是你哥哥,是你生命裡那麼重要的人,可對於我來說……”
他突然狠狠一喝,“我不想知道。”
她極其重要的那個人。
那個男人,她爲他,不惜毀了文輕,毀了他一點一點對她建立起來的信任。
她冷漠帶着無限荒涼的聲音復又想起,“言歡,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他猛地僵了一下,回頭看着她從牀上坐起來,眼神裡沒有一絲恍惚的清醒,那樣的決絕和堅定,跟他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那樣的眼神,分毫不差。
這女人,心狠的時候,絕對可以讓你陷入瘋狂。
他的目光如灼熱的火焰,然後沉默了好久好久,方纔吞出一句話,“原來這些日子裡,我他媽的就像個笨蛋……”
她心裡沒有他,從以前開始就沒有他。
就算有,也僅僅因爲他是文輕的弟弟。不管他做什麼,待她如何,她心裡依然有那個人的存在,甚至不惜爲了那個人,把文輕bi到徹底的絕路。
她眼淚在掉,卻在笑,“嗯,是的,你是笨蛋……”纔會想要把她從黑暗的深淵裡,拉到明媚的陽光之下。
可是她原諒不了自己。
也無法忘記,在生命裡那麼重要的人,離她而去。
那個蒼老卻依稀美麗的女人曾緊握着她的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舊不忘說,“裴夕,媽媽愛你。”
唯一無私的,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想珍惜的那份愛,消失了。
他半夜送她回家。
月光從車窗口灑進來,像小說裡的情景,街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燈光下投射出來的陰影將這個城市踱上了舊時光般的暗淡,天氣很冷,突然就變冷了,哈出來一口氣,都蒸騰成了煙霧。
裴夕上樓
,一直沒有回頭。
開門之後,只覺得整個人堅強下來的力氣都沒有,靠着門板就坐了下來,也不顧着這是冰冷的地板,那樣深重的寒意讓她整個人都變得麻痹。
這個地方向來安靜,入了夜之後更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嗡嗡嗡地響起,她惶神之際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着紀言歡三個字,她猶豫了許久,按了接聽鍵。
“言歡?”
那邊只低低應了一聲,然後便不再說話。
裴夕也不說話,總覺得這個時候,說什麼話都不合適,這下才明白,沉默並不代表無話可說,也代表着,無從說起。
門縫裡透出走廊燈剩下的一點光芒,她拿着手機,對側悄然無聲,幾乎就覺得他已經掛下了電話,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回到家了嗎?”
電話那頭偶然響起了幾聲嘈雜的聲響,似乎是風吹動了什麼拍打在薄鐵之上的聲音,在這樣的夜裡更顯突兀異常。
那邊頓了一下,“到了。”
“那好……拜拜!”不是再見。
她不甚清明的理智裡忽地閃過一絲亮光,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她慢慢起身,從站立的位置遙遙的望出窗去,對面樓的燈光幾乎全部暗淡了下來,僅剩的一絲微弱的光源,那是從樓下的路燈反射而上的。
裴夕的腳步緩緩地移到了窗邊。
門口僅有的一盞搖曳不明的燈源,映着那人頎長的身影,他倚在車邊,手上還拿着手機,並沒有想要收起來的意思。
她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明明就隔了三層樓,他根本就不可能聽到。
就這樣看下去,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樣貌,只有手機的亮光在他面前暗了下去,他伸手去按,然後燈光暗淡,他又按,重複幾回,似乎是有什麼樣的電話要打,然後猶豫了許久都沒有要打出去的樣子。
那盞灰暗的燈光晃了晃,似乎有風吹動,掃得他的髮絲微亂,灰白色的身影在她迷濛的視線裡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到最後便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最後他終於將手機放下,打開門走進了車裡,然而很久,車子都沒有開動。
窗口有風拂過,臉上一陣冰涼,她下意識伸手去碰,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掉眼淚,她不難過,真的不難過,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眼淚就是沒有辦法停得下來。
臨近天亮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給主編請假。
主編還在睡夢之中,聲音還是迷迷糊糊的,聽她說請假兩個字,似乎一下就來了精神,劈頭蓋臉就吼,“顧裴夕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時期,居然說請假,你的圖稿呢,封面呢?cha圖呢?”
她只得聽完主編那邊不停休的一陣咆哮,最後才安靜下來,然後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慢悠悠道,“就3天,3天之後你進度給我趕回來,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個丫頭片子。”
顧裴夕只得頭昏腦脹地點頭,“一定一定。”
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她去車站買了最早的一班車票。
售票員小姐都是一臉惺忪的倦樣,裴夕買的票是回安城的,這一趟回去就要坐4個多小時的車,上車之後只覺得一陣倦意,坐在位置上恍恍惚惚就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正好是中午,陽光的暖意讓溫度都升高了些許,她還穿着昨天晚上那件單衣,從車上下來,風微微吹過,倒也有一點冷意。
如五年前一般,安城的車站並無多大變化,往返於各個城市的人羣絡繹不絕,車站門旁守候的計程車,摩托車司機,甚至連售票站旁那間發記便利店,都還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這個城市熟悉得,就如她完全沒有離開過一樣。
在公車站牌之下,她很快就找到了回家的公車,一上車便自發的拿出兩塊硬幣投了進去,司機懶懶的轉過頭來問,“去哪裡?”
她愣了一下,回答:“安新村。”
司機眼也不擡,用手熟練地指了指旁邊的貼紙:“安新村三塊。”
【作者題外話】:不知道有木有人看文支持呢。。啊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