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 天空中烏雲密佈,白中透黃,厚厚的雲層像噙着滂沱的大雨。康熙卻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也不知十四來問安的時候跟康熙說了什麼, 他一整天都掛着笑。我想就是今天了吧。
回到住處換了一身淡粉色的衣服, 又照着那幅琵琶美人圖裡蘇雲的妝容給自己畫了淡妝, 收拾停當, 對着鏡子淡然的微笑。
晚膳的時候,樑九功端着西湖醋魚放到康熙的桌上,康熙有些疑惑的問樑九功:“朕沒傳這菜啊。”
樑九功笑着對康熙說:“回萬歲爺, 這是芙瑤姑娘自己做的呢,說是想給萬歲爺一個驚喜。”
康熙聽罷, 擡頭望了我一眼, 我淡淡微笑。康熙看到我驚訝的微張嘴, 瞳孔中閃過一絲光芒。我加深一絲笑意說道:“是奴才冒失了,不知道萬歲爺肯不肯賞臉。”
“好, 朕倒要嚐嚐芙瑤做魚的手藝。”康熙眼含笑意的說。
聽康熙說完,樑九功滿臉堆笑的要幫康熙試菜,康熙卻對他擺了擺手,自己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魚放到嘴裡。
我在心裡默唸,傅九思不要騙我, 傅九思不要騙我。
康熙閉着眼睛細細的品味, 那樣子好像他此刻不在這屋子裡, 而是離我們很遠, 就像他初跟我提起蘇雲時一樣。半晌開口說道:“芙瑤啊, 你搶了御醫的飯碗,又來搶御廚的飯碗來了。”接着是一串開懷的笑聲。
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 有心思開玩笑,看來康熙今日的心情當真很好了。
我笑着回道:“萬歲爺可不要折煞奴才,奴才這是雕蟲小技,就是做個新鮮,怎麼敢跟御廚相比呢?”
康熙笑着指了指我。
“萬歲喜歡就是就是奴才最大的榮幸了,要不奴才給您吟首詩助興吧。”我頷首說道。
康熙聽罷興致很高,舉着筷子對樑九功說道:“好啊,還從未聽過芙瑤吟詩呢。”
樑九功在一邊賠笑着說是。
康熙邊吃菜邊含笑等着我開口,我深吸一口氣開口吟道——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無偕。上慎旃哉……”
這是《陟岵》,選自詩經,講的是兒子對父母兄弟的思念,還未背完,康熙“啪”的一聲把筷子摔倒桌子上,嚇得我渾身一抖,連忙跪下。擡頭看康熙,他已經一臉鐵青。
他揮揮手把樑九功屏退,對我說:“說吧,你今日做了這麼多,到底想對朕說什麼。”
我朝他磕了一個頭跪直說道:“萬歲明鑑。回萬歲爺,奴才自小一直流浪,從未和自己的父親一起生活過,也不知道他會是一個嚴父還是慈父,這是奴才最大的遺憾,全天下的子女又有哪個不想常常見到自己的父親呢?萬歲爺,您不是也時常懷念世祖爺麼?思念卻不能相見,您爲什麼要將這種悲劇強加在自己兒子身上?”
康熙的臉色更加鐵青,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邊磕頭邊說道:“奴才知道萬歲是慈父,十三爺即便有錯,他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羊房夾道是前朝發配犯錯宮役的地方,十三爺是金枝玉葉怎能久居?求萬歲爺開恩,哪怕給十三爺換個地方圈禁也好啊!”我磕頭如搗蒜,康熙並不說話,空氣冷的像凝結了。
半晌,他開口冷冷的說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後宮之人干涉朝政,這是死罪。”
我磕頭道:“奴才這不是干涉朝政,奴才只是想求一位父親放過他犯錯的兒子!”
我的頭砰砰的磕地,並不覺得疼,心中一片平靜,我已經做好承受任何處置的準備。
沉默,沉默,時間像過了一世紀那麼漫長,康熙緩緩開口說道:“芙瑤,你一而再的爲胤祥求情,莫不是對他存着什麼兒女私情?”
我聽罷驚恐的擡頭說道:“奴才不敢!只是平日裡十三爺對奴才們都很好,他是個好人,奴才覺得可惜了。”
“是不是好人朕心裡有數。”話語間聽不出任何情感,頓了一下他又說道:“人家都說女大不中留,可是朕卻捨不得你,總想讓你在身邊多陪陪朕,這一留卻真的留成了愁。那些流言蜚語想必你也聽過了,逼得朕沒法給你指婚。”
我連忙接道:“奴才該死,讓萬歲爲難了,奴才情願一輩子伺候萬歲。”
康熙擺了擺手說道:“朕這個位子已經坐了五十多年了,就算你真要伺候朕一輩子,也沒有那麼多年留給你了,朕要爲你的將來着想。其實外面傳的那些流言倒有幾分猜中了朕的心思,朕是要把你許配給一個看重的人……”
聽到這,我的心裡徒然一驚,他看重的人?會是十四麼,會是胤禛麼?
“朕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選,便是朕的十四阿哥,他曾經冒死爲你請命,將來也定不會負你……”
康熙後來說什麼全然沒有聽進耳朵,心中慌亂成一片,真的是十四,康熙看重的人從來都是十四,兜兜轉轉了快十年,還是轉不出這個結局麼?
“芙瑤。”
是康熙在叫我,連忙回過神來,看着康熙,他又問道:“朕還是有些捨不得你,這樣吧,新年過後,再搬到十四貝子府可好?”
“不好。”我猛地說道。
“什麼?”康熙板起面孔,皺眉問道。
“奴,奴才,不捨得離開萬歲,想一輩子伺候萬歲!”我再一次俯首,眼淚卻已流下,原來被人三言兩語安排一生是如此的無助與絕望!
“不要說傻話!”康熙斥道。
擡起頭,淚水已經佈滿整個臉孔,臉上痛苦的抽搐着,我是掩飾悲傷的好手,這次卻發揮失常。
康熙見狀,忽的眯起眼睛問道:“你不願意嫁給胤禎?”
是,這個胤禎並不是我想要的胤禛,我以前說過的話,一句句的在耳邊響起——
“至於十四爺,他在宮中也是拼死爲我請命,大恩雖無以爲報,但是姐姐絕不會以身相許,對於十四爺,姐姐只有友情,還望妙璇妹妹能夠明白。”
“我哪有那麼容易反悔?胤禛,我答應跟你就絕不會再答應旁人,這條路再難,我都要和你走下去。”
……
曾經的承諾怎能背棄?曾經抓緊的雙手怎能由我鬆開?
胤禛和十四本就兄弟不相親,我又怎能嫁給十四讓胤禛對他多一份記恨?無論如何我不能害了十四。
望着康熙的眼睛,堅定的說道:“不願意。”
康熙聽罷,胸口劇烈的起伏着,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不吧。跪着的我倒是十分坦然。
半晌,康熙強壓怒火,往前探了一下身子對我說道:“從來沒有人敢違抗聖旨。”
我磕了一個頭平靜的說道:“是奴才不識好歹,請萬歲降罪。”
康熙半闔着眼睛問道:“爲什麼?”
我看着康熙的眼睛,淡淡的說道:“萬歲爺,您知道您爲什麼得不到那畫中的女子麼?因爲你給的並不是她想要的,反而是束縛。”這是我一直想對康熙說的話,如今說出心中豁然暢快。
“砰”的一聲巨響,康熙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廚子們備置的小菜和我精心做的西湖醋魚,稀里嘩啦灑了一地,還夾雜着康熙的一句“大膽奴才!”。此時,天邊一道閃電如銀色銳利長鞭般劈開陰沉的天,緊接着是滾滾而來連綿不盡的巨雷,像蒼天發怒了一般。傳來嘩嘩的聲音,不知道是秋風狂捲落葉還是下起了傾盆大雨。
蒼天之怒,雷鳴電閃,暴雨如注;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究竟哪個更可怕些?
我是不識好歹,此刻我平靜的盯着翻扣在地的魚,原來不是蘇雲做的,口味再像,他一怒之下也會把它掀翻,毫不憐惜。
樑九功聞聲而入,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和滿地的食物,哈着腰跟康熙說着:“萬歲息怒,萬歲息怒,是不是芙瑤說錯了什麼話,奴才這就讓她滾,讓您眼不見心不煩。”
康熙沒有理樑九功,而是對我說道:“好,朕就滿足你,讓你伺候我一輩子!”
然後又指着我,對樑九功吩咐道:“樑九功,帶她去提鈴,沒有朕的旨意不準回去!”
樑九功看看外邊烏黑的天,有些爲難的對康熙說:“萬歲爺,外邊下着大雨……”
“下雨好,正好讓她清醒清醒。”康熙一甩袖子。
我端正的給康熙扣了一個頭:“謝萬歲,奴才領罰。”說罷起身出去。
站在乾清宮的廊廡裡,看着豆大的雨點斜斜的砸在地上,一陣風吹來卷着雨絲撲到我的臉上,剛想伸手拂去水痕,半路又把手放下,一會全身都會溼透,還何必多此一舉?
樑九功走過來,一臉不解的問道:“挺聰明個人,怎麼盡幹傻事?又爲十三爺說情了?”
“算是吧。”我聳聳肩說道。
“唉,真不知道你是裝傻還是真傻,給。”說着把搖鈴遞給我。
這是我第一次拿着這個東西,在手裡晃了晃發出清脆的聲音。
“你可得大點聲,要讓整個後宮裡的人都聽見。”
“知道了,諳達。”我笑笑說道,淚水都凝結在臉上,笑起來才覺得扯着疼,原來笑也是會疼的。
“現在還笑得出來?一會可有你好受的。”樑九功一臉憂慮的說。
我轉身跑進雨裡,回頭留給樑九功一個笑臉,“諳達,回去吧。”
轉過頭來,狂風夾雜着刀子般的雨狠狠打在我的臉上,我猛地嗆了一口風,還未將氣息喘勻,四面八方鋪天蓋地的雨水頃刻間侵延全身,沖刷掉臉上的淡妝,也沖刷掉臉上的淚痕。
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天地間彷彿只餘我一人,雨點砸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把我吞沒。天際的閃電像吐芯子的銀蛇,“譁”一聲照亮整個紫禁城。殿宇飛檐在閃電的照耀下,像靈光一現的怪獸,霎時又迴歸黑暗。
這樣恐怖的夜晚,莞爾你一定會害怕吧,可是對不起,不能回去陪你。
日精門,月華門,我一個人艱難的走着,邊搖鈴,邊高聲喊着:“天下太平,萬物安寧。”
雨越下越大,夾雜着土腥味,渾身全部溼透,狂風捲來,徹骨寒冷。
我真的太天真,竟然幻想着可以說服康熙。難道他對我比別人好些,我就可以改變他的權威麼?我只想着他是心疼兒子的父親,卻忘了他更是□□的帝王,封建的□□。
不知喊了多久,嗓音嘶啞,雨水灌進嗓子,又腥又澀,莫名的委屈涌上心頭,芙瑤啊芙瑤,你這一生究竟在求什麼?不辨風向的狂風肆意的席捲着樹上的殘葉,嘩啦啦啦,和雨聲摻雜在一起。天際還是滾滾不盡的巨雷,震得我耳膜發痛,這也樣一個天塌地陷般的世界裡,突然好想放聲歌唱——
“冷暖哪可休
回頭多少個秋
尋遍了卻偏失去
未盼卻在手
我得到沒有
沒法解釋得失錯漏
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裡追究……”
雨水浸溼我的頭髮,髮髻變得好重,帶着髮香的溫熱雨水,順着臉頰往下淌,這是我能感受到的唯一溫度。
“一生何求
常判決放棄與擁有
耗盡我這一生
觸不到已跑開
一生何求
迷惘裡永遠看不透
沒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布鞋蓄滿了雨水,襪子也早就溼透,每走一步都溢出水來,衣服一直溼到最裡面的一件,貼在身上,不能給我帶來一絲溫暖,糊在腿上,步履維艱。
“一生何求
常判決放棄與擁有
耗盡我這一生
觸不到已跑開
一生何求
迷惘裡永遠看不透
沒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寒顫從身體內部激發出來,一波一波,無法自持的渾身發抖,從來沒有這麼冷過,風吹過來覺得渾身都結了冰。咬着嘴脣,聲音斷斷續續,我依然拼命的唱着。
“一生何求
曾妥協也試過苦鬥
夢內每點繽紛
一消散哪可收
一生何求
誰計較讚美與詛咒
沒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我一生何求?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盼了八年,出宮之夢終成泡影,失掉了自由,我還剩什麼?心中卻沒覺得多淒涼,或許我這個人早已是麻木不仁的。
十三,羊房夾道的房子漏雨麼?就讓我陪你一起淋雨吧。
“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天下太平,萬物安寧……”
突然覺得眼前的宮殿在倒涌,怎麼彷彿整個天地都旋轉起來了?究竟是我在旋轉還是世界在旋轉?腳下一滑,跌倒在被暴雨沖刷的臨清磚上,想拄地起身,無奈身子發軟怎樣也起不來。胤禛,你在哪?今天會巡夜麼,會聽到我的歌聲麼,就算巡夜也該回去了吧,此刻你在哪……漸漸意識混亂,睜不開眼,流遍臉頰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早已涼透了的淚……
無力起身,索性就不要起來了,地上的雨水,再一次侵襲我的衣衫,整個人都好像泡在冰冷的水裡,身體僵硬的連發抖都不會,耳邊還響徹着《一生何求》的尾音——
“沒料到我所失的
竟已是我的所有……”
恍惚中看到一個人影,深邃的輪廓,英武的身軀,胤禛是你麼?
我沒吃山茄花啊,怎麼也會出現幻覺?不禁笑出聲來,可能是發燒燒糊塗了吧。眼皮變得好重,好重,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有沒有闔上,只覺四周像被黑水漫過一樣,一片漆黑……
無盡的夜啊,你怎麼這麼黑,這麼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