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井邊呢。”他說。
憔悴的面容依然掩飾不住逼人的英氣, 只是本該戲謔的口氣,現在聽來卻完全是蒼涼的感覺。
收手,有些無措的站在井邊, 他幫我把盛滿水的水桶解下來, 我伸手去提他卻躲開了, 我也不和他爭執, 任由他拎着水桶。
跟在他身後默然的往回走。
“那時的你神氣着呢, 可不像現在這樣。”他突然對我說道。
“那時的你也不像現在這樣。”
十三有些無奈的聳聳肩說:“你過得不好。”
“還有你在羊房夾道不好?”我忍着膝蓋的疼痛,儘量不讓他看出。
“不饒人這一點倒是和原來一樣。”他嘆一口氣又說道:“那不一樣,我那時候是被逼無奈, 而你,是自找的。”他說罷目光炯炯的盯着我, 我躲閃着他的目光。
走進屋子, 找到水缸, 他幫我把水倒進去。
“你怎麼有空來我這?”
“我來看看我的妹妹。”說罷,把桶扔在一邊, 走近看着我的眼睛說道:“說來奇怪,你是我們的妹妹,可是你有哪一點像皇阿瑪,有哪一點像我們兄弟?”邊說邊逼近我,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左右躲閃着, “看着我!你在騙四哥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妹妹, 對嗎?!”
我從未見過十三如此兇狠, 被他嚇得連連後退, 他用手捏住我的下巴,我萎懦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繼續盯着我看,漸漸臉上的凝重變得戲謔,最後他把手鬆開,有些得意的掀起袍角坐在椅子上。
“他也知道了麼?”我像一個被戳穿謊言的孩子,無助的靠着門問道。
“整件事我越想越不對,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問四哥,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你能編出這個故事來,就說明你恨透了他,也恨透了皇宮,他即使有萬般不捨,也要給你自由。”
耳邊如同冬日中聞得一聲驚雷,“嗡”的一聲,響徹腦海。閉上眼睛,淚水如雨般落下,原來我的一切他早就看透。我自以爲編排的謊話可以騙過他,卻原來拙劣的演技得以讓我出宮,只是因爲,他想放我走。
“四哥不讓你去別的地方只讓你來守陵,是因爲捨不得你,他說放你走就像珍珠遺落大海再也找不回來了。不過他現在也想開了,他說他早就失去你了,何必還把你困在這?今天讓我來就是給你帶句話,天下之大,或走或留,隨你心意。”
說罷把一沓銀票放在桌子上,“這些錢,你去哪裡都足夠你生活了。”
“我不要他的錢。”
“天下都是四哥的。”
想來可笑,自嘲的笑出聲來,“是啊,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我也在一切之中。”
十三聽到這句,緊張的湊近,“你誤會四哥了,那天是八哥引他說出那句話,難道四哥要對八哥說他多麼多麼在乎你麼?他那日說的話並不是他心中所想。”
“能說出來的話,都是心裡想過的,怎麼不是心中所想?”
芙瑤啊芙瑤,我今天才看清自己,原來我恨他不是因爲他濫殺無辜,也不是因爲他玩弄陰謀權術,只是因爲他的那一句話。
“你能這麼說,說明你心裡還是在乎四哥的,爲什麼一定要賭這一口氣呢?你知道四哥現在有多難麼?朝中大臣支持八哥,四處散播謠言,處處爲難四哥這個新君;九哥,三哥甚至五哥都在大量囤積大米,哄擡米價讓百姓沒有糧吃,讓四哥難看;西北戰事未平,四哥整夜不合眼,研究戰事部署,糧草運輸;四哥的額娘又拒不接受皇太后稱號,不接受四哥的求見,哪怕見了也是跟四哥哭十四弟;十四弟也不省心,在遵化做出各種蔑視祖宗禮法的事,先是抗旨把病故的福晉完顏氏火化,然後又越制搭木塔,玩出各種花樣挑釁四哥;還有,國庫裡只有幾百萬兩銀子,官吏腐敗,朝野上下就沒有一個清官,康熙盛世……”說到這,十三無奈的冷哼一聲,“皇阿瑪就給四哥留下個爛攤子……這些還不夠難,最難的是你不在四哥身邊,四哥就只能拿着你留下的那個枯萎的碗蓮想你!”
聽着十三一口氣將這些說完,一樁樁一件件,一下下的刺痛我的心,我多麼想此刻就在他身邊,爲他輕輕揉開緊縮的眉心。可是嘴上還是不依不饒的說道:“這便是得到天下的代價,他在謀劃皇位的時候就該有心理準備。”
“唉。”十三無奈的嘆一口氣,接着說道:“都道最毒婦人心,我今天算是見到了。四哥說你下決心要離開他的時候,說出那番話的口氣平靜的就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芙瑤,你真的太狠心。”
“我狠心?我有你四哥狠心麼?他殺人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爭奪皇位本身就是如此,我們不狠心,自有別人狠心,四哥殺人不眨眼是因爲,如果我們輸了,死的就是你。”十三看着我說道。
聽到十三說後面一句,我的身體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寒戰,寒冷從心底蔓延開來,我慢慢的對他說道:“我理解,權力角逐向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是爲掌握最高權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可是無辜的人呢?延禧宮那些伺候良妃的宮人,是不是爲了配合你們演戲都命喪黃泉了?”
十三聽罷瞪大眼睛說道:“你這可是誤會四哥了,四哥把他們都放出宮去了,造成他們死的假象是爲了騙過八哥。四哥那時總理宮中內務,偷偷遣散幾個宮人還不容易,何必殺了他們?這些事情的確不光明,可是他們算計我在先,這些道理我想你不會不明白。四哥不想讓你知道,是因爲爭奪皇位是我們男人的事,四哥不想把你牽涉其中。”
“不想把我牽涉其中?”我冷笑說道:“那個時候八爺跑來對我發火,我一直以爲是我害死了良妃,我對你四哥哭訴,他也不曾向我透露一句,我自責的恨不得一頭撞死自己。”
“四哥不告訴你還不是因爲他太在乎你了?還有你那個性子,要是知道了這件事的緣由,還不得去知會八哥,那四哥可就前功盡棄了。”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錯?”
“四哥這件事做得或許不對,可是人無完人,你就不能選擇原諒麼?四哥真的是真心待你,冒犯過你的那個多爾濟,四哥已經革去他額駙的封號,礙於滿蒙之交才留他一條小命。這些都還不夠麼?”
“他本來就不是額駙了,再說也許你四哥辦他是因爲你。”
十三感嘆一聲,又接着說道:“那這件呢,四哥已經把你的族人從邊疆赦免回自己的家鄉,撤銷他們的罪藉,賜予金銀良田,讓他們安心生活。你的事,他沒有不上心的。”
我的族人?就是安家的後人吧,我脫口而出:“那不是我的族人。”
十三忽然起身,“你就這麼恨四哥麼?”
他又誤會了,我不想解釋,默然的站在那裡。
十三見狀無奈的說道:“算了,今天是我說多了,我也不是來勸你回去的,四哥已經放你走了,或許這纔是你想要的。這本來就是你們之間的事,我說什麼都沒用。你保重吧。”說罷看我一眼便大步出門。
十三關門的聲音久久的迴盪在耳邊。我一個人一點一點的堆坐在地上。本來已經古井不波的心,此刻像頑石入水般,被十三激起層層漣漪。
我心裡反覆想着那句話,天下之大,或走或留,隨我心意。可是我的心意是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瓔珞進來,看見我坐在地上,連忙把我拉起來,“姐姐,怎麼坐地上了?膝蓋疼的厲害了是不是?快點坐椅子上。”說罷把我扶到椅子上。一低頭看見了桌上的銀票,驚異的問道:“姐姐,誰來過了?”
“十三爺,他說皇上準我離開這裡,隨便去哪。”我茫然的說。
“真的?那我們現在就走麼?”瓔珞的話裡是失落和不捨。
“你捨得走麼?”我回過神來,問道。
“姐姐!”瓔珞的臉上霎時飄上兩朵紅雲。
“你放心,你想留在這就一直留在這,姐姐無論去哪都不會強求你的。”
“姐姐,我真不想和你分開,可是你的身體太弱了,不適合在陰氣這麼重的地方生活……”瓔珞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知道,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都要走自己的路,你找到了喜歡的人,我真爲你高興。”
瓔珞聽完我的話,依偎在我身上,問道:“姐姐,離開這你要去哪呢?”
“我想去看看我的家鄉,看看我家鄉現在的樣子。”
“姐姐,你什麼時候走呢?”
“儘快。”
“姐姐,要我說你還是等春暖花開了再走吧,現在外面凍人不凍水的,你的膝蓋肯定受不了,等天氣暖和了,我和他一起送你。”
我想了片刻,點了點頭。其實勸住我的根本不是瓔珞的話,而是我發現我心底有個可怕的想法——我不願走。只不過我等的不是春暖花開,而是某個不可能等到的人。
“你和他一起送我?你們已經進展到哪一步了?他還在賤籍,你真的打算跟着他?”我這麼問並不是因爲我歧視“賤籍”,只是想確認一下瓔珞的想法。
瓔珞看着我的眼睛,認真的對我說:“我不在乎他是不是賤籍,身在賤籍的人卻不一定是卑賤的。”說罷又露出一絲羞怯的笑。
看着眼前的瓔珞,突然覺得萬分美好,曾經的我也是這樣執着的愛着一個人,無論他怎樣,只願和他在一起。只是後來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開始猶豫生疑。
看着瓔珞堅定的眼神,我又笑着問道:“他叫什麼名字,識字麼?”
說到這瓔珞有些得意的說道:“他叫長青,識字的,這名字就是他自己給自己改的呢,說是取萬古長青的意思。”
我彈了彈她的額頭,打趣的說道:“野心倒不小,好,等我走了就有人繼續教你識字了。”
瓔珞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的說:“姐姐,我去做飯了。”
瓔珞離開,這屋子立刻空了,閉上眼睛,靠着椅背,心像被什麼抓緊了一樣,痛不可遏。
天氣轉暖,雪落地就開始融化,有時候乾脆就下起雨來。
我正在屋裡給樑九功補衣服,到鎮子上採買完東西的瓔珞推門進來,邊收傘邊抱怨:“這天氣,到處都在開化,全都溼漉漉的,真難走。”
不經意的擡頭看她一眼,正要垂下眼簾,卻暼到她手裡的黑傘。
放下衣物,走到她跟前,奪過那把傘問道:“你怎麼拿了這把傘?”
瓔珞有些慌神,小聲的說道:“我們就只有這一把傘,我看外邊下雪了就……怎麼了,姐姐?”
我把上面融化的雪水抖掉,看了看手裡的傘沉一口氣說道:“沒事,這就是一把傘,就應該遮雨擋雪,就是下次用之前跟我說一聲。”
瓔珞甜甜的應道:“恩。”
我把傘立在門口,走到櫃子前拿出那個陀螺,跟瓔珞說道:“我們玩陀螺去,趁着還有沒化的冰。”
和瓔珞肆意的在冰上抽着陀螺,讓它滿地打轉,絢麗的花紋轉的我眼花繚亂。不時傳來我和瓔珞“咯咯”的笑聲。
傘就是用來打的,陀螺就是用來玩的,這纔是他們本該的用處。
正和瓔珞嬉笑着,看見不遠處立着一個穿着玄狐皮大氅的男子,正靜靜的看向我們這邊,身後還有恭敬的隨從。心裡猛然一震,定睛細看卻發現這淡淡的面容分明是今日的廉親王,昔日的八貝勒,不覺暗自失落。
知道我看見他,他不急不緩的向我走來,我微微施禮,他示意我起身。
“你倒有興致。”八爺若有如無的笑着說道。
“八爺見笑了。八爺怎麼來了?”
“我這個總理事務大臣,修繕皇阿瑪的陵寢當然要親力親爲。”他知道我爲什麼問這個問題,頓了一下又對我說道:“現在還沒到時候。”
淡然一笑,把八爺引到屋裡,給他衝一壺茉莉花茶,我笑道:“沒什麼好茶,這還是那些守陵的人留給我喝的。”
八爺端起杯喝了一口,用疑惑的眼神問我怎麼不給自己倒一杯。
我搖搖頭說道:“很久不喝了。”
“怕失眠?”
我點點頭。
八爺像很有感觸的說道:“以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敢喝茶,怕睡不着,有時候甚至還要喝點酒助眠。現在我才知道讓我睡不着的不是茶葉,而是求的太多。”說到這八爺喝了一大口茶,看着我接着說:“你求的是什麼?”
我有些不解的搖搖頭,“我什麼都不求,我要是有半分慾望的話,現在也不會在這了。”
八爺笑笑沒有說話。
我有些不解,問道:“八爺您今天是來找我敘舊的麼?”
“不是,我有正事。”說罷,眼角帶笑的從內懷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
八爺會給我捎來誰的信?我意外的接過,心中滿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