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說的三十多年有點籠統,我推算了一下,應該是在一九七五前後,當時老爺子大概是二十六七歲。故事發生在老爺子和生產隊長之間,整個事情就其本身而言,其實很簡單,就是生產隊長冤枉老爺子偷了隊裡的糧食。至於爲什麼要冤枉他,這個已經無法考證了,老爺子給的推測是生產隊長自己偷了糧食,怕上面查賬對不上號,所以就找一個人頂扛,這一找就找到了老爺子,因爲他老實好欺負,而且家庭沒有靠山。這裡要先說一下這個生產隊長,他就是現在老大的生身父親,叫李長江,人送綽號李大拿。首先交代一下,這個大拿可不是今天說的主持大局的人,它有個特殊的含義,即喜歡偷拿東西,這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爲老爺子推測的一個佐證。李大拿的爹是原來的生產隊長,因公殉職,於是通過所謂的民主選舉,李大拿就接了老子的工作。
老爺子被冤枉了,心裡自然不舒服,心想自己再老實,也不帶你這樣欺負人的。於是就和李大拿罵了起來,罵了解決不了問題就開始打,但是打也解決不了問題。這時李大拿出主意了,當然是一個餿主意,要當着土地公公的神像和老爺子賭咒發誓,請神明做主。可能由於鄉村閉塞,“破四舊”的活動還沒開展到這裡,所以這些舊社會的東西都還存在,就像當時推行土地責任承包制一樣,到了八一年這邊纔開始分土地。
李大拿既然提出來了,那肯定就有他的小心思在裡面。說來這個賭咒也是荒唐至極(也許是在我們看來很荒唐,因爲事情不是發生在我們身上),就是在土地公公面前放一個大香爐,然後分別插上兩撮香,左右各一撮,然後請一個公證人在一邊公證。兩人各跪在一邊,各執一詞,如果誰說慌,就請土地公公將對應一側的香放倒,意思是心不誠不受香火。
老爺子老實可沒想那麼多,自認爲沒做錯事,就算真有神明也不怕,但是他沒想到李大拿竟然會和公證人串通一氣,這個公證人就是我們前面一直說的老總王天麻。結果可想而知,老爺子這邊香倒了。後來老總跟我交代這個事時,我才知道是他收了李大拿的錢在香爐上做了手腳,香爐內的香灰分成兩部分,對着李大拿的那部分香灰壓得特別實,所以香插上去根本就倒不了,而老爺子這邊呢,就是鬆鬆地鋪上去的,香爐上面再撒一層香灰,所以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麼差別。因爲他們用的是成撮的香,自重比較大,所以插在鬆軟的香灰上就會慢慢發生傾斜,最後倒下來。
老爺子香倒了,那意思是他說了慌,也就是那糧食就是他偷的,所以每次開會就在大會上批鬥。據老爺子說那時候批鬥的方式有很多種,治他跪在臺子上,脖子上掛着牌子,然後拽着他頭髮不停地扇耳光或對着他吐口水,有時就讓他自己扇自己耳光,還要不停地向大家道歉。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都不敢說,不敢得罪李大拿。我想這就是昨天在酒桌上,老爺子說的“當初被批鬥時都沒流過眼淚”那一段。
老爺子沒流過眼淚,但是這麼丟人的事,放在誰身上也受不了。據老爺子說,他好幾次都擰開了農藥瓶的蓋子,準備一死了之。但是一想到自己死了,家裡媳婦一個人也沒法過,還有就是沒有孩子,對不起祖上,所以每次都沒有勇氣去死。就這樣,老爺子天天在會上被批鬥,晚上回家就和媳婦抱頭痛哭,感覺生活沒了盼頭,特別絕望。所以之前老爺子說自己沒哭過,那是指在公衆場合,暗地裡不知哭了多少回。
人在感到絕望時,在無路可走時,就會想起非常規手段來改變現狀,即窮則變,而非常規手段往往帶有快刀斬亂麻的意思。
老爺子也實在是被惹急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拼了。於是他在一個雨夜操起一把刀就向李大拿的家摸去了,但是他失敗了,因爲他一跳到院子裡,就被人逮住了。用小學課本里的話說,這人要是倒黴放屁都砸腳後跟,老爺子就是。他沒想到李大拿正和幾個人窩在屋子裡聚賭打牌,因爲怕被人發現,窗戶蒙得很嚴實,聲音也很小。所以老爺子相當於眯着眼一頭扎到了狼窩。
李大拿根本不提兩人私人恩怨,就一口咬定老爺子這是趁夜入室搶劫,完全可以安一個生活作風不良或者破壞治安罪,這頂帽子要是一扣下來,問題就大了。但是李大拿沒有這麼做,而是選擇毒打他一頓。打了也就打了,你敢說個不字,明天批鬥的時候就給安上這個罪名。
老爺子說當天晚上他被丟在一個水溝裡,臨走時,李大拿放了一句話,“我就踩着你一輩子,看你能怎麼樣!”老爺子勢單力薄能有什麼辦法,被人家明着欺負,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主持公道的人,最多也就有怨天尤人的權利。
他不但怨了天,而且還去做了。
老爺子拖着受傷的身子,又回到了那個土地公跟前。那個神龕早就沒了,土地公的神像就在雨中淋着。這時雨越下越大,他指着那個神像罵,罵天理不公縱容惡人逍遙。據老爺子說,也不知道當時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罵到後來突然一個閃電劃破天空,他模模糊糊就發現從那個神像眼睛裡不斷有血水冒出來。老爺子怕了,連忙脫下衣服給他披上,然後跪在地上,哭訴自己的冤屈。最後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還是聽別人說的,就從身邊抄一塊石塊,咬住牙硬是生生砸下自己的三個指頭,獻到了土地公跟前。
“天理不公,讓我蒙冤,願獻上三根斷指,望神明共鑑。若我有半句虛言,讓我不得好死;若我所言非虛,便讓歹人家破人亡,斷子絕孫!”
老爺子說完,就哭着朝那個神像一個勁兒的磕頭,磕着磕着,不料那個神像竟然轟然倒了下去。這個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土地公公的神像我是見過的,爲了減小壓強下面都設有一個底座,按道理是不可能倒呢。老爺子當時認爲是土地公不受理此案,但是我想可能是他的禮太重了,土地公這等小神根本就消受不起。當然這麼說有點扯,如果考慮現實點的話,唯一的可能是下面的土塌方了,但是下面如果沒有東西怎麼會塌方呢。如果下面有什麼東西,那會是什麼呢,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我看過老爺子那雙手,確實少了小拇指、無名指和中指這三個手指。並且斷口高低不一,說明不是一刀切的,所以他說是用石頭砸的倒是有幾分可能。
其實老爺子當時發的這個血誓,也只是宣泄長期以來積壓的憤怒,也沒指望能應驗,所以時間一長連他自己都忘了。老爺子也學乖了,不再跟李大拿頂撞了,你說是啥我就是啥,只要臉皮厚一點,日子也還過得去。就這樣,老爺子頂着壓力過了一年,時間進入到一九七六的夏季。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先是李大拿的母親被狐狸精纏上了,整夜哀嚎,天天喊心口疼,藥也吃了,先生也看了,就是不頂用,最後被活活疼死。
李大拿的母親死後,可就不安生了,隔三差五的來家裡鬧一陣子。據說她每來一次就在屋頂哭一次,說李大拿幹了壞事,害得她也不得安生。而從他老孃死後,李大拿每天都在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老是在一個高臺上翻筋斗,翻累了就坐在臺子上往下看,一眼看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家鄉。一個月後,李大拿的媳婦突然暴斃而亡,沒有任何預兆,找不到原因。再一個月後,李大拿的女兒,算起來的應該老大的姐姐,落水而死。短短三個月連去了三口人,這就太不尋常了,李大拿似乎感覺到這裡面有事,害怕了。於是和王天麻一起去街上找了一個擺卦攤的,把家裡的怪事和做的夢說了一遍,讓他給算算這裡的玄機。這個算命的沒給算出來,倒是旁邊的一個解夢的說話了,“沒有人救得了你,回家準備辦後事吧。”
李大拿一聽立即就癱了,忙問怎麼回事。
“你夢中高臺子,叫望鄉臺,死後的人捨不得家裡,站在上面就能看到家鄉。你在這上面翻筋斗,就叫望鄉臺上窮折騰,活膩了。”
李大拿見他說的有道理,就請他幫忙化解。哪知道那個人直接轉身走了,留下一句話,“我改不了你的命!”
李大拿回家後沒幾天就死了,腹大如鼓,怒目而亡,只留下一個五歲不到的孩子,就是現在的老大,李國強。
這一段是老總後來跟我說的,爲了表述方便我就直接放在這裡。老爺子話說到這裡,老憨剛開口要問什麼。這時冷超凡“哎呦”一聲醒了過來,老憨忙過去把扶了過來,弄水給他喝。
“不對啊,老爺子。”我問道,“照他家這個死法,似乎你那個血咒果真應驗了,給他們家人都定了命,那麼小李國強也必然不能倖免,可是他怎麼就活了下來。”
老爺子剛要開口說,我這邊手機響了,是雲姐打來了。我沒接,示意老爺子繼續說,然後給她回了短信“有事,正忙”。
“我見李大拿家裡喪事接連不斷,這纔想起自己一年前當着土地公發下的血咒,雖然我不能肯定他們家的禍事一定和這個血咒有關,但是內心一直充滿了愧疚。因爲我和李大拿之間的恩怨很簡單,哪知道會搞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