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紛飛的雪花裡, 康熙五十三年悄悄來臨。各位阿哥和康熙聯袂出演着父慈子孝,剛剛經歷大風大浪的紫禁城此刻是難得的平靜。
傅九思放棄復仇,康熙每日精神爽利疲態盡消, 我看着也是大爲放心。十四掌管了兵部, 他現在越來越得康熙的器重, 原先聽從八爺的臣工們也轉爲聽從十四的派遣, 以他的實力已經完全不用依附着八爺, 出於情義他仍和八爺走的很近。也許是因爲額孃的離去,也許是因爲康熙的壓制,八爺的意志倒是眼見着消沉, 只是貌合神離的坐着八爺黨主心骨的位置。三阿哥因爲十三圈禁一事,自以爲辦差得力, 整日對康熙殷勤獻媚, 康熙並沒有表示出多麼厭煩, 我看着卻像跳樑小醜一般。
胤禛自解禁之後,每每入宮請安, 從不主動談起政事,只是與康熙探討佛經,今日是——“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明日是——“多欲爲苦, 生死疲勞, 從貪慾起。少欲無爲, 心身自在。”
我不知道康熙是否真的信他“少欲無爲, 心身自在”, 只知道康熙很願意與他探討佛經,一則追思順治, 再則可以暫時獲得內心的安寧。
胤禛現在很少去找我,我們只是偶爾在乾清宮外相遇,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就已經將對方的近況瞭然於心。此時我才知道,原來他的一個眼神就已勝卻人間無數。
關於康熙會把我指給即位者的謠言越傳越兇,樑九功杖責了幾個搬弄是非的太監宮女,卻讓謠言看起來更像真的。
我不指望着這謠言能止於智者,只希望康熙不要因此想的太多。
看着窗外琉璃瓦上厚厚的積雪,讓我覺得身心踏實,不知道這平靜的日子還能過多久,只覺得每過一日都是偏得的。忽然一陣風吹來,積雪被吹落一地,露出金燦燦的一角屋頂,晃得我眼睛生疼。
春末,一個人提着花籃到處採集着花瓣,這花瓣便是我的沐浴露和香水。越走越遠,索性去東華門附近看看傅九思吧。
咚咚的敲門,傅九思打開門,一襲白衫立在門裡,總覺得他很親切,或許是因爲他的一句“會是個小妹妹”我纔來到人世。
把我讓進去,傅九思淡淡的笑了一下,說道:“謝謝你,此刻我才知道什麼纔是內心的安寧。”
我笑着對他說:“別再提這件事了,我們總歸是要爲自己而活。”
傅九思含笑的點了點頭。
我看他右半邊臉笑的不太自然,問道:“你牙疼麼?”
傅九思捂着右頰,苦笑着說道:“恩,老毛病了。”
“是有牙洞還是上火?”
“上火吧。”
我微微一笑,“這個好辦,尤其是對你。拿一碗陳醋,裡面放一小把花椒,用水煎開放涼,用這個水漱口,幾次就好了。”
傅九思輕輕揉着右頰笑着問道:“這些年你都經歷了什麼,這些都是跟誰學的?”
我輕輕打了個響指,開玩笑的道:“這些年我都跟着一個神醫赤腳走天下來着,都過去了,就別問了。”
傅九思點點頭說道:“我想給你一些東西。”說着走到牀邊,把褥子掀開,在牀和牆之間的夾板裡拿出了一個手帕,遞給我說:“這是夫人的,這些年我一直小心的藏着,現在該還給你了。”
我接過手帕,質地輕盈柔軟,上面繡着周敦頤的《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我看過之後把手帕還給他,笑着說道:“還是你收着吧,它對你很重要。”
傅九思有些詫異的接過,眼神恍惚的說道:“芙瑤妹妹……”說完又覺得不妥,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我可以這樣叫你麼?”
我拍拍他的肩膀:“當然可以。”
他接着說道:“你笑起來真美,就像這些繽紛的花瓣。”
“我不笑就不美麼?”
“不是,不是……”傅九思被我弄得慌亂了。
我哈哈大笑道:“好了,我的好哥哥,我不逗你玩了,快去煎水治牙疼吧。”
他起身要去找醋和花椒,我突然在他身後問道:“九思哥,你對我好,起初是因爲我救過你長的又像夫人,後來是因爲知道我就是安大人和安夫人的女兒,是吧。”
“不是的。”他頓了一下,一字字的對我說道:“我對你好,只因爲你是你。”
望着他真摯的眼睛,對他綻開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康熙呢,他對我好會因爲“我是我”麼?怕是因爲蘇雲吧。我並不喜歡做任何人的替身。
轉眼又到夏天,莞爾當值還沒回來,一個人在住處看着宋詞,讀到一句——“雙槳蓴波,一蓑鬆雨,暮愁漸滿空闊。”撲哧一聲笑出來,原來還真有拿蓴菜入詞的。擡頭看了眼桌上剛剛立葉的碗蓮,胤禛,你知道我把碗蓮養的這麼好麼?低下頭接着讀到了最後一句——“如今安在?惟有闌干,伴一人霎。”倒是很符合我現在的心境。
不停的問自己,如今安在?如今安在?突然沒了心情,扔下宋詞,趿着鞋打開屋門,倚在門框上看着灑在院子裡的月光。
突然院門開了,是莞爾回來了吧,今日怎麼這樣早?正要去迎,出現在眼前的人卻把我驚呆了。
他帶着笑意負手向我走來,我的腦海裡只閃過一絲喜悅,就被巨大的擔憂吞噬。
“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宮裡?”
“因爲我想你啊。”胤禛笑道。
我懷疑我在做夢,這兩年一直謹小慎微的胤禛怎麼會深夜逗留內廷跑來看我,看着滿天的星光,我這是夢遊麼?
不由得搖了搖頭,定睛細看眼前人,我這舉動倒把他逗笑了,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說道:“你不是在做夢。”
我一下子把他拉進屋裡,把門關上,緊鎖着眉頭問他:“那你今天還怎麼出宮啊?”
他笑着看着我,嘴角的笑越來越肆意,俯身輕輕在我額頭印了一下,說道:“皇阿瑪把內務府的差事交給了我,我晚間巡視大內天經地義。”
說罷把我緊緊的攬入懷裡,我們多久沒這樣擁抱過了,只覺得他的懷抱像海一樣遼遠,又像夜一樣深邃。
半晌反應過來,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說道:“你怎麼不早點對我說?害我爲你擔心。”
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笑道:“你動作太快了,沒給我機會。”
我不想再嗔怪他,也不想去給他煮水泡茶,只想安靜的與他享受這片刻的美好,復又伏在他的胸膛上。
“芙瑤,我這輩子還沒做過什麼後悔的事,但是現在我卻後悔沒有早些向皇阿瑪要你。”
“那你爲什麼不早些求皇上呢。”
“因爲那個時候良妃也爲了她的兒子向皇阿瑪要你,求了幾次皇阿瑪都沒準,還很爲惱火。我當時真的無法跟皇阿瑪開口,沒想到現在愈加不能。”
原來是因爲良妃,“這不怪你,可你爲什麼不告訴我,還跟我說你有不能說的原因?”
“因爲你呀,”說着颳了刮我的鼻子。“總是猶猶豫豫的,好不容易纔答應跟我,我不想讓你覺得嫁給我是一件很難的事,要不你又反悔了。”
“我哪有那麼容易反悔?胤禛,我答應跟你就絕不會再答應旁人,這條路再難,我都要和你走下去。”我堅定的看着他說道。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我攬的更緊。
“胤禛。”我輕輕喚他。
“恩?”
“以後有什麼事都告訴我好麼,我可以和你一切面對。”
他低下頭,握了握我的手,溫柔的點了點頭。
康熙不想把我嫁給五爺,也不想把我嫁給八爺,他到底想把我嫁給誰?他的心裡到底在下着怎樣的一盤棋?心裡越來越亂,越來越懷疑他會不會把我放出宮去。
天氣轉涼,康熙着人準備木蘭秋獮事宜,不出意料我又在隨行名單裡。
晴雲趁着不當值,便到我的住處和我一起打點出塞用的物品,晴雲一會舉起這個問我:“姐姐這個用帶麼?”一會又拿起那個問我:“姐姐,這個別拿了吧。”
我笑着嗔怪她:“又不是第一次出塞了,怎麼什麼都問我?”
晴雲呵呵一笑說道:“我願意和姐姐說話嘛。”疊了幾件衣服又問我:“姐姐,萬歲爺這次行圍都帶了誰?”
我回憶了一下說道:“恩,有三爺,四爺,八爺,還有幾個年紀小得阿哥。”雖然一同出塞也不見得會相見,但說到胤禛的時候,心裡還是溢出一絲甜蜜。
“那留誰監理朝政啊?”
“十四爺。”
“萬歲爺現在是越來越倚重十四爺了,原來啊我看着八爺在朝中勢力挺大的,現在看來,勢力越大就越不得萬歲爺待見,萬歲爺自己喜歡誰纔會把位置傳給誰,朝裡的人自然而然就會見風使舵了。”晴雲邊疊衣服邊說道。
聽得我直想笑,拍了拍她的額頭說:“你又明白了?萬歲爺的事也敢議論,讓別人知道,你腦袋不想要了。”
“這不就有咱們倆麼,芙瑤姐姐對我最好了,怎麼會讓別人知道?”
“你還真是人小鬼大。”我笑着對她說。
“姐姐,我都二十二了,還小吶。”晴雲撇撇嘴對我說。
二十二,不大不小,多好的年齡。
正和晴雲說着,院門咣噹一聲被推開,我和晴雲都朝窗外看去,只見八爺一個人拄着院門站着,顯然是醉酒的模樣,晴雲看我一眼,面露懼色。
我拍拍她的肩膀,和她一起走到院門口,用眼神暗示她離開。晴雲給八爺請安後,乖巧的從院門的另一側溜出去。
走近,迎面撲來一股酒氣,我伸出手去扶他,手卻被他一把彈開。
疑惑的看着眼前人,他充滿血絲的眼睛露出兇光,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八爺,心被嚇得一顫,試探性的叫他:“八爺?”
他恨恨的望着我,從牙齒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是誰?”
“奴才是芙瑤啊。八爺怎麼這麼問?”
“芙瑤,哈哈,芙瑤……”八爺突然仰天長嘯起來,讓我毛骨悚然,“今天我才知道我額娘是怎麼死的,原來我額娘根本不是病死,是懸樑自盡!我竟然今日才知道,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
“什麼?爲什麼啊?!”我大驚問道,良妃竟然是自盡死的?
“爲什麼?”八爺冷笑着重複我的話,“都是因爲你!”
“因爲奴才?”我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問道。
“對,就是因爲你。”說着,他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領,眼中像冒出火來,“你究竟是什麼人?爲何我額娘多次向皇阿瑪要你,皇阿瑪都不應允?若不是最後一次皇阿瑪怒斥我額娘辛者庫賤婦癡心妄想,我額娘怎會受到侮辱懸樑自盡?難道你如此高貴,我都配不上你麼?”
八爺一連串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向我砸來,砸的我耳膜發脹,砸的我意識混亂。
什麼?良妃自盡竟然是因爲康熙的侮辱,而康熙侮辱她竟然是因爲她想爲八爺要我,良妃啊良妃,我哪裡有那麼重要,我自身都難保啊。
“八爺,你爲何今天才得知,這其中沒有誤會麼?”我竭力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
他一把鬆開我,狠狠的說道:“皇阿瑪將延禧宮內殿伺候的宮人都秘密賜死,便是不想讓我知道真相,可是貼身伺候我額孃的翠竹,還是在臨死前偷偷把真相告訴了要好的宮女,今日這個宮女找到我,我才原原本本的知道我額孃的死因,你說我可悲不可悲,可悲不可悲?!”八爺咆哮道
我愣在原地,腦子嗡嗡亂響,爲什麼這個宮女時隔兩年才找到八爺?來不及細想,望着眼前如發怒的困獸一般的八爺,心裡亂成一團麻,良妃因我而死,她的宮人也因爲而死,不下十條人命!忽的想起那日在槐花樹下聽來的閒談,內殿伺候良主子的宮女太監們都不知所蹤,原來他們不是有更好的去處,而是,被殺了……
想到這隻覺得眼前一黑,站也站不穩。勉強扶着門框站住,芙瑤,你究竟做了什麼孽?
可是這怪我麼,我做錯了什麼?我沒有讓良妃去求康熙,我也沒有讓康熙羞辱良妃,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錯就錯在不該來這裡,我錯就錯在不該留在宮裡,再怎麼算我也還是錯了。
“你怎麼不說話?啊?啞巴了?”八爺咄咄的問道。
我能理解八爺,身爲兒子,時至今日才知道自己母親的死因,而且竟然是被自己的父親逼死的,死的還如此屈辱。可是我呢,誰來理解我?
“奴才,無言以對。”不知是自責還是委屈,話剛出口,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流出。
“哼。”八爺冷哼一聲,一腳踹開已經合上半單的院門。
我猛地想到不好,對着八爺的背影喊道:“八爺,不要去找萬歲爺,會觸怒萬歲爺的!”
他回頭冷漠的看了我一眼,丟給我一句:“我今日不去找他,日後再給他準備一份厚禮!”說完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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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八爺和康熙的父子情分盡了。
默默的回屋,只覺每一步都那麼沉重。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就算我再不知情,良妃也是爲了要我而激怒康熙的。
又想到內殿伺候的宮人,妃子的定製是八人,八個鮮活的生命就因爲主子的自盡被陪葬……
幾步路卻走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研磨鋪紙,爲良妃還有那八個無辜的宮人謄寫《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 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希望你們的靈魂可以升往一個自由平等的世界,那裡沒有□□,沒有等級,沒有囚禁,也沒有賜死,就像我原來生活的世界。
從來沒有一刻,我如此的想回到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