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去巴雅拉府的馬車裡, 馬車外坐着一個面生的公公,我掀開簾子,開口問道:“這位公公, 是你剛纔入宮通報的麼?”
他一邊趕車一邊說道:“正是奴才, 奴才在雍和宮當值, 皇上命我時常照應巴雅拉府, 兩位老人有什麼事情要及時通報。”
聽他說着, 心裡又是一暖。
很快就來到了巴雅拉府,推開這個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只覺得恍如隔世。當初進宮, 我以爲去去就回,沒想到一來二去就是二十年。
整個宅院都空了, 我憑着記憶走到阿瑪額孃的臥室, 看見額娘躺在牀上, 面頰塌陷下去,整張臉面如白紙, 阿瑪無聲的在牀邊握着她的手。
我走到牀邊,跪在腳踏上,輕輕的喊着:“額娘,額娘……”
牀上枯槁的老人,聽到我的呼喚, 艱難的向我伸出一隻手, 好像費了畢生的力氣, 纔將雙眼睜開, 我看着她想說話卻說不出, 心痛的說道:“額娘,我來了, 芙瑤來了……”淚水瞬間漫過臉頰。
或許我今日有不好的預感,就是因爲額娘就要離開人世。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臉上,她卻用最後的力氣,把手離開我的臉頰,在空中划着,我連忙把手伸開,讓她在上面寫字。
她緩緩的僵硬的寫下了一個“璇”字。
我連忙擦乾眼淚,說道:“您放心吧,妙璇很好,十四爺也很好,您當初給她取了個好名,一定能保佑她長命百歲。”
額娘聽罷,手緩緩的垂下,已經鬆垮的嘴角,好似泛起一絲笑容。她帶着這抹放心的笑容,轉而望向阿瑪,一直望着,直到閉上雙眼……
生命像一場完美電影,悲歡離合都在其中,無論悲劇開篇喜劇收場,還是輕鬆開始悲愴結束,曲終人散,避免不了的都是落幕。
阿瑪出來送我,我看着身邊憔悴的老者,痛心的安慰道:“節哀啊。”
阿瑪久久沒有說話。
我知道此刻說什麼都是蒼白,但還是強忍着淚水說道:“額娘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兒更美好也說不定。”
阿瑪點點頭,說道:“她身體一直不好,我也算早有準備。兒啊,阿瑪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璇兒,能不能……”
我已經知道阿瑪的意思,連忙說道:“阿瑪放心,妙璇還有十四爺都會好好的。”
阿瑪仰着頭,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他在讓眼淚倒回眼眶,半晌望着我說道:“回去吧,天色不早。”
我點點頭,走向那道朱門。忍不住想,將來摯愛逝去,我將如何面對慘淡的人生?想到此處,心中如同萬箭穿過,痛不可遏。
突然發現眼前的朱門紅的如此耀眼,竟然在淡淡暮色裡綻放出猩紅的光彩。
來不及細想,已經推開了那道門,在開門的那一剎那,一道奪目的光束猛地將我掀翻在地,我彷彿置身闃然的曠野,一瞬間又變成喧囂的鬧市,世界一片混沌,萬物都向我涌來……我掙扎着起身卻使不上力氣,漸漸意識迷離,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慢慢睜開眼睛,畏光的雙目觸到燈光馬上再次闔上,如此開闔幾次,終於將眼睛睜開。橫在眼前的白熾燈管,像某種史前工具一樣陌生,頭疼欲裂,空氣裡是濃重的中藥味,這又是哪個混沌的夢境?
想坐起身來,身體卻像灌鉛般沉重,我的動作驚動了身邊正在沖泡某種流食的白髮婦人,她看着我,哭着大喊:“幻幻,你終於醒了……”
這聲音好像來自我二十年未見的媽媽,門口端着藥碗正要進來的人,看到屋裡的景象,愣住,“啪”的一聲,藥碗掉在地上打碎了,也不顧灑掉的藥湯,愣愣的站在原地,這分明就是我的爸爸,只是頭髮已經花白。
我看不清這一切,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我不知道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媽媽伏在我身上大哭,一邊哭一邊拍打在我身上,一下一下,感覺那麼真實。
“我的好女兒,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啊……”
爸爸這時才反應過來,走過來,幫我坐起來,也在低頭抹淚。
“我這是在哪?”聲音一出,嚇了自己一跳。
“在家,你在學校暈倒,之後就不省人事,帶你去各大醫院都查不出是什麼病,爸爸媽媽只好把你接回家,辭掉工作,在家照顧你……”媽媽帶着哭腔說出了這麼一大段話。
“我……昏睡了多久?”
“四個月,整整四個月。”媽媽一邊擦眼淚一邊笑着說道,淚中帶笑,笑中有淚。
我掀開被子,把腿挪到牀邊,穿上地上的拖鞋,腦袋裡不住的想,二十年,四個月,二十年,四個月……
穿上拖鞋,艱難的站起來,一步一步的挪向洗手間,身後爸爸媽媽在對我喊着什麼,全然聽不見。
“啪”的一聲打開廁所裡的燈,手起燈亮,我馬上不適應的閉上雙眼,停了一會,慢慢睜開眼睛,走了進去。
轉身關上廁所的門,看着鏡中的自己,眼前這張二十年未見的面孔,因爲沒戴眼鏡而輪廓朦朧,但足以讓我清醒。胸口是空蕩蕩的,不見那朝夕伴着我的紫色琉璃。
昨天晚上,陪伴我的還是我的胤禛,我的安晴,爲什麼今天一切都變了?老天啊,爲什麼我得到的,永遠不是我想要的?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這真的不是一個夢麼,我究竟是在夢境之內,還是夢境之外?
打開水龍頭,接一捧水,向臉上潑去,伴着嘩嘩的水聲,放聲大哭。
如果說從記事開始纔算生活過的話,我在古代生活的時間比在現代還要長,我究竟算個古人還是今人?
自從回來以後,我每天都在練習適應原本熟悉的生活,漸漸的我已經可以在開燈的時候不眨眼,手機鈴聲響起不會害怕,可以上街適應嘈雜的環境,坐電梯的時候不眩暈噁心,別人叫我“趙幻”可以習慣的回頭,也可以在照鏡子的時候不被“陌生”的面孔嚇到……我慢慢的適應了一切,唯獨適應不了沒有胤禛的生活。
沒有人知道,表面正常的我,日日夜夜都在瘋狂的思念一位古人,思念我剛出世的孩子。
適應現代生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北京找秦珊。坐在微搖的動車上,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四個月,世界好像沒什麼變化,而我,內心已經翻天覆地。
出站口,秦珊激動的朝我揮手,我對她輕輕的笑了一下。
熱烈的擁抱之後,秦珊一拳打在我的肩上,帶着哭腔說道:“上次我去看你,你躺在牀上,跟死了一樣,害我流了多少眼淚。”
我揉着肩膀說道:“對不住,嚇到你了。”
秦珊又說道:“我當時心裡就想,趙幻肯定會好起來的,她就是太懶了,不愛去上課。”
我微微笑道:“借你吉言,下學期我又得去上課了。”
秦珊聞言皺皺眉頭,開玩笑的問道:“你是趙幻麼,趙幻還會好好和我說話?怎麼一病病溫柔了呢?”
我仍然帶着微笑說道:“如假包換。”
秦珊和我跟着人羣走着,秦珊開心的說:“先去我哪吧,我特意收拾的屋子。”
我搖搖頭說道:“我想去你工作的地方。”
昔日的神武門,今日的故宮博物院正門,我本以爲自己已經調整好心緒,可來到城門下,身體還是止不住的顫抖。
憑着秦珊的工作證,再次踏進這座讓我心情無比複雜的宮殿。放眼望去,遊人如織,到處都是圍欄,指示牌,在一閃一閃的快門燈裡,眼前的故宮已經無法和記憶中的殿宇飛檐重合。
我只是跟着秦珊茫然的走着,試圖從這褪了色的宮牆裡找尋一星半點的記憶。秦珊突然一臉興奮的對我說:“這人太多了,我帶你去沒對遊人開放的地方。”
秦珊拉着我走到一處荒無人煙的院落,紅色的牆壁盡顯斑駁,上面的黃瓦也是滿目瘡痍,裡面的荒草有人高,漢白玉的支座也橫亙在草叢裡。秦珊回頭看看我,一臉探險者的激動,問我:“敢進去麼?”
我沒回答她,直接走了進去,站在其中,身上充盈着某種神奇的切合感,心跳突然加快,環顧四周,不住的說:“我來過這裡,我來過這裡……”
秦珊用不相信的語氣說道:“怎麼可能,這我都沒來過呢。”
我馬上衝到那面宮牆前,蹲下,扒開荒草,當年我用石頭努力刻下的字跡躍然眼前,秦珊蹲在我身邊,不可置信的念道:“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我當初刻下這八個字就是想讓秦珊看見,如今終於得償所願。
“幹什麼吶?”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猛地起身回頭,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月圓之夜,因爲用力過猛,眼前一片黑暗,待黑霧散去,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瞬間怔在原地。
“金館長。”身邊的秦珊稱呼着來人。
打過招呼之後,連忙碰了碰身邊愣住的我,小聲的說道:“金館長長的帥,你也不要這樣盯着人家看吧。”
我緩過神來,小聲道:“這麼年輕就是館長?”
秦珊低聲的解釋道:“是明清美術館的副館長,年輕有爲。”
待金館長走近,秦珊笑着對他說道:“金館長,我們什麼都沒幹,這是我的朋友,我帶她到處轉轉。”
我的眼睛無法離開這張本應屬於胤禛的面孔,他可能覺得意外,對我伸出右手說道:“幸會,金彥。”
我也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說道:“趙幻。”
可惜手觸到的不再是那熟悉的,略爲粗糙的質感。
三人並行着,金彥突然開口對秦珊說道:“帶着你的朋友去參觀明清美術館吧。”
我點了點頭。
突遇長的如此相像的人,我無心賞畫,一邊聽着金彥講解,一邊走馬觀花般的看着展出的所謂名作。
不知何時回頭,金彥已經不在身邊,等他再出現的時候,手裡卷着一幅畫。
秦珊好奇的問道:“金館長,您拿的這是?”
金彥笑了笑說:“這是我的珍藏,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趙幻小姐,就覺得她的眼神有些熟悉,想來想去,就是像這幅畫。”說着,他徐徐的把畫展開。
看到畫的那一瞬,我整個人呆住。這,就是當年郎世寧爲我畫的肖像。
怔怔的接過那幅畫,畫中的芙瑤隔着三百年的光陰淡淡的望着畫外的趙幻,一瞬間,淚水悄然奪出眼眶。
“怎麼沒見這幅畫展覽過?”秦珊問道。
“我說過是我的珍藏,非展品。”金彥笑着說道。
我什麼都不想說,只是默默的流淚。
金彥看到我的樣子,有些愣神的說道:“我的老師說,人看到和自己有緣的畫是會流淚的,我原先還不信,今天真讓我見着了。”
我連忙擦擦眼淚說道:“見笑了。”說着要圈起畫還給金彥。
金彥沒有接過,而是認真的說:“難得遇到有緣人,送給你。”
我聞言一驚,忙說道:“這可不行,這很珍貴。”
金彥頭一歪,笑着說道:“把您騙過去了,這畫是我臨摹的,要是文物的話,怎麼能這麼保存呢。我說送就送,不是開玩笑。”
我看看手裡的畫,淡淡的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在回去的車上,秦珊一隻手扶着椅背,另一隻手一刻不停的刷微博,我只是靜靜的看着她,她很奇怪的問我:“你原來不也是微博控麼?怎麼不上微博啊?”
我聳聳肩說:“太久不玩了,戒了。”
秦珊頭也不擡,“切”了一下說道:“才四個月沒玩,哪那麼容易戒啊。”
我摸摸手裡的畫,笑笑沒有說話,我哪裡是四個月沒玩,我是整整二十年沒碰過微博了。
秦珊突然看到好玩的,連忙叫我給我念道:“孫權爲了給他爹修墳,把劉邦的友仔長沙王吳芮的墳扒了,棺材開了之後,幾百年前埋下的吳芮跟活的一樣,一丁點都沒變化。這不算詭異,接下來的事情就嚇人了,當時參與扒墳的後來在安徽見一小子跟吳芮一模一樣,就是稍稍矮點,一問,是吳芮的十六世孫!”
我還以爲是明星緋聞,沒想到在故宮工作的秦珊對歷史趣聞更感興趣,我附和的笑笑。秦珊還在盯着手機屏幕,更有興致的說道:“底下的評論都說這個人是長沙王吳芮的轉世,誒,趙小幻,你信轉世麼?”說完終於肯擡起頭,看着我等待答案。
我恍惚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的問她:“那你信穿越麼?”
秦珊以爲我在告訴她“我不信”,覺得興趣索然,又低頭刷起了微博。其實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我相信”。
過了半晌,我摩挲着手裡圈起的畫,自言自語道:“轉世又有什麼用,再像也不是長沙王了。”
秦珊只是埋頭看微博,我微弱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公交車裡,沒有任何人聽見。
回到家裡,一次收拾屋子,偶然翻到高中時候的筆記,倚着桌角讀了起來。原來這纔是我那首《睡蓮》的結尾——
“然而,大陸上草木枯榮
夏湖中同樣四季更換
我,一株小小的睡蓮
終究逃不過歲月的變遷
曾經,你每一縷明媚的陽光
都爲我抹平憂傷
而現在
這一切都已是奢華的遐想
時節怎樣也無法回溯從前
明明是有質的花瓣
卻還是被風一吹就散
只要你記得
在那個絢爛的夏天
有一朵因你而美麗的睡蓮
而我的片片花瓣
就讓她隨風而逝,散落天邊……”
讀完詩已經淚如雨下,這首詩就是我們愛情的註腳,現如今,我真的隨風而逝,散落天邊了。突然想到,他最初送給我的定情物,便是一滴穿越時光的眼淚。
新學年開學,我重新回到學校,撿起遺忘太多年的功課,完成了研究生的學業。現在的我終於知道,逃避沒有用,該我面對的,我都要面對。祈禱也沒有用,因爲願望實現的方式總是出乎我們的意料。
畢業之後,我在故宮裡找到了工作,在故宮宮廷部負責策劃展覽。沒想到,我終於還是回到了一生都想逃離的地方。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想逃離任何地方,因爲我知道,心安即是歸處。
我熱愛在故宮裡的每一個時刻,尤其喜歡故宮的黃昏,遊客都已經散去,空曠的紫禁城只屬於我一個人。此刻,我像往常一樣,站在金色的光芒裡,閉上眼睛,緩緩伸出雙臂,深深的擁抱我摯愛的愛人,隔着三百年悠長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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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雍正四年八月十六
天色已晚,雍正帝仍不見芙瑤歸來,心神不寧,着便裝往巴雅拉府邸去尋。急忙趕到,只見芙瑤橫躺在朱門外,太監跪在旁邊,嚇得嚶嚶哭泣。
雍正抱着芙瑤,大聲喚着她的名字,無奈懷中人依舊人事不省,雍正帝咆哮着詢問同行太監,太監以頭搶地,渾身發抖的講述芙瑤暈倒過程,雍正聽罷一腳踹在太監肩頭,抱着芙瑤躍上馬車,飛快駛向皇宮。
皇宮裡,太醫院衆太醫日夜會診,卻無人能診斷出芙瑤的病症,只得對雍正說是中邪。雍正聽罷,把桌上的筆墨書籍奏章全都摔在稟事太醫臉上,地下跪倒一片太醫,惶恐的連連叩首。
雍正請來各種民間郎中,江湖術士,卻也只能對着雍正搖頭。
佛教高僧,道教高人,薩滿法師成了宮裡的常客,無論怎麼做法,芙瑤的雙眼都不曾開啓。
雍正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和難以捉摸,人們很難從他臉上看到一絲笑容,他唯一溫情的時刻,就是在聽荷軒裡,握着芙瑤毫無知覺的手,和她說起屬於他們倆的話。每次傾訴的最後,雍正都含淚望着芙瑤那永不會睜開的眼睛,柔聲問道:“芙瑤,你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呢?”
他有時會把安晴抱來,任安晴在芙瑤身上亂爬,胤禛看着眼前的景象含着笑騙自己,她只是睡着了,她只是睡着了。
只有在這裡,他不再是“雍正”,而是“胤禛”,不再是“朕”,而是“我”。從聽荷軒出去,他又成了那個讓人生畏的君王。
雍正四年冬
芙瑤像一株睡蓮挺不過寒冬般停止了呼吸,雍正帝得知後面色淡淡無悲無喜。但是據當日值勤的太監說,當時正呈給萬歲一杯滾燙的熱茶,萬歲一飲而盡,好似飲溫水一般。
此後雍正帝搬離紫禁城,爲避免觸景傷情,以畏暑爲由,常年居住圓明園。
亦下旨把承德的獅子園賜給果親王允禮,至死,再未涉足一步。
雍正十三年八月
雍正帝駕崩於圓明園,繼任者弘曆遵遺訓,並未將他葬在遵化,而是葬在河北易縣永寧山下,後世人稱之爲清西陵。
隨他一起入葬的,是一不明身份女子,關於此人,時人衆說紛紜,漸漸的又被雍正帝的其他故事掩蓋,無人再願提起。只有弘曆知道,她是父皇此生唯一的摯愛,父皇生前就將關於她的所有東西都封存在棺柩裡,一起被封存的,還有父皇心中那一方蔚藍的晴天……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