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的春節在我的悶悶不樂中來了。初九的時候,做了些好吃的糕點送給十四祝壽,我人在宮中沒有辦法花心思買壽禮,只能假公濟,私利用職務之便給十四做點點心。
十四看到點心高興地不得了,我看着他,突然想到他一直在爲我付出,我爲他做的卻是少之又少,以後一定要對他好點,他是我來到古代交的第一個朋友。
回到住處,竟然看見四爺立在門口。
快步走近,說道:“大正月的四爺這麼有空?”
“別閒談了,快點讓我進去,我要被凍死了。”
我聞言連忙開門把四爺讓進院,邊開屋門邊問,“你等了很久麼?”
“也不算很久。”
我小心的用手觸了一下他的手背,冰涼沒有一絲暖氣,連忙煮水給他沏了杯熱茶,讓他握着取暖。
四爺一直含笑望着忙活的我,“你惱我沒來給你祝壽?”
“怎麼會,奴才不敢。”我心虛的說道。
四爺彷彿看穿了我心思般笑笑,又說道:“那日皇阿瑪讓我主持臘八祭祀,我實在是沒有時間。之後你也知道,宮裡過年我們總是很忙的。”
“四爺不必解釋了,奴才怎麼會怪四爺呢,奴才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哪裡會奢望四爺來給奴才祝壽。”
“臘八節那日我雖沒來,可我也是準備了壽禮的。”說着從他寬大的袍子裡掏出一個包裹遞給我。
“這是什麼?”我接過包裹,竟然還是沉甸甸的。
“打開看看,既然你的生辰已過,這就不算壽禮了,一年過兩個生日總歸不好,就當是我隨便給你帶來的吃食吧。”
我解開包裹,飽滿油亮的榛子映入眼簾,我看到又要垂淚,這是我小的時候過年才能吃到的東西,每次爸爸給我買回來我都高興的捨不得吃,後來長大了雖然能常常吃到榛子,卻不是小時候那個味了。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我感動的對四爺說
“猜的,我想着你在東北之地生活,應該愛吃這個。”
“四爺,你又要把我弄哭了。”
“別。”四爺伸出一隻手,“你只要不惱我就好。本來是想讓奴才給你送來的,可是一想還是我親自來比較好。”
我望着四爺含淚而笑,挑出一顆榛子放在桌子上,用茶杯使勁一砸。
四爺笑着說:“你倒有辦法。”
放入口中,一咬滿口香,正是我小時候的味道。笑着給四爺也砸開一顆,四爺接過看了看說:“這個吃榛子的方法好,我要回府推廣。”
他故作認真的樣子讓我忍俊不禁。
又到春暖花開時節,不知道妙璇可否找到不計較她身世的人,不知道雲若在四川天府之國過的如何。突然問自己,我想到的怎麼都是古代的朋友,我有多久沒想過秦珊了?
連打兩個噴嚏,是秦珊在想我麼?望着漫天的柳絮,唉,怎麼這麼迷信,不過是把柳絮吸到鼻子裡了吧。
“芙瑤!”是四爺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發現他在很遠的地方,立在原地靜靜的等他。
“四爺吉祥。”
“起吧。”
“是。”
“你在看什麼呢?”四爺也擡頭往我看的方向望去。
“什麼都沒看,望天唄。”我歪着頭說道。
“看把你無聊的,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哦?什麼好好消息?”
“噶禮被皇阿瑪處了極刑。”
“噶禮?”我輕輕重複了一下,突然想起來,就是那個被康熙一直包庇的噶禮,復又笑着說道:“我就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吧,我就知道這個噶禮早晚會被萬歲嚴懲的。”
“那你還真是料事如神咯?”
“是啊,當初就該和四爺打個賭,現在又能賺一筆了。”
“我呀,幸虧沒和你賭!”四爺笑着說道。
“唉,誰讓我是賭神呢。”我得意的說。
四爺突然斂起了笑容,半晌才說道:“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聽聞皇阿瑪懲處了噶禮,心中並沒有料想的那麼高興,也許是我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嫉惡如仇。”
我也收起笑意,安慰他道:“四爺別這麼說,這滿朝文武,阿哥臣工,最崇尚‘真’字的,還是您四爺。只是現實往往不似理想那麼美好,善與惡的界限也不是清楚,很多時候,身在這個局中,明知道是惡的卻還要去做,明知道是善的卻還是要捨棄。能像四爺這樣做到明辨是非已經不易,四爺您現在不是沒有往日的嫉惡如仇,而是對善惡有了自己的處理方式。”
四爺一直聽我說着,眼中的目光從嚴肅轉爲了溫情,“芙瑤,聽你說說話,心裡開闊許多。”
我又給了四爺一個溫暖的笑容。
四爺眼中的溫情越來越濃,看着我的雙眼說道:“如果我想讓你到我的府裡,日日說給我聽呢?”
我聞言心裡又是一陣慌亂,“四爺不要難爲奴才。”
“我怎麼是難爲你呢,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麼?”
“四爺,我們現在這樣,相知卻不用相守,我覺得很好。”我躲閃着四爺的目光。
“要是我覺得不好呢?”四爺突然增高聲音,用力抓住我的手說道。
“奴才看不到哪裡不好,不相守,也就不用面對諸多煩惱。”我想抽回手,無奈他抓得太緊。
“你有什麼煩惱?怕我對你不好麼,我胤禛說一不二,你嫁給我,我定不會虧待你。”
“奴才相信四爺,奴才不是怕這個。”
“那你還忘不了十三弟?”
“奴才說過了,那是前塵往事,奴才早就沒放在心上。”我還在抽着,但是怎樣也抽不出來。
“那是爲什麼?前些日子,是因爲雲若,我知道你沒有心情。可是現在呢,你在跟我玩欲擒故縱?你縱的也太久了一點吧。”他抓着我的手更用力了。
“奴才沒和四爺玩什麼欲擒故縱,奴才誰也不想嫁,只想平安出宮。”
“平安出宮?你要是嫁給我,現在就可以平安出宮!我明明能感覺出來,你心裡是有我的,你究竟在權衡什麼?”
“四爺自作多情了。”我面無表情的說道。
四爺一把甩開我,冷笑道:“我自作多情?芙瑤,我真是看不透你。”說罷轉身離去。
我剛剛在奮力掙扎着,現在被他鬆開,所有力量都像是被他帶走了,軟綿綿的蹲在地上。
我看不透他,他也同樣看不透我麼?
自從和十三分開,我一直都在備受煎熬,一方面心裡已經喜歡四爺想和他廝守,一方面卻執着着不肯放棄紫禁城外的天空。兩個想法,哪個都不堅定,一會醉心於四爺霸道的愛,一會又嚮往宮外自由的生活。
真的很欽佩雲若,可以什麼都不顧的去找自己愛的人,哪怕事情敗露,哪怕因此而死。可是我又在問自己,如果雲若知道年羹堯最後的下場,她還會如此執着麼?如果我也像雲若一樣什麼都不知道,傻呵呵的跟着四爺該有多好,我爲什麼要知道每個人的結局?有的時候無知纔是一種幸福。
好了,什麼都不必想了,想起四爺今日那個決絕的背影,他已經徹底放棄我了吧。我當初就不該讓四爺誤會我,更不該收他的禮物。
我向來是喜歡掌握主動權的,以前在上學的時候,因爲他不同意我考研,就主動提出了分手。後來和十三在一起,我也要趁他鬆開懷抱之前把他推開。可爲什麼面對四爺,我卻一定要等他留給我一個決絕的背影?
唉,不管以前走錯了多少步,從現在開始不要再想他,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一個人邊走路,邊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漫無目的不知道要去哪。
“你最近怎麼總是悶悶不樂的?”是十四的聲音,擡頭正要說話,卻看見十四身後還有八爺,九爺和十爺。
我連忙俯下身子,“奴才給衆位爺請安。”
八爺擡手笑道:“起吧,看把她嚇的,我們還是走吧。”說着帶着九爺十爺離開了,唯獨留下十四。
“現在能說了吧,怎麼最近總是悶悶不樂的?”
“那麼明顯麼?”
“恩。”十四點了點頭。
“難道我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麼?”
“恩。”十四再次點頭。
“可是還有人說我整天帶着面具生活。”我又想起了他。
“你啊,怎麼說呢,在人前,尤其是在皇阿瑪面前當差的時候,都是一副擺出來的樣子。可是在人後就不同了,像剛纔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流露出本性。能不能告訴我,你爲什麼不高興?”
“我不高興的事可多了呢,比如又要到親屬探望的時間了,可是妙璇卻不能入宮看我。”在十四面前,我總是信口胡說。
“我當是什麼,這個好辦,那件事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勸勸妙璇,讓她探視之日入宮看你。”十四灑脫的說。
“十四爺看來小事一樁,在我看來卻難於登天!”我笑着對十四說。
“那我把這難於登天的事辦成了,你怎麼謝我?”
“一壺好茶?”
“一言爲定!”
這一年親屬探視的時候,妙璇真的出現在神武門外了。
我看見險些沒認出來,一把把她緊緊抱住,她在我耳邊輕輕的說着:“姐姐,我好想你啊……”
兩行淚又涌出眼眶,“姐姐也想你啊,一別快五年了。”
我鬆開芙瑤的懷抱,細細打量她,長高了,五官也更精緻了,從小女孩長成大姑娘了。不知道妙璇看我是不是也是一樣的感覺。
“阿瑪額娘都好麼?”
“好,他們讓我給你帶好呢。”
“還經常去訪友麼?”
“城裡的還好,城外的都去不了了。”說到這妙璇的神色有點暗淡。
“能去訪友就好啊,我在這還哪都去不了呢。”本想安慰妙璇,出口卻發現說錯了話。
“姐姐,對不起,是我們害了你。”妙璇又低下了頭。
“我沒有那個意思,姐姐在宮中過的很好,真的。”我雙手搭在妙算肩膀上。
“我聽額娘說起了,姐姐能得皇上的喜愛,妙璇真爲姐姐高興,要是妙璇入宮只怕做不了姐姐這麼好。”
“都是被逼的罷了,你要是入宮當差沒準比我做的更好呢。”我對妙璇笑了笑:“可有意中人了?”
“姐姐,妙璇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會有人娶妙璇的,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我除了心底一直中意的那個人,其餘的誰都不喜歡。”
我的心一涼,追問道:“那十四爺對你……”
“十四爺是不會娶我的,他沒那個心思,我知道他心裡只想着誰。”說罷擡眼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裡五味陳雜,這都是些什麼事?我羨慕妙璇可以在宮外生活,妙璇羨慕我有十四的在意,爲什麼每個人得到的,都不是他想要求的?
突然想起陳百強的《一生何求》——
“冷暖哪可休,
回頭多少個秋?
尋遍了卻偏失去,
未盼卻在手。
我得到沒有?
沒法解釋得失錯漏。
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
不知哪裡追究。
一生何求?”
無言的送走妙璇,心情莫名的變得不好。我不停的問自己,我求的是什麼,我一生何求?
回去的路上,碰到十四,我儘量擺出一副笑臉,“這麼巧啊。”
“我是下了朝特地在這等你,見到妙璇了?”
“恩,見到了。”聽到他說他是特地等我,突然覺得很溫暖,“謝謝你。”
“我們之間還用說謝麼?”十四揚揚眉。
“你爲我做太多了,真的得跟你說句謝謝。”我望着他,頓了頓說道:“我剛進宮的第一天,你就在保護我,不讓鄂綺春欺負我。幫我分到舒服的屋子裡,後來又給我送了暖手爐,擔心我凍着,又總是幫我和妙璇傳信……”
“打住吧,你要是這樣一件一件的說,我對你的好怕是一天一夜也講不完。”
我發自內心的笑了笑,接着說:“我最感激的是,我被萬歲投到慎刑司,你不顧觸怒萬歲也要爲我請命。還派人到江南去叮囑我阿瑪額娘他們不要回京,回京只會讓事情更復雜。得知我被赦免,你又派人快馬加鞭,將好消息送達,接他們一家人回來。你心細又臨危不亂……”
“你等等,我雖然希望你感謝我,但是絕對不會冒領他人之功,冒死請命是我做的,可是後頭你說的那些樣都不是我做的。”
“什麼?派人到江南送信,又接妙璇他們回來都不是你?”
十四鄭重的一點頭,“我是你被抓起來以後才知道的那件事,派人去江南怎麼來的及。”
如果不是十四,知道這件事的就只有……四爺,我猛然想起,是四爺!
是四爺派人去江南找到我的阿瑪額娘,告訴他們不要回來,又是他在事情平息之後把他們送回京城。那時我們總共也沒說過幾次話,他憑什麼對我這麼好?
心中翻江倒海般翻滾着,我剛剛被冰凍的心霎時融化,老天啊,你是在拿我尋開心麼?爲什麼一次次的挑動着我好不容易平靜的心緒?
“你怎麼了?想什麼呢?”十四關心的問道。
我擠出一絲笑容,“沒什麼,今兒不是太后的壽誕嘛,我想到晚上的筵席我還要立侍。”
“你也當值那麼久了,難道還害怕不成?”十四聞言笑道。
“我不是害怕,而是有些緊張,行了十四爺你晚上還要帶着家眷入宮,快回府準備吧。”
“恩,你不要緊張,不要瞎想。”十四走出去又回望了我一眼,眼光溫暖。
我見狀對他一抱拳。
目送他離開,靠在一棵樹上,自虐般把後腦勺壓在粗糙的樹幹上,傳來縷縷疼痛,反倒有些快感。
爲什麼我喜歡的人不是十四?爲什麼不能和十三一直走下去?未盼卻在手,得到卻失去,我一生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