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迎來了康熙六十年, 六十年一個甲子,執政一個甲子之久的皇帝,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大臣們聯合上疏給康熙擬了二十字的尊號, 康熙一如既往的拒絕了。
六十年五月, 胤禎移師甘州, 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於路途遙遠, 運輸困難, 沒有取得進展。胤禎以軍務重大,奏請回京,得到康熙的贊同。
同年, 因保障西北之戰糧草供應得力的年羹堯被升爲川陝總督,成爲了西部邊陲最爲重要的官員。這也是胤禛佈局的一部分吧。
深秋的上午, 一個人在住處百無聊賴, 陪着我的只有一支毛筆, 提着它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墨都凝在筆端。突然瞥見桌上的端硯, 才發現陪着我的不只有毛筆。十四送我的硯臺默默的陪我度過這麼多年,立在桌子上已經成爲一種習慣,我卻從不曾好好端詳它。
突然很想念十四,想到他要回京心裡升起隱隱的期待。又暗笑自己,他回來也不會來見你, 期待個什麼勁呢。不管怎樣, 到時能遠遠的望見他無恙歸來, 我也就放心了。
“姐姐, 想什麼呢?”窗外突然想起瓔珞甜甜的聲音。
她俏麗的面孔只在窗外閃現一下, 便推門進屋,徑直走到窗邊幫我把窗子關上, “這麼冷的天,姐姐還開窗戶?”
“屋子裡太悶了。”我笑笑說道。
“姐姐你在愣神想什麼?”瓔珞拄着桌子好奇的問道。
“我在想……一會吃什麼啊。”
“吃鍋子唄。”
“姐姐吃了十多年早就膩了。”猛然想到可以找傅九思給我做鍋包肉,高興的對瓔珞說:“我知道吃什麼了,你等着。”
說着在硯臺裡潤筆,開始寫着菜的做法。
瓔珞一邊幫我磨墨一邊好奇的看着。
寫好之後吩咐瓔珞等着我,對她神秘一笑,朝東華門走去。
來到傅九思的住處,門窗緊閉,我敲了敲門:“九思哥?”沒人應答。
門一推便開了,走進去,看見傅九思臉朝裡伏在桌子上小憩,是太累了麼,怎麼不到牀上睡?笑着搖搖頭,看來我和瓔珞的大餐要泡湯了。
捏着菜譜,輕手輕腳的走到牀邊拿起衣服要給他披上,一轉身卻看到了這樣的面孔,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面孔。
先看到那雙瞳孔放大的眼睛,渙散的目光裡是驚恐和絕望,口吐紅沫,整張臉扭曲潮紅……
手一鬆,手裡的東西都掉在地上,我聽不到自己的尖叫,不知道自己怎樣跑出屋子,大叫着:“來人吶,來人吶……”
侍衛走過來,我哭着給他們指向傅九思的屋子,他們整齊的跑向那裡。我站在空地裡,覺得天地在旋轉,宮殿在倒涌,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視線越來越朦朧,我希望這只是我的噩夢,這只是我的噩夢……
一天都無法接受傅九思慘死的事實,究竟發生了什麼?那應該是山茄花中毒之後的死狀,那張扭曲的面孔不停的在我腦海裡浮現,我不敢再想。
晚上胤禛敲門進來的時候,我一下子撲到他懷裡,他緊緊的抱住我,一邊拍我的後背,一邊低聲安撫我:“嚇壞了,嚇壞了……”
在他溫暖的懷抱裡,我淚如雨下,半晌擡頭哽咽的問他:“查出來了麼?傅九思爲什麼會死?”
“他是畏罪自盡。”
“畏罪自盡?”我不可置信的問道。
胤禛用手拭去我的淚,說道:“傅九思是罪人之後,潛入宮廷是爲了伺機報仇,被內務府查出,所以畏罪自盡。”
我混亂的聽着,不斷的想,傅九思是怎麼被人發現的?他不是早就收手了麼,內務府的人怎麼會突然查到他?可我什麼都問不出來,只是不斷的涌出熱淚。
“芙瑤,別哭了,我不想把你攪進這些事裡來,你這樣讓我很內疚。”
“內疚?”我反問道。
“因爲我沒在你身邊。”胤禛再一次幫我把淚水拭掉。
我閉上眼睛,兩行熱淚又順着臉頰流下,我搖着頭胡亂的說着:“不怪你,他進宮就是一個錯誤,我早該想着這個結果的……”
“芙瑤,你在說什麼?”胤禛眼神擔憂的問。
“沒什麼,沒什麼……昨日之因,今日之果罷了。”自己擦乾眼淚,對胤禛說道:“能幫我一個忙麼?葬了傅九思,我知道在宮裡自裁的人是不允許收葬的。”
胤禛凝重的點點頭。
“去巡視大內吧,我自己靜一靜。”
他不放心的看着我,我用眼神告訴他我自己可以的。
胤禛吻了吻我的額頭,回望我一眼,開門離開。
昨日因,今日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傅九思得到了他的報應麼?以山茄花害人,最終自己命喪于山茄。山茄又名曼陀羅,花語是復仇和不可預知的死亡,正好印證了傅九思的一生。後悔自己由於驚嚇沒有幫傅九思闔上雙眼,永別了我的朋友,希望來生你可以忘掉一切仇恨,真正的爲自己而活。
在康熙王朝最後的年月裡,胤禛一邊盡心盡力的辦好康熙交給他的每一樣差事,一邊扮演着“天下第一閒人”的角色,頗得康熙的好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十四不在身邊,年邁的康熙在胤禛身上找寄託。
很快就印證了我的想法,十月,垂老的康熙變得異常的興奮,會見大臣時談笑風生,沒事就厚賞當差的下人。誰都知道,康熙如此高興是因爲,他最愛的兒子胤禎,歸期臨近了。
十四回來的那天,身邊的宮女們都跑去一睹大將軍王的風采。很多新入宮的宮女都沒見過胤禎,興奮之情更是溢於言表。此刻我一個人在住處,心裡竟然有些不安。
不知該做些什麼打發時光,起身推開屋門,發現竟然下雪了。天空中飄着細小的雪花,我向來是喜歡雪的,不禁走到院子裡,閉上眼睛,雙手承接着點點的雪花,絲絲冰涼,暫緩我忐忑的心情。
突然聽到擲地有聲如金屬碰撞的聲音,疑心自己聽錯了,睜開眼睛,看見身着棉布鎧甲的人正朝我走近。
大腦有片刻的空白,來人輕輕的喚着:“芙瑤。”
熟悉的聲音飄過來,我將信將疑的走過去,啓齒問道:“十四爺,是你麼?”
走近才終於看清盔帽之下三年未見面孔。風雨的侵襲讓十四俊美的面孔變得粗獷,青色的胡茬給他添上了幾許滄桑,皮膚變得粗糙黝黑,眉眼處甚至可以看到胤禛纔有的深邃,十四和三年之前大不相同,更具成熟男子的魅力。
笑中帶淚,捂着嘴不可置信的說道:“真的是你,你回來了,真好……”
十四把我的手拿下來,握在手裡,問道:“這三年,你過得好麼?”
我過得好麼?我在心裡問自己,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回憶起來竟只是一片虛幻,只有此刻手中胤禎佈滿老繭的手是真實的。
十四見我不說話,一把將我擁在懷裡,在我耳邊喃喃的說着:“衝上戰場,生死交錯的瞬間,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芙瑤,對不起,對不起……”
棉甲裡鑲着的鐵葉甲硌的我肋骨生疼,心裡是無法表達的情愫。
微笑着輕輕對他說道:“我給你煮壺茶。”
淨手煮水,溫杯潔具,廬山雲霧,香沁心脾。很久沒有如此用心的煮茶了。
把泡好的茶遞給他,他微笑着聞香。
“你到我這來了,那些跑去偷看你的宮女們要撲個空了。”
十四笑笑,品了一口茶說道:“我有多久沒喝過你煮的茶了,很想念。”說着把茶杯放在一邊,摘下頭盔。
這時我纔看見他右眉處有一道快癒合的傷口,心疼的問道:“怎麼弄的?”
十四摸了摸傷口,笑道:“別忘了,我是去打仗的,在所難免。”
看着他我也釋然的笑了,或許我眼前這個面對傷痕,甚至生死都淡然處之的大將軍王再也不是我之前認識的十四了。
十一月經反覆研究磋商,康熙決定爭取和平解決準葛爾問題,特致書策旺阿拉布坦,選派喇嘛使節,賚書前往招撫。
衆人都以爲戰事會很快平息,只有我知道,一切都沒有那麼容易,不然十四就不用再返回西北,雍正登基後也沒有年羹堯什麼事了。
理智上非常不情願康熙六十一年的到來,因爲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康熙帝,會在這一年迎來生命的終結。
然而時間不會因爲某個人的意志而停滯,該來的一切都會來的。
康熙六十一年在一片熱鬧中到來,康熙在乾清宮舉行千叟宴,來自各地的幾千位老人在乾清宮與他們心中英明無比的主上對飲和詩。寶座上的老人,和席間的老人都激動地面部潮紅,雙手顫抖,此時我看不出康熙和其他老人的區別,一樣的垂老,枯槁。
至此,康熙每一次出巡,去園子,我都儘量跟着,因爲我不知道哪天一覺醒來會滿目縞素,舉國皆哀,再也沒有伴駕的機會。
我真的捨不得這個孤獨的讓人心疼的老者。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四要返回西北,啓程前向我告別。
此時的我正在整理着曬乾的槐花,想着爲康熙泡他愛喝的槐菊茶。
十四抱着兩束新採的含苞待放的丁香走進來,把花遞給我說:“我要回西北去了。”
聞言心痛無比,問道:“現在就走麼?”
他帶着笑點點頭,說道:“我終於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花,這回採的可以開很久。西北之戰已經漸漸平定,也許花還沒敗,我就回來了。”
聽完他的話霎時留下兩行熱淚,等你回來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你能接受的了麼?
十四看見我哭,忙調侃着說道:“別哭啊,別告訴我,你捨不得我?”
我淚中帶笑,“我就是捨不得你,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他點點頭,探尋的等待。
“無論回西北之後發生什麼變故,都要坦然面對好麼?”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十四聽罷豪爽笑道:“再大的變故不過戰死沙場,我老十四還從未怕過任何事情。”
當然不是戰死沙場,康熙最得意的兒子,大將軍王,你身邊的副將侍衛怎會讓你有性命之虞?更何況戰死是對一個軍人最高的禮遇,只怕我口中的變故是你無法接受的。
自己以爲唾手可得的皇位被親兄得到,半生在囚禁中度過,這種變故,你真的可以淡然處之麼?
不願再想,把痛苦嚥下,盡力變成一個微笑,說道:“保重,等你凱旋。”雖然我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凱旋。
十四走到院門口,突然回身對我抱拳告別,一瞬間彷彿回到了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笑中帶淚,向他抱拳回禮。
又到奼紫嫣紅開遍的季節,瓔珞叩門進來興沖沖的說道:“姐姐,姐姐,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別賣關子了,帶了什麼快點給我看。”現如今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會挑起我的興趣,利用康熙午休的時間回來取槐花,也沒有時間和她閒聊。
“上好的胭脂,是用進貢來的玫瑰花做的呢,塗在臉上泛起微微紅暈特別好看。”說着瓔珞把手裡精緻的小盒子遞給我。
擡起頭,看見瓔珞白皙的面孔上,泛起兩朵淺淺的紅暈,顯得分外妖嬈,笑笑說道:“這麼稀罕的東西,你自己留着吧,萬歲爺要醒了,姐姐要回去當值了。”
也不管身後的瓔珞,快步朝乾清宮走去。
把槐花放進茶房,康熙還在午睡,心裡略爲放心。正要離開到茶房候着,看見幾案邊的地上有一封掉落攤開的奏摺,走過去蹲下撿起,上面卻是胤禛熟悉的字體。
好奇的讀起上面的內容——
“臣胤禛謹奏:
竊總理內務要職,近日御膳房一廚役名傅九思者行爲詭異,出宮頻繁,臣着人徹查,查出傅九思乃罪臣安濂昔日奴僕之後,此人潛行宮中,有礙聖安。如何處置,奏請皇父示下。爲此謹奏。臣胤禛。”
康熙的硃批寫着——“知道了,秘密行事,勿驚動旁人。”
看完奏摺,我腦袋嗡的一聲,奏摺從手裡跌落,世界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