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月, 康熙突然決定要去南苑打獵。大臣和身邊的下人都勸他來年再去,畢竟現在冬天就要來了。
康熙卻像預知自己活不過今年一樣,執意要去, 衆人不敢抗旨, 只好裝備整齊, 陪康熙到南苑行圍。
天氣並不適合行圍, 今年的冬天似乎太冷了些, 天邊總有濃的化不開的烏雲,一連多天見不到太陽,初冬的狂風席捲着一切, 南苑的枯枝蔓草在風中無助的搖曳着。
康熙的心情卻很好,拉不動弓就看別人拉弓, 追不上獵物, 就看別人追獵物。身着貂皮, 翹上帽檐,捲起護耳, 在寒風中面帶微笑的緬懷着自己昔日的馬上時光。
衆人很小心的照料康熙的身體,給他備着熏籠,厚被,驅寒的藥材。可是這世間真有死神在召喚麼?儘管我們小心無比,康熙還是染了風寒。
十一月初七, 風寒未愈的康熙依依不捨的離開南苑回到了暢春園。
這已經是十一月, 康熙執政的第六十一個年頭就要過完, 病榻上的老人恐怕是挺不過這一劫了。
在暢春園休息幾日, 康熙的病情有些好轉, 又讓我覺得康熙可以平安挺過去。這日我端着熬好的藥送到康熙休息的春暉堂。康熙虛弱的靠在軟墊上,正和倚在榻邊的弘曆說着話。
看我進來, 康熙和顏悅色的叫弘曆出去,我喂康熙吃完藥,端着藥碗正要出去,康熙突然開口說道:“芙瑤啊,先別走。”
“萬歲還有什麼吩咐?”
“過來,陪朕說說話。”康熙邊咳嗽邊說着。
我放下藥碗,頷首稱是。
跪在腳踏上,康熙安詳的笑着問我:“你是哪年入的宮?”
“回萬歲爺,奴才是四十六年入的宮。”
康熙向上望了一下,長嘆一聲說道:“四十六年,一晃十五年了,朝夕相伴,竟不覺得時光飛逝。”
“能伺候萬歲爺是奴才的幸事。”
康熙笑了笑,說道:“還記得朕跟你說過的那位故人麼?”
“奴才不敢相忘。”我回道。
“你知道你和她是什麼關係麼?”
我心裡一驚,康熙這是要跟我和盤托出麼?還是對着他搖了搖頭。
康熙依然是笑着,說道:“一直不告訴你是怕嚇到你,你就是她的女兒,長命鎖和手臂內側的硃砂都是證明。其實朕早該想到的,你和她是那麼的像,這兩年越發的像了……”
我從沒想過康熙會把這件事告訴我,怔怔的看着他,他見狀笑道:“還是嚇到你了。
我愣愣的對康熙說道:“萬歲爺,奴才現在有一事不明。”
康熙臉上始終帶着安詳的笑,咳嗽兩聲,說道:“說來聽聽。”
“四十六年奴才犯錯被投入慎刑司,如果奴才不是那位故人的女兒,萬歲爺會如何處置奴才?會殺了奴才麼?”這是我一直憋在心裡的疑問,今日終於得以親口問康熙。
康熙撫須想了一下說道:“哪怕你不是她的女兒,朕也捨不得殺你,但是不會讓你留在宮裡,會把你遣出宮去。”
聞言整個人僵在原地,淚水霎時涌出眼眶,原來我曾經離自由那麼的近?十五年前我差一點就可以出宮,這個身份究竟是救了我,還是害了我?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
來不及悲哀,康熙開始猛烈咳嗽起來,我趕緊起身去給他順氣,康熙咳的臉色通紅,但還是笑着對我說:“看來啊,朕是時候去找蘇雲了。”怕我聽不懂,又補了一句,“就是你的孃親。”
淚水如泉涌,不住的說:“萬歲爺不要這麼說,您一定會挺過去的,您精神這麼好……”
康熙對我擺擺手,“不要再勸朕了,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頓了頓又對我說道:“跟朕說實話,五十四年朕罰你去大雨裡提鈴,你恨不恨朕?”
我猛烈的搖頭,康熙看見表情釋然,固執的說道:“朕知道你心裡中意誰,可朕覺着你跟他不合適,因爲……唉,不管爲什麼,總之朕不能把你許給他。朕知道你不願意帶着宮裡,可朕也不能把你放出宮去,芙瑤啊不要怪朕……”
“奴才不敢怪萬歲,奴才願意一直照顧萬歲……”我伏在牀沿哭着說道。
“朕這一輩子,擒鰲拜,平三藩,收臺灣,親征準噶爾,也不枉此生了。但是朕沒處理好儲位問題,讓他們兄弟不親,這是朕的失職……”想了想又撫着大腿,渾濁的眼睛裡放着光說道:“罷了,罷了,朕這麼多年已經布好了局,會有一位最佳人選,平穩過渡,接替朕完成未盡的大業……”
胡亂的聽着康熙的話,完全在腦海裡形不成概念,只有熱淚不斷涌出。
康熙又猛烈的咳嗽,聲音越來越細微,像囈語一般,“現如今,該朕做的,朕都做完了,朕也該走了……”
“不要啊,不要……萬歲,奴才給您叫太醫,您等着……”
“朕不要太醫,朕不想再見他們了……朕想再見一見蘇雲,你知道到哪去找吧?”
我想起乾清宮書房裡蘇雲的畫像,馬上點着頭說:“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奴才這就去給萬歲爺拿。”
“等等……拿筆和紙來。”
我給康熙取來紙和筆,康熙靠在軟墊上,寫道——
“持此手諭者,往來何處,任何人等不得阻攔,所到之處,如朕親臨。壬寅年十一月十二。”寫好之後,掏出“體元主人”的小璽,對着哈一口氣,彷彿使出全身力氣般蓋在手諭上,遞給我說道:“去吧,想去哪,便去哪……”
我視線朦朧的接過手諭,對康熙說道:“萬歲爺,您等着奴才,奴才去去就回!”
跑出春暉堂,碰到了迎面走來的胤禛,沒有理他。用康熙的手諭調了輛馬車,一路呼嘯着駛向紫禁城。
下了馬車,向乾清宮猛跑去,使出全身力氣,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誰賽跑,死神麼,時間麼?奔跑在夜色中的積雪上,空氣中是詭異的寧靜,夜空中濃雲滾滾,不知是噙着雪還是噙着一場驚天變動。
找到畫,打開確認,蘇雲微皺眉頭的面孔此時看來卻像帶着笑意,洞悉一切般看着看畫的我。不敢細看,捲起抱在懷裡,向馬車跑去。
馬車飛馳回暢春園已經是十三日丑時,步入暢春園便覺氣氛不對,來來往往的侍衛比平時多了一倍,來不及多想,握緊手裡的畫,朝春暉堂跑去。滿腦子只有一個信念,讓康熙早些看到蘇雲。
還未靠近春暉堂,已經聽到慟哭,這時才發現,康熙的寢宮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着,一片茫然的走近,一個侍衛用一隻手臂攔住我,面無表情的說:“閒雜人等不可靠近,違者殺無赦!”
我拿出康熙的手諭,嚥下淚水,對他說道:“我是奉了皇上的手諭……”
“皇上?先帝還是當今皇上?”
我的腦中一聲巨響,不可置信的問道:“皇上……駕崩了?”
侍衛好似再無耐心,用手中的□□驅趕我,我失去理智的大呼道:“放我進去,我要見萬歲最後一面……”
吵鬧聲引來了身着補服的官員,仔細一看正是胤禛的心腹隆科多,他過來低聲問道:“什麼事?”
我給他看康熙的手諭,穩聲說道:“我奉萬歲爺之命,替他老人家取東西回來。”
隆科多要接過手諭,我卻警覺的沒有遞給他,他思慮片刻對侍衛說:“放她進去。”
走近春暉堂,看見跪了一地的人,空地裡長幼有序的跪了一圈阿哥,遠處是太醫,樑九功,還有其他的宮人。牀榻旁邊,跪在康熙身邊的是滿臉淚痕的胤禛。看來胤禛已經得到他要的一切了。這是我早就知道的結果不是麼?
走近,把卷起的畫軸放在康熙身邊,康熙彷彿睡着了一樣,嘴角帶着安詳的笑。千古一帝啊,你就這樣走了麼,身後事是你預想的那樣麼,怎麼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一切都改變了?
心痛難言,這些問句一句也不敢問出口,只是跪在地上不住的說:“奴才來遲了,奴才來遲了……”
春暉堂裡的人早已哭累了,各懷心事的乾嚎着。剛纔究竟發生了什麼,心裡胡亂的想着,我走的時候康熙還可以和我說話,雖然咳的厲害,但絕不像將死之人,前幾天他還在南苑行圍啊。
腦海裡忽然映出跑出春暉堂時胤禛的臉,難道真的是……
想到這猛地擡頭看胤禛,他只是悲慟的哭着,讓人看不出破綻。
胤禛在衆阿哥的協助下,幫康熙換上壽衣,把康熙的遺體放進靈柩裡,一切都做好,我緊緊的盯着胤禛,他的目光觸到我的,意識到什麼,把榻上的那幅畫也放進了康熙的靈柩裡。
在科隆多的帶領下,胤禛和衆阿哥護送着大行皇帝的靈柩返回紫禁城。
他們剛走,便有侍衛來傳旨,說奉皇上之命,要把屋裡的人送回住處拘禁。我聽罷心裡冷笑一聲,奉皇上之命?角色進入的真快。
回到暢春園裡的住處,門砰一聲的關上,門口立着兩個侍衛。我仔細的聽着,隔壁莞爾的房間卻始終沒有聲響,莞爾沒有回來麼?
細細回憶,剛剛在春暉堂分明沒有莞爾的面孔,她和我一同來暢春園伴駕,現在能去哪?想到這,心裡一陣慌亂,不祥的預感縈繞於胸,
打開窗,一陣冷風襲來,晦暗的天色不見月亮,濃重的雲層上,忽然一道凌厲的閃電,接着是滾滾的驚雷。
冬天打雷?這罕見的現象便是傳說中的雷打冬了吧,“雷打冬,十個牛欄九個空”,這奇異的天象究竟是預示着一場寒冬,還是昭示着一場冤情?
黑暗中的宮殿像無數張牙舞爪的惡魔,覺得他們齊齊張着血盆大口向我襲來,猛地關上窗子,背倚在窗戶上,渾身無力,一點一點癱下去。滾滾雷聲又想響起,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從來沒這麼害怕過。
莞爾你最怕這雷聲了,此刻你在哪?
每天都有人謙卑的送來平日裡愛吃的飯菜,向他們詢問莞爾的情況,他們都驚恐的向我搖頭。沉默之中,絕望滋生。
不知過了幾日,抱膝坐在牀沿,門開了,夜色中是秦福的面孔。
“姑娘,萬歲爺叫奴才接你回去。”
木然的隨他上了馬車,熟悉的路線,上次是爲康熙取蘇雲的畫像,而現在,一切都塵歸塵,土歸土。
覺得馬車行駛了好久,下了馬車,我問秦福知不知道莞爾在哪,秦福沉默了一會說道:“姑娘還是一會自己問萬歲爺吧。”
秦福把我引到乾清宮便告退了,留我一個人站在門口,看着我昔日當值的地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不知爲何此刻卻駐足,不願踏進。
手放在門上,剛要推門進去,卻聽到八爺的一句——“臣弟的額娘並非是皇阿瑪逼死,這是個離間我和皇阿瑪的圈套,有人在騙臣弟是不是?”
什麼?良妃是自然死亡,並沒有自殺一說,這難道都是胤禛造成他們父子反目的圈套?脊背一陣陣的發涼。
“是你自己心思狹窄,因出身自卑多疑,並沒有任何人要欺騙你。”接着是胤禛沒有感情的聲音。
這樣看來設計的真是胤禛,不費一兵一卒讓八爺自絕於康熙,心思何其縝密?原來害我一直爲此自責心痛的人竟然是胤禛,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還未往下想,又聽到八爺說:“沒錯,是臣弟多想了,着了某些心懷不軌之人的道,臣弟毫無怨言。”八爺冷冰冰的丟給胤禛一句之後又道:“臣弟患有足疾,前些日子又身患重病,至今仍未痊癒,請皇上收回命臣弟爲總理事務大臣的成命,放臣弟回府做個閒散宗室。”
“萬萬不可,縱觀朝野,論能力,論操守,沒有人能及你,朕新君即位,很多事情都要你的協助。更何況君無戲言,怎能收回成命?”胤禛的話語裡滿是勝利者的姿態。
“皇上,你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何必連臣弟這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應允?”
胤禛冷笑一聲說道:“朕想要得到的遠不止這些。”
八爺也帶着笑說:“臣弟一直很好奇,你對乾清宮宮女芙瑤,到底是真有情,還是因爲她和十四的過從甚密,所以你要一併奪過?”
問題牽扯到我身上,八爺竟然知道我和胤禛的關係?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胤禛像是從齒縫間逼出的一句——“沒錯,他的一切我都要奪過來。”
話音未落,彷彿一桶冰水當頭澆下,冷徹心扉,剎那,這些冰水又變成燒開的沸湯,讓我遍體鱗傷。
一切?原來我是包含在“一切”之中,胤禛要我只是因爲十四喜歡我,這麼多年便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難道胤禛要的是整個滄海,而我只不過碰巧是那滄海里的一粟?
之後他們的對話全然聽不見,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卻沒有淚水,手輕輕使力,推開了我和胤禛之間的那道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