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春園的氣候雖不如熱河行宮來的清爽,但園子裡修有衆多的人工湖,引溪泉之水,拂清爽之風,也不失爲一處避暑勝地。
我和莞爾這日都不當值,兩人相伴去賞荷,望着滿目旖旎的景色,當真是十里青山行畫裡,雙飛白鳥似江南。
正醉心於秀麗的景緻,不巧,德妃娘娘和幾位宮嬪帶着各自的婢女迤邐而來,我倆連忙站在一邊立候。
只見德妃衣着華麗,旗頭樣式繁複,步履悠然,氣場十足。自從孝懿仁皇后去了之後,康熙便再不立後,這位分最高的德妃儼然就是皇后了。
她把手搭在旁邊的小太監手上,有一搭無一搭的和身後的一位妃子講話,眼睛瞥到了我,嘴角微微一挑向我走來。
“你是芙瑤吧。”
“回娘娘的話,奴才正是芙瑤。”
“哼。”她輕蔑的笑了一下,“自從我把你留用以後,還沒仔細的看過你呢。”
我低着頭,不知道德妃態度是友善還是惡毒,心裡很亂,不知該怎樣對答。
“都說你怎樣貌美,今日細看,也不過如此嘛。”
“娘娘說的是,娘娘高貴脫俗,奴才庸脂俗粉,是入不了娘娘的鳳眼的。”我謙卑的說道。
“哼,巧舌如簧。”德妃走近,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輕的說:“他們吃你那套,我可不吃。”說完又端正身體,儀態萬方的離開了。
留我愣在原地,深吸一口氣,我得罪過德妃?
莞爾看到德妃走遠,才小聲對我說道:“嚇死我了,德妃娘娘爲什麼跟你說那句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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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的搖了搖頭,心中卻猜出一二。德妃這樣對我,只可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爲他丈夫,一個是因爲他兒子。
不過,雖然宮中早有關於我是康熙內寵的謠言,但是德妃既然可以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一定不是聽信讒言之輩,派人一查,謠言即可攻破,所以不會是第一個原因。
那就是因爲他兒子了,十四曾經爲了我冒死求康熙開恩,德妃一定認爲我是紅顏禍水,勾引他兒子,害他冒險行事。一定是因爲這個了。
回去一路上都悶悶不樂,我怎麼無意之中得罪了這個後宮之主啊。
坐在院中也是一籌莫展,擡頭看見傅九思從門口經過,便把他喚進來。
“怎麼,你也隨着來了園子?”
“是啊,這園子就是仿江南景緻所建,怎能少了我這個做西湖醋魚的廚子。”
我聞言輕輕一笑。
“怎麼今天心情不好?”傅九思細心的問道。
“我好像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還有姑娘不該得罪的人麼?”
“我再怎麼說也是個奴才,不能得罪的人可多呢。”
“那敢問芙瑤,你得罪的人是誰?看看九思能不能爲你分憂。”
“德主子。”我無奈的說道。
“哦。”聽他口氣好像知道我得罪的是德妃似地。
“怎麼,你也相信宮中的傳言麼?”我看他這個反應有些不爽。
“不是,你誤會了。”傅九思連忙擺手,“我相信你的爲人,你是斷斷不會做……”他說到這沒有往下說,話鋒一轉說道:“我猜到你得罪的人是德妃娘娘,因爲我知道十四爺鍾情於你,當初你被關到慎刑司,十四爺拼死爲你請命,這些九思都看在眼裡。德妃娘娘不喜歡你恐怕就是因爲這個。”
我聞言心裡稍稍感到安慰,“唉,不管因爲什麼,得罪了後宮之主總是不好的。”
“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我入宮較你早,知道德妃娘娘還算是一個正直的人,不然也不會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你向來行事小心,又得皇上喜愛,如果不犯錯誤,德妃娘娘也不會拿你怎樣。”
“借你吉言吧。”突然覺得有些困了,伸出手捂着嘴打了一個哈欠。
傅九思看到我右手腕上的紅玉鐲,好奇的問道:“這鐲子好像很名貴,你是從哪得的?”
我也看了看我的鐲子,“好眼光,這是萬歲賞我的。”
傅九思又盯着細看了看,說:“這是上好的紅玉,既靠人養也會養人,遇到對的主人,這玉的顏色就會越來越深,光澤也會越來越瑩潤。”
“哦,怪不得我覺得這鐲子越來越紅呢,我還以爲是我的眼花了。”我擡起右臂,仔細打量着這紅玉鐲。
“恭喜你,你就是這玉的正主了。”傅九思的笑明媚中帶着喜悅。
聞言我用手細細的摩挲着絲絲冰涼的玉鐲,心裡想着,我是你的正主麼?
這日伺候完康熙吃點心,雖然他讓我先退了,可我還是不敢走,只好到茶房擺弄茶具,和瑾兒聊天解悶。
正說到後湖裡的荷花都開了,小春子進來通傳說四爺和十三爺正在大殿和康熙商討政事,要瑾兒去奉茶。
瑾兒把空茶杯遞給我,“喏,四爺的還是你來。”
我沒有接過她遞來的茶杯,而是找了一隻天青色的。輕笑着注水,爲四爺沖泡了一杯他最愛的廬山雲霧。經過幾個月的過度,現在四爺的茶溫已經是適宜的七成燙了。
把茶奉到四爺手中,他接過杯子,對我微微一笑,看見他的笑我心裡是歡喜的。
我騙不了自己,每次見到他心裡的悸動,每次見他笑心裡的歡喜,每次和他鬥嘴心裡的甜蜜,我自己怎會沒有察覺?
做過無數次要遠離他的決心,但是所有的決心都會在再次見到他的那一剎那瞬間瓦解。我恨自己不能決絕一點,不能堅定一點。四爺是我的毒品,我明知道他會讓我失去自由,奈何怎樣想戒都戒不掉。
那就不要戒了,我的心裡是他,但我要我的身體是自由的。
在茶室又坐了一會,覺得無趣就要回去了,百無聊賴的走到後湖,看見湖邊立着十三孤獨的背影。
正好有事找他,走過去輕輕的喚他:“十三爺。”
他轉身見我,眼光一閃,嘴角略略勾起弧度,“是你啊。”
“怎麼就你一個人,四爺呢?”
十三的笑意更加深一絲,“去看望德妃娘娘了。”
本來很普通的一句話,如今卻顯得曖昧不明,我連忙掏出袖中的護身符交給十三掩飾尷尬,“十三爺,這是我在五臺山給翠兒求的。”十三伸手來接,我看着他的眼睛鄭重的說,“是求子嗣的。”
聞言,十三手一頓,但還是接過了,也看着我的眼睛溫言道:“我知道了,我一定親手交給她。”
我聽完,點點頭,“翠兒是我初入宮時最好的姐妹,在耳房裡只有她與我親近。如今她在十三爺府上,我再放心不過。十三爺賞荷吧,我不打擾了。”我前言不搭後語的說。
十三微一頷首,我退步離開,面前滿目的荷花,我就這樣離它們越來越遠。
晚間一個人在住處讀飲水詞,自從離開十三之後,怕這些蘸滿相思的小令觸及我的傷心事,很久沒再讀了。今夜又重新拿起,讀到動情之處,不禁輕輕誦出聲音——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納蘭公子的心中究竟有多少相思,多少眷戀呢,被他愛着的女人定會很幸福吧。
“咚咚。”
聽見叩門聲,循聲望去,看見四爺立在開着的門旁。
放下飲水詞,起身行禮,四爺擺擺手踏入屋子。
“在看飲水詞?”他拿起書問道。
“四爺明知故問。”我笑道。
四爺搖搖頭笑着說:“我平日也讀納蘭詞,你知道我最愛哪一首麼?”
“四爺也讀這‘倚柳題箋,當花側帽’的納蘭詞麼?奴才還真想不出您愛讀哪一首?”
四爺把書放下,望向窗外說:“我爲什麼不能讀納蘭詞?納蘭詞篇篇都能讀出真情,我怎麼會不喜歡。”
“那四爺最愛哪一首呢?”我起了興致問道。
他轉過身來,略帶笑意,看着我身後,我側過頭去,發現他在看着那盆小小的碗蓮。
“我最愛的一首……”他的目光轉到我身上,接着說:“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爲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誦到下半闕,他盯着我的雙眼,越來越深情,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我的名字不就喚作芙瑤嗎,想到這心又是一驚。
連忙躲閃着他的目光,“四爺渴了吧,奴才給四爺沏杯茶。”
“好,說了這麼多也渴了。”
沏好四爺愛喝的廬山雲霧,雙手奉給四爺。
“每次我到你這,你都給我沖泡這茶。你特意記着我的喜好?”四爺邊撥弄着浮茶,邊說道。
“記着各位爺的喜好是奴才的本分。”
“你平日裡不是隻給皇阿瑪奉茶麼,何必記着我們的喜好?”
“奴才總是希望把差事辦好,所以除了萬歲爺的喜好,其他主子的喜好也要留心。”我頷首說道。
“唔?那我十四弟最愛什麼茶你知道麼?”
“這個……”我飛快的在腦海裡回憶着,我和十四雖然熟,但是他從沒對我說過他最愛哪款茶,我給他沏什麼他都說好喝的。
“別想了,十四弟最愛廬山雲霧。”四爺悠悠的品了一口茶說道。
“哦?十四爺和四爺您愛同一款茶?”
“只有他愛,我不愛。”四爺低頭又飲了口茶。
“是我記錯了……”我用懷疑的口氣說。
“不是你記錯了,是皇阿瑪記錯了,他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喜好。”四爺的臉上還帶着一絲慘淡的笑。
心突然有些疼,眼前這個被別人說陰鬱冷血的四爺,也是一個從心底渴望被父親關愛的兒子,但事實往往與願違。
“四爺,別喝了,您愛喝什麼茶,奴才給您沏。”我伸手去拿四爺手裡茶碗。
四爺手一躲,“誒,不用,你泡的廬山雲霧香氣悠遠,齒頰留香,我已經愛上它了。”說罷四爺又飲了一口。
我也給自己斟了一杯,聞香之後細品,果真香氣悠遠,齒頰留香。
就這樣和四爺對坐飲茶,時而相對一笑,不需一言,卻勝卻千言。
送走四爺,一個人對着碗蓮發愣。望着那嬌羞的花瓣,嘴角不自禁的上翹,我忍不住想,如果我跟了他,先住到雍王府去,住到康熙六十一年,再搬回皇宮,他會封我個什麼妃子當?
猛然想起,雍正朝後宮就那麼幾個妃子,年妃,齊妃,裕妃,謙妃,好像都是早年入府有名有姓的,哪裡有我的位置?芙瑤啊芙瑤,如果你跟了四爺,爲他捨棄了一生的自由,他登基後記不記得你都不一定!而且就算他把你忘了,你也要一直守在宮裡!想到這笑容凝滯在嘴角。
我告訴自己,別想了,和十三的戀愛已經讓我心力交瘁,我還要再和他們皇家的人攪在一起麼?更何況這人還是未來的雍正大帝!我要成爲鄂綺春一樣的可憐人麼?不行,在宮裡,愛情是奢侈品,此刻我只想出去,我只要自由。
橫豎不想睡,索性研墨寫字,一遍遍的寫着——“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時光靜靜流淌,一晃又到秋天,隨着康熙擺架回宮。收拾停當便去給太后請安。
太后並不知道雲若已經不在了,可能是太思念雲若了,我一去就和我不停的講着雲若。不知道雲若怎麼樣了,在塞外住不住的慣,還說自己年紀大了經不起舟車勞頓,要不真想回到科爾沁草原,看看家鄉,也看看雲若。
本來已經平靜的心緒又被太后挑起巨大的波瀾。我還要極力的忍着,不讓太后看出我的悲痛。強忍着淚水,儘量面帶笑容,對她說沒準過幾個月公主就回來了呢,興許還帶着大胖重孫。哄的太后眉開眼笑,我內心卻是苦楚難耐。
終於離開慈寧宮,一個人慢慢地踱回住處。望着飛舞的落葉,不住的想着我剛入宮那個秋天,在康熙身邊當值,雲若笑着進來,對康熙說她向來是苦夏的,又誇我照顧康熙照顧的好,出了大殿還問我有沒有人欺負我,如果有她定不會輕饒。那一切彷彿都在昨天,可是今天,雲若你在哪?此刻你的靈魂已經升入天堂了麼,擡起頭,金色的琉璃瓦圍着一方並不明朗的天空,放眼望去只有灰濛濛的雲,雲若,我怎麼看不到你?
心中苦悶,走到小院門口,看見四爺帶着一個小隨從從另一邊走過來。
“四爺吉祥。”我微微行禮。
“免了。”
我站定對他說道:“四爺這麼忙怎麼還有閒心到奴才這來?”
“當着下人呢,你就這麼對我說話?”
我朝他身後看了一眼,瞟了一下那個瘦弱的小蘇拉太監
“那是奴才的不是了,既然奴才老說錯話,四爺也不願意聽,四爺沒什麼事就請回吧。”說着轉身去推院門。
這幾句話把四爺氣笑了,回過頭去笑着對身後的隨從說:“你看看,你看看,她在我面前就是這麼囂張,還口口聲聲說敬重我!”
我也不想辯解,正打開門要進去,四爺突然又對我說道:“你以爲我今天是來找你鬥嘴的?我給你帶來一個人,你看看這是誰?”
我心裡想着你還能給我帶來誰?不以爲然的擡頭,看到的面孔卻驚到了我,這不是在做夢麼?!
愣着半天緩不過神來,我不敢說話,不敢眨眼,生怕稍稍一動就粉碎眼前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