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最不喜歡吃西紅柿,現在長時間不吃竟然也有些想了,以前愛吃的很多東西,比如西芹啊,菜花啊,韭菜啊,宮裡都吃不到,有些是因爲還沒傳過來,有些則是因爲不許宮女吃。不過還好,我還能吃到辣椒。
“姐姐,你吃不?”我夾起一筷子十三新送來辣椒問一同吃飯的莞爾。
“我可不吃。”莞爾一下子把自己的碗端走,生怕我把辣椒放在她碗裡,她是領教過辣椒的味道的。
“不懂得享受嘛,以前不吃辣的十三爺現在都愛吃了呢。”我就着菜吃辣椒說道。
“他是爲了適應你的口味,討得你的歡心,不愛吃也說愛吃嘍,咱可比不了十三爺。”
“姐姐!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我低頭扒飯。
“西北那麼大老遠的,他都差人給你帶辣椒,又算着你差不多吃完,偷偷遣人給你送新的,這份情誼,你還說沒有一撇?”
忽的我的臉不知是因爲辣着了,還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變得發熱。
“妹妹,現在因爲太子那件事,十三爺不好和你接觸,有些話沒有機會說,等這件事的風頭壓下去,他自然會去求皇上把你指給他,這還不容易嗎?你要等他,你要理解他。”莞爾的話竟然有些語重心長。
“姐姐,我有一些話從來沒向旁人說起過,今日就都和你說了吧。我從沒想過現在就嫁人,我只想等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出宮去過那自由的日子,如果我真的嫁給了十三爺,就又與皇家扯上了剪不斷的關係,我不喜歡這樣。況且,十三爺還那麼多的妻室,嫁過去不又是一座樊籠?十三爺好是好,可是我不知道爲他放棄最初的目標,究竟值不值得?”我一口氣把我的苦惱說了出來。
“傻妹妹,從現在到二十五歲,會有多少變故?也許到時候出不出宮已經全然由不得你,還不如在年輕的時候就離開這紫禁城。就算你二十五歲的時候順利出宮,那個年紀的姑娘,哪還有男人會要你?就算是有,也是給人家做小,同樣是在衆多妻妾中生活,那還倒不如嫁給十三爺,好歹家境殷實,對你又好,你又可以早幾年離開紫禁城啊。女子嫁人不就是嫁個靠山,好有個依靠麼。”莞爾放下飯碗,鄭重的對我說道。
女子嫁人就是嫁個靠山麼,怎麼聽得我這麼悲涼,眼前又浮現出十三和他淺笑的嘴角,他會是我的靠山麼?如果嫁給他,我是可以早些離開紫禁城,衣食無憂的過一輩子,十三的結局也是很好的,這就是最佳的選擇了吧。我又想起了管理學中的最優理論。
看我陷入了沉思,莞爾笑着對我說道:“況且十三爺真把你這個小蹄子娶走了,我也可以過些清淨的日子。”
“哦,我知道了,原來姐姐是想急着攆我走啊,你就那麼捨得我麼?”我覺得氣氛有些沉重了,便調侃一下。
“捨不得又怎樣呢,姐姐還是很想讓你出宮的,這宮裡太可怕了,姐姐有時候真羨慕你啊。”莞爾長舒一口氣,臉上有望不盡的悲傷。
這頓飯吃的心情真沉重,辣椒也索然無味了。
次日一早去乾清宮當值,不知康熙昨夜是不是沒睡好,一臉未消的疲憊。
我走近,給康熙披上中衣。
“芙瑤啊,兩日沒見竟有些想你。”
我受寵若驚,但還是儘量用輕快的語氣說:“萬歲要是不嫌天天瞅着奴才礙眼,奴才可以天天過來當值。”
“那可不行,那樣太辛苦了些。”
“萬歲每日操勞不得歇都不言辛苦,做奴才的哪敢說辛苦呢。”
康熙聽罷,撫須笑了笑,又停了一會說道:“芙瑤啊,你不是想看看我的那位故人嗎,隨我來。”語氣很輕緩,突然覺得此刻的康熙並不像一位帝王,而向一位父親,就像我的爸爸,也是五十多歲的年齡,也是這樣的和藹。
我聽後充滿好奇,隨他走近裡間的書房,因爲康熙有專門服侍他起居的宮女,所以這裡我從來都沒進來過。陌生的環境讓我不知所措,只得立在那裡。
只見康熙從書架上取出一個細長條的木篋,輕輕打開它,從裡面取出一個卷軸的畫,小心的解開上面的繩子,徐徐的展開,一幅美人琵琶圖出現在我眼前,雖然已經年代久遠,但依然能看出畫者的用心。只是離得有點遠,還看不清眉眼。
康熙喚我走近,離近細看,這彈琵琶的女人果然和我很像,尤其是眉眼和輪廓,但是覺得比我更美,更脫俗,靜靜的坐在那裡,如一泓春水,美的不可方物。只是不知爲何總覺得她眉心上有一抹散不去的淡淡愁雲。
“太美了。”我不禁感嘆道。
“你這個小丫頭,你和她倒有六分像,莫不是在變着法的誇自己?”
康熙的一句話把我拉回現實,“奴才哪敢,奴才這是有感而發,這畫上人美的讓人覺得人間難尋,奴才庸脂俗粉,不敢相比。”
“人間難尋,唉,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也是這麼覺着的,果真是人間難尋啊。”康熙拿着畫細看,好像在努力的回想那日初見她的情景,整個人容光煥發,疲態盡失。
我不禁又在胡思亂想,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竟能讓康熙如此難忘懷。
看我一臉不解,康熙問我:“是不是在疑惑她是什麼人啊。”
我只好實話實說:“萬歲明鑑,奴才這點小心思果真逃不過萬歲法眼。”
康熙淡然一笑說道:“芙瑤啊,你說坐在朕這個位子上是不是就擁有一切?”他並不直接回答我。
雖然明知道康熙話裡有話,但我還是得順着他往下說,“是啊,奴才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還有什麼不是萬歲您的呢?”
康熙聽完我的話,連連搖頭,“太多東西不屬於朕了,比如這畫中人,朕就無法擁有。”說罷還是盯着那畫細看。
天啊,我長的竟然像康熙求之不得的人!不過也難怪康熙求而不得,他說有太多“東西”不屬於他,看來他只把這美麗的女子當成一件東西,即使得到了也只是得到了一件什麼物件而非她的心。這一層,這個坐擁天下的帝王恐怕到現在還沒參透吧。
康熙還陶醉在那幅畫裡,我看到這畫的留白處題着兩句詩——
“蘇州城中琵琶起
雲錦織就不可即”
長時間伺候康熙,我能看出來這字跡出自康熙之手,其中“蘇”字和“雲”字特意寫的很大。雲錦織就不可即,這世上有什麼是康熙可望而不可即的呢,難道還是指畫上的女子麼?那這畫是不是他畫的呢?
“你先退下吧。”康熙打斷我的疑慮。
“是。”
樑九功正候在門口,一見我出來,就湊過來小聲問我:“萬歲爺在幹什麼?”
“在看着一幅畫出神。”
“唔,一會找個合適的當兒,把點心端進去伺候萬歲爺用了。”聽樑九功的語氣好像萬歲爺總是看那幅畫似地。
“是,諳達。”我頷首說道,腦海中卻還在想着那美麗的女子。
伺候康熙吃完點心,覺得他還是想一個人獨處,我又悄悄的退出來。
還在怔怔的想着康熙與那女子的關係,一擡頭看見八爺正站在一棵梅花樹下,應該是前來請安卻沒見成康熙,在這院裡望宮請安吧。襯着這滿天蕭索之氣,八爺清淡的面容,清瘦的身體,好像與梅景融爲了一體,像是一幅水墨丹青,我不忍破壞這意境,繞行離開。
時至三月末,御花園裡的槐花開的正好,我攜莞爾到御花園去剪槐花枝,想曬乾了給康熙泡槐菊茶,取清熱去火,清肝明目之功效。剪着剪着,已經把能夠着的花枝都剪光了,只好一跳一跳的去剪高處的,莞爾就在一邊笑我的滑稽樣子,我爲了剪槐花也顧不得了那麼許多了。
正站在石凳上踮腳去剪一枝開的正盛的,突然感覺莞爾在扯我的袖子,我揮了揮我的袖子嗔怪道:“你不幫我也就算了,還扯我做什麼?”
“快下來,良妃娘娘來了。”
我一聽,連忙下來轉身,看見一個四十多歲,容貌清麗的貴婦人,正望着我出神,看我轉過頭來表情更是閃過一絲詫異。
“良妃娘娘吉祥,奴才在這爲萬歲爺剪槐花沖茶,動作不雅,衝撞了尊駕,望娘娘恕罪。”我俯下身子說道。
“不礙事的,起來吧,你叫什麼名字?”良妃聲音溫婉輕柔。
“回娘娘,奴才名叫芙瑤。”
“哦?你的生辰年月可否告知本宮?”她語速突然變快。
“回娘娘,二十九年臘月初八。”我差一點沒想起來。
“好,好啊,萬歲終究還是把你找回宮了。”良妃好像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囈語。
我心下疑惑,這過着半隱居生活的良妃也知道我獲罪被收押,又被放回乾清宮的事?
良妃還在那出神,四周一片寂靜,我不知道該不該告退,只好看了看莞爾。
莞爾會意的提醒良妃:“娘娘,不知……”
還未等莞爾說完,回過神來的良妃笑着對我們說:“這上了年紀總是容易走神,你們還沒剪完花吧。”說着端莊的轉過頭去,對身後的婢女說道:“青竹,去幫兩位姑娘。”
我和莞爾連忙謝恩推辭,說了半天,良妃才相信我們確實已經剪夠了,不需要再剪了。
回去的路上,莞爾拎着一籃子的槐花,沉默不語。
我沒話找話的說道:“這位良妃娘娘真是平易近人啊。”
“良妃娘娘對下人是最好的了,宮裡都少人都念着她的好呢。”
“想必是因爲她的出身吧,她也是這麼走過來的,最能體會我們下人的苦處了。平日裡只是在宴飲上遠遠的看一眼良妃,今日近看,想不到竟是如此的溫婉清秀,八爺也有些像他的母親呢。”腦海裡浮現着良妃的笑貌。
“是啊,在衆多娘娘中,良妃娘娘的相貌最是清秀,平日裡也不喜濃妝豔抹,也許第一眼看起來沒有多美,但是越看越教人舒服。良妃的性子也是如此,從不爭風吃醋,喜靜,幽居,兩耳不聞窗外事。”莞爾的臉上勾出淡淡的笑容。
“那她是怎麼知道我的呢?還知道我被放回乾清宮的事。”
“可能,因爲十四爺爲你鬧出的動靜太大了吧,把幽居的良妃都驚動了。”莞爾看着我露出狡黠的笑容。
“姐姐!我可真拿你沒辦法,我以前是個到處取笑別人的人,也不知怎的,到你這隻有挨你打趣的份。”我無奈的聳了下肩。
“可能是因爲你動了情吧,一個人如果動了情就會變得有弱點。”莞爾目視前方說道。
我細細玩味莞爾的話,一個人如果動了情就會有弱點,誰說不是呢,很多時候,這個弱點還是致命的。
槐花開敗了,桃花開,桃花開敗了,梨花開,紫禁城裡從來不缺少盛開的繁花。農曆四月末皇宮裡還一片奼紫嫣紅,康熙又要出巡塞外避暑秋獮了。
時至熱河行宮剛剛修建一新,會有很多蒙古王爺前來拜賀,這次出巡的隊伍也是十分的壯大,皇十八子以上的全部皇子都一同跟隨,王公大臣陪同的也不在少數。最主要的是我這次也出現在了同去的名單裡。
自打樑總管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便高興的盼着出巡的日子,同去的莞爾因爲去過很多次,便有些不以爲然,沒有機會同行的晴雲就只有羨慕嫉妒的份了。
整日都心情愉悅,好似以前要和爸媽出去旅遊之前的激動心情,走起路來都是飄飄然的,我在這宮裡已經一年多了,我是多麼想出去啊,雖然目的地是另一座宮殿。
這日,我在窗前,研磨練字,落紅突然飛窗而入,落在我的宣紙上。我喜出望外,輕巧的取下它腳上綁着的紙條,只見上面寫着——
“木蘭無暑氣,鬆間風習習。
千里吹草低,佳人且同去?”
落款還是龍飛鳳舞的兩個字,胤祥。
我本來就迫不及待的想去塞外,收到了他的字條,心裡更像長草了一般。也想給十三回張字條,無奈搜腸刮肚也編不出詩句,只好引用了陶淵明的《歸園田居》,遂飽蘸濃墨在紙上寫道——
“久在樊籠裡,樂得返自然。”
只把“復”字改成“樂”字,表達我同去的心情。
先掏出小米,餵了落紅一會,再小心的把字條綁在它的腳上,雙手將它放飛,直到它翩然的身影消失在金燦燦的琉璃瓦中,才收回視線。
晚上,早就收拾好行囊的莞爾又在燈下繡荷包,我照着列好的隨身物品清單打點行李,裝好一樣就劃掉一樣,此情此景又讓我想起考上大學離家的那個夜晚。
“行了,東西不用置備那麼齊,熱河行宮裡什麼都備着哪。”莞爾用針捋捋頭髮說道。
“有備無患嘛,我還是喜歡用自己的東西。”我在照着清單核對。
莞爾笑着搖了搖頭。
我弄好該帶的東西,又湊到莞爾身邊看她繡花,她正在繡最後一針,用牙齒咬斷線,一個精緻小巧的荷包就繡好了。我看着上面的花樣花柄很長,橙黃色,像是百合又不是百合,不禁問道:“這是什麼花啊。”
“這是萱草。”莞爾還在端詳這自己的作品。
“萱草?就是那個忘憂草?”我以前只是聽說過這花,還不知道到底長成什麼樣子,不禁湊近細看。
“是啊,也是送給孃親的花。”說到這莞爾有些神傷,她自小就在宮中,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
我連忙岔開話題,“這花這麼好看,這荷包我收着了。”我一把把荷包搶過。
莞爾伸手想要奪回,可是我已經把荷包放在懷裡,背過身去。
“唉,那你要好好收着它。”莞爾一臉的無可奈何。
夜深人靜,我就着月光拿出莞爾繡的荷包,一遍遍的摩挲着上面針腳密實的圖案,光滑的繡線反射着月亮陰冷的光輝。萱草,送給母親的花,莞爾繡這個圖案是因爲想念母親了麼,我把它奪下是爲了轉移莞爾的注意力,可是此刻誰來轉移我的注意力?媽媽,今生我們是無緣再見了麼,想到這不禁淚水上涌,任它打溼枕巾,手裡緊緊攥着這萱草的荷包,不知幾更天才枕淚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