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是乾清宮宮女芙瑤, 誤入此軒,還請主子恕罪!”
半晌沒有回覆,我不知此人是誰, 也不知自己闖了多大的禍, 霎時額頭冒出一層冷汗。
“是你啊。”聲音溫婉清麗, 聽着耳熟, “別怕, 其實你比我更有資格站在這裡。”
聽到此句,我詫異的擡頭,看見此人正是延禧宮良妃娘娘。
“起來吧, 隨本宮過來。”良妃臉上帶着一層淡笑,向我招手, 我看到屋裡只有她一個人並沒有帶任何婢女。
懵懂的隨她走進裡間, 她指着一張牀榻說道:“當初你就是出生在這張牀上。”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微笑着讓我走近。
我走過去, 用手指輕輕觸摸着牀上的錦被,絲滑的感覺讓我懷疑我究竟有沒有觸碰到它。
看着我不可置信的樣子,良妃又淡淡的笑了,“既然你能來到這,說明你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就不該覺得驚詫了。”
她悠然的看了我一眼, 又說道:“那是康熙二十九年的冬天, 天上飄着雪花, 萬歲爺剛舉行完臘八祭, 聽說你出生了,來不及更衣就趕過來。當時我也在, 萬歲爺進來,先看你的孃親,又把你抱起來,我當初生八阿哥的時候,萬歲爺都沒抱過。”說到這良妃的神色有些暗淡。
在我出生的時候康熙曾經抱過我?不過那時的我還不是我吧。
“你剛出生的時候,粉撲撲的別提多招人喜歡了,讓本宮覺得,沒生養過女兒真是遺憾。”良妃嘴角帶着淡淡的笑容,好想還在回想着那個迎接新生兒的冬日。
我愣了半晌,極力的理清思路問道:“良妃娘娘,奴才想知道,奴才爲什麼會出生在宮裡?奴才的父親又在哪裡?”
良妃並不急着回答,而是用手帕擦着桌子上的器皿,邊擦邊說道:“因爲你的祖父安重之在蘇州織造任上的時候虧欠了國庫大量的銀子,到你父親安濂的任上,不但無法歸還之前欠下的銀款,反倒越欠越多,積重難返,萬歲爺不得已才治了他的罪。”
果真是因爲這個原因,織造欠錢還不都是因爲皇上的鋪張浪費?爲何要別人當替罪羊?
良妃看我不說話,又說道:“萬歲爺也是百般無奈,萬歲並不想殺安濂,但是他還不上銀子確實犯下死罪……”
“那我娘不是應該被髮配或者被沒入罪籍?怎麼會住在宮裡,還在這生下了我?”我不想聽良妃爲康熙辯解,突然發問道。
良妃放下手中的花瓶,又拿起了茶杯擦拭起來,“康熙二十八年,萬歲爺二次南巡,就是住在蘇州安家。本宮想着,怕就是那個時候,萬歲爺第一次見到你的孃親蘇雲,從此便對她念念不忘。安家敗了之後,萬歲把你孃親偷偷接到宮裡來,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還是愣愣的聽着,我不知道這講的是一個關於我的故事,還是一個關於別人的故事。
良妃看了我一眼,又說道:“可能是因爲我的出身吧,不似別的嬪妃那樣心高氣傲,當時我的品級又低,還不是延禧宮主位,萬歲爺把蘇雲的事告訴了我,讓我在宮中關照她,特意仿照她在蘇州的宅院建了這聽荷軒。”說到這,良妃擡起頭環視了一下這個屋子,接着說道:“我剛接觸蘇雲的時候,覺得她是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女子,還在疑惑她爲什麼會聽從萬歲安排入宮苟活,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爲那個時候她腹中已經有了你。”良妃的目光突然轉向了我。
和我對視片刻,她接着說道:“你娘是個剛烈又清高的女子,在宮中的每一刻對她來說都是煎熬,終於在生下你六天以後,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趁丫鬟不備,懸樑自盡找你父親去了。”
“懸樑自盡?”我不可置信的問道。
良妃微微點頭,指了指頭頂的橫樑,“就是在這根樑上。”
我順着她得手擡頭望去,看着那根空蕩蕩的橫樑,突然覺得徹骨的寒冷。二十一年前蘇雲就是在這裡死去?在氣絕的那一瞬她是覺得後悔還是幸福?
還在木然的看着,良妃又說道:“芙瑤,不要怪你孃親狠心,她特意讓萬歲爺給你取名字,就是希望她死之後萬歲爺能好好待你。你剛出生那日,蘇雲就求萬歲爺給你賜名,蘇雲除了這事之外從來沒求過萬歲。萬歲知道她喜歡蓮花,就爲你取名芙瑤,意爲今後要把你當成瑤池裡的蓮花一樣愛護。又命人給你打造長命鎖,保佑你長命百歲。看到萬歲爺真的對你寵愛有加,你娘才放心的離去。”說到這良妃的語氣裡有難掩的悲痛。
原來芙瑤這個名字真的是康熙所賜。
我怎麼會怪你呢,哪怕我真的是你的女兒也不會怪你吧,紫禁城是一個巨大的牢籠,而你擺脫牢籠尋找自由的方式只有死去。我不但不怪你,我還敬佩你。
“那我爲什麼會流落街頭?”
“因爲你是罪臣之女,太后怕留你在宮中會給皇上招來非議,便趁皇上不備將你送出宮去。皇上也想把你尋回來,無奈不能駁了太后懿旨,太后保證把你託付給了富貴人家,又勸說皇上宮外的生活要比宮中無拘無束,皇上才只好作罷。本宮打聽到當初收養你的大戶人家並沒有家道中落,至於你爲什麼會流落街頭,是不是自己走丟或是被拐子拐了,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其中原委本宮已經無法知曉,皇上是不是已經調查清楚,本宮就更不知道了。”
良妃已經擦拭好所有器皿,將手帕收起來,對我說道:“芙瑤,你也不要恨太后,這些年來她一直很愧疚,當年她做的是有些保守,但是她送你出宮也不完全是怕你累及萬歲,她在宮中生活多年,知道宮外的生活會更適合你,按照她爲你安排的生活絕對要比在宮中自在快活的多,只是出了些不能事先預料的問題,世事畢竟難料。”
“奴才不敢恨也不恨太后。”我頓了一下,懇切的說道:“良妃娘娘,您能不能多給奴才講一講,奴才的……孃親?”
良妃優雅的笑了一下,慢慢的說道:“其實我和你孃親交往的時間也不長,從她春天入宮,到她隨你父親而去,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但是你孃親絕對是一位世間少見的奇女子,萬歲爺對她動心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言至此處,良妃的笑容添了些許的慘淡。
“你孃親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尤其是彈得一手好琵琶,我有幸聽過一曲。無法想象白居易筆下琵琶女的技藝究竟如何,但是我覺得,如果能彈成你孃親這樣,也不枉香山居士爲她寫下傳世名篇。你孃親織雲錦的技藝也是非同尋常,不愧身在織造世家,也不辱沒了她名字裡的雲字。”
蘇州城中琵琶起,雲錦織就不可即。今日我才完全理解了這兩句詩的含義。
“你的父親也是一個不尋常的人,他只有你孃親一位正室,兩人伉儷情深,只羨鴛鴦,所以你娘纔會捨下你隨你父親而去。我總覺得那樣纔是真正的夫妻,萬歲爺坐擁整個天下,他卻一日也沒擁有過蘇雲,從身體到內心,一日也沒擁有過。”說到這良妃激動的面頰緋紅,兩眼放光,從內心裡她也是嚮往這種一夫一妻,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吧。
我的手情不自禁的摸着右腕上的手鐲,良妃看見了說道:“你那紅玉手鐲是蘇雲一直戴着的,她去了以後,萬歲爺便一直把它留在身邊,現在給了你也算物歸原主了。”
擡起手臂,細細的看着腕上的玉鐲,這玉好像更紅了。
沉靜了好一會,良妃才幽幽的問我:“芙瑤,知道本宮今日爲什麼要把這些告訴你麼?”
“奴才不知。”
“因爲你娘曾經視我爲姐妹,雖然這些往事已經塵封,萬歲爺也不想讓你知道,但是我覺得我該把這些事情告訴給她唯一的骨肉。”良妃堅定的望着我的眼睛。
“謝謝良妃娘娘讓奴才知道這些。”我也堅定的回望良妃。
良妃就這樣看着我,半晌說道:“你這個眼神讓我想起蘇雲,二十一年了……”良妃長嘆一聲。
“良妃娘娘,奴才想知道您這樣隱居的生活也是因爲我娘麼?”
良妃嘴角勉強勾起一絲笑:“蘇雲的死,我的確很自責,因爲我疏忽大意沒有照看好她,萬歲爺也是怪我的。但是我隱居也不全是因爲蘇雲,本來萬歲時常來延禧宮就是因爲她,一則可是經常見她,二則是爲了給我恩惠。這種好本就沒有意義,還不如借蘇雲之死隱居起來,不捲入後宮紛爭倒也清靜。”
良妃見我眼神依然疑惑,柔聲說道:“我知道也就只有這些,當年的是非恩怨現在講起來也不過寥寥數句,但很多人的命運卻因此改變。你不要怪萬歲,他處理安濂之案絕對是秉公處置,並沒有摻雜一點私情,你在他身邊多年應該也瞭解他的爲人,世間諸事都逃不開‘身不由己’這四個字罷了。”
“奴才明白。”
“以後你有時間都可以來着聽荷軒坐坐,這畢竟是你孃親生活過的地方。”
“奴才知道,謝良妃娘娘。”我頷首說道。
“退下去吧,我一個人在這裡靜一靜。”
“是。”我低頭退出,吱嘎一聲將聽荷軒的大門關上。
直到今日我才聽完一個完整的故事,關於蘇雲,關於康熙,關於良妃,也關於我。
這個故事既簡單又複雜,一對情比金堅的夫婦,一個單戀的帝王,一個從中作梗的母親,一個因此漂泊的女兒,我看過的很多小說都比這個難理清線索。可是事情複雜在,我是故事的主角。
我是安芙瑤,我是安濂和蘇雲的女兒,我原本應該在蘇州織造府過安逸的生活,而不是在宮裡如履薄冰的度日,全是因爲康熙,讓我家破人亡,讓我流落街頭,讓我進宮當值。可我怎麼恨不起來康熙?因爲他對我親如父親?因爲事情已經過去二十一年?因爲我的視角足夠客觀?還是因爲我本就不是安芙瑤?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腦子從來沒有這麼亂過,恍惚的走着,如同腳踩棉花般找不到重心。
康熙以爲他尋回了失散多年的滄海遺珠,卻不知我只是借用了這個軀殼,真正的芙瑤早已不知所蹤。這是對他的懲罰麼,可是身爲帝王懲治犯錯的臣子,他又有什麼錯?
如果我不穿越到這裡,安芙瑤會在哪,繼續流浪還是已經餓死街頭?我來到這裡究竟是一種必然還是造物主的無心插柳?
幾種想法直要把我弄瘋,我極力的想弄明白這些事,卻又完全想不明白。
回到住處一遍一遍的寫着順治的那首詩——“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知我,閤眼朦朧又是誰?”
我是誰,我究竟是誰?
莞爾回來的時候,宣紙已經散落一地,莞爾撿起一張,奇怪的問道:“怎麼好好的都寫到地上去了。”
“你回來了。”我看她一眼有氣無力的說道。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不好?要是太累了就不要寫了。”莞爾關切的說道。
“我不累,姐姐你清楚自己的身世麼?”我突然問道。
“身世?”莞爾聞言一愣,“姐姐不是跟你說過麼,我是正白旗包衣家奴,自從出生就註定是主子的奴才,有什麼身世可言。”
“就只有這些麼?姐姐你姓什麼,祖上因何成爲包衣,你都不知道麼?”
“我聽管教我的姑姑說起過,我的姓氏是薩根,祖上好像是因爲打了敗仗,成了俘虜才被沒入正白旗包衣。你怎麼突然間問這個?”
“哦,沒什麼,隨便問問。”腦海中又開始想着莞爾的姓氏。薩根,怎麼這麼熟,薩根定律?薩伊定律?這是什麼定律來着?
我怕是真的要瘋了。
我的心中是很容易慌亂的,我總是想的很多,遇事總想分出個所以然,我的內心根本不似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麼波瀾不驚,很多事都可以左右我的心情,雖然表面上還可以做到微笑着當值,可是心裡卻如同亂麻。
“芙瑤。”正在院中的石凳上坐着,聽見有人叫我,連忙回頭,看見四爺立在我身後。
“想什麼呢,叫了你幾聲才聽見。”
“我在想着怎麼樣纔可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讓周遭的事情影響自己。”
四爺聞言“撲哧”一聲樂了,“你還是不要爲難自己了。”
我見狀生氣的問道:“你不是總說我帶着面具生活嘛,我怎麼就爲難自己了?”
“那是我以前還不夠了解你,被你矇蔽了,其實你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呢。”
我拄在桌子上,嘟着嘴不說話。
四爺坐在我對面問道:“究竟怎麼了,有什麼心事麼?”
“你說,如果你被誤認爲成了另一個人,被接納到他的家裡,融入他本來的生活,連你自己都快認爲自己就是他了,那你會憎恨他的仇人麼?”
我知道我說的很糊塗,也不指望他能聽懂,只是覺得說出來會好受些。
他皺着眉頭一直聽我說完,思索了一下說道:“不會,因爲這所謂的仇人並沒有做過傷害我的事,我有自己好惡恩仇,怎麼會被別人帶入情境?”
“可是,你自己已經完全進入了他的生活,你就是他了,你也不會有恨麼?”我追問道。
“芙瑤,即使我是他我也不會有恨,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經常抄寫佛經應該明白,仇恨只是對自己的束縛,所謂的報仇也只是仇恨的疊加,更何況我本不是他。你能問這個問題就說明,你的內心本不想去恨。”他真摯的望着我的眼睛說道。
聽到此處,我豁然開朗,困擾我多日的問題終於撥雲見日,何必糾結自己是誰,該不該恨康熙這個問題呢,都放下都忘掉,順從自己的內心就好啊。不禁跳起來隔着桌子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他有些意外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笑道:“你啊你,還真是什麼都寫在臉上!整天也不知道都在想什麼。”
我只是淺淺的笑着,忽的想到他登基之後對兄弟的處置,不禁把笑容凝在嘴角,鄭重的對他說道:“希望你以後對待傷害過你的人,也能選擇寬恕。”
他有些不解的看着我,深思了一下說道:“我會聽從我的內心。”我一笑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