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金黃的樹葉和琉璃瓦連成一片,未經污染的天空藍的出奇,擡頭看天會讓我產生一種錯覺, 那就是我願意一直在這裡生活下去。
這日在乾清宮當值, 康熙和幾位阿哥在懋勤殿議事, 我端着康熙愛喝的生普進殿奉茶。
一進殿便覺得氣氛不對, 沒有人說話, 空氣凝重,突然康熙大喝到:“反了他們了!”
嚇得我一抖,小心翼翼的把茶放在他手邊。康熙恐怕覺得還不解氣, 拿起茶碗順手就給扔在地上,連忙跪倒在地。
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樑九功, 他擡擡手示意我起來把碎的茶碗收拾起來退下, 我向他點頭致謝。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沒有人說話,只有碎片與碎片碰撞發出一點清脆的聲音。
康熙很少生這麼大的氣, 也很少摔東西撒氣,我邊收拾碎片邊想着,莫不是和太子有關?想着想着,手指不小心觸到鋒利的陶瓷碎片,霎時滲出一滴豆大的血滴, 我情不自禁的咧了咧嘴, 目光不經意的觸到四爺, 發現他在用探尋的目光望着我, 心裡一暖, 微搖頭告訴他我沒事。
端着茶盤退出大殿,不知道在我身後的又是怎樣一場血雨腥風。
幾天之後和四爺走在西三所邊的一條甬路上, 我好奇的問他那天康熙因何生氣。
他笑笑說道:“安王的弟弟景熙揭發託合齊會飲籌劃保太子即位之事,皇阿瑪聽了當然勃然大怒。”
我心裡暗想着果然與太子有關,這是要掀開二廢太子的序章了麼。
“結黨營私,密謀篡位都是萬歲爺的大忌,怪不得會如此生氣。”我在言自語般說道。
“皇阿瑪已經把這事定名爲‘結黨會飲案’,着專人調查審理,現在已經將託合齊解職拘禁,各位參加宴飲的將領大臣也都被隔離審問,在朝堂之上又掀起了波瀾啊。”
我對着他微微一笑說道:“大浪淘沙,經過大浪之後才能去掉雜質,留下真正的強者啊。”
他聽罷也會心的笑了笑,對我說道:“別說這些煩心事了,讓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劃破的手指伸出來,他細看了一下說道:“沒用我給你的金瘡藥麼,怎麼還沒好?”
我把手縮回來,嬉笑着說:“我的傷口就是不愛好的,上次頭撞在門框上,就是好一陣纔好呢。”
“你頭撞到了門框上?可真有你的,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沒看出來?”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說道:“也有三四年了吧,莞爾用上好的脂粉幫我遮住了,你當然看不出來,要不我怎麼去當值啊,你看這還有一塊疤呢。”說着用手摸索着額頭上的疤痕。
四爺低頭看了一眼,忽的俯下身來在我的額頭上輕印了一下,正好吻在淡淡的疤痕上,我摸着額頭愣住緩不過神來。
“快走啊,你不還要去當值麼。”他倒神情自然。
我邊摸着額頭邊跟着走着,甜蜜從額頭瀰漫全身,懵懵懂懂的問自己,你這是在和未來的雍正皇帝談戀愛麼?
寒意一點點加深,會飲案的審查也一點點深入,牽扯到太子的地方越來越多,康熙每次看完奏章都傷心不已。他深知如今太子已經難堪大任,但是身爲一個父親卻不想放棄自己一手培養的兒子,每日內心都在糾結掙扎,讓人看了心裡難受。
眼前的康熙日漸垂老,召太醫越來越頻繁,總是精神不濟,食慾不振,夜間又少眠多夢。太子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已經把父親折磨成這樣。我心裡竟然在盼着,快點廢太子吧,畢竟長痛不如短痛。
春節前到太后宮裡陪太后聊天解悶,看着眼前慈祥的老婦人,我願意相信當年她送芙瑤出宮是爲了芙瑤好。
“丫頭啊,你會不會剪窗花?”太后突然慈眉善目的笑着問我。
“回太后,奴才手笨不會剪。”我不好意思的說道。
“誒,不要這麼說自己,哀家教完你,你不就會了麼。”太后頗有興致的說道。
“太后你是要親自教奴才剪窗花麼?”我雖然很激動,但是要裝出更激動的樣子。
太后見狀眼角都是笑紋,對孟姑姑說:“孟哥兒啊,去把剪刀和紅紙拿來,我要教芙瑤剪窗花,年輕姑娘家怎麼能不會剪窗花呢。”
不一會孟姑姑就把傢伙事備齊了,我伏在腳踏上,看太后專注的剪着。太后眼睛不好,剪得很慢,嘴角帶着笑,好像回想起了少女時光。
太后把對摺的紅紙展開,一幅紅梅圖躍然眼前,太后自己細細端詳着說:“眼神不濟了,好多地方都剪錯了。”說着把窗花遞給我。
我捧在手裡,欣賞了一會說道:“奴才可看不出來剪錯了,只覺得精巧絕倫。奴才原先以爲剪窗花都要畫好圖樣按着線條剪呢,今日看過之後才知道,所有圖樣都在心裡。太后你剪子下到了哪裡,就該剪哪裡,怎麼能說剪錯了呢。”
太后滿臉慈祥的皺紋,笑着說道:“哀家真愛聽你說話,哀家這就教你剪,你肯呀定比哀家剪的好。”
我回道:“奴才怕是學不來,奴才本想着手巧就能學會剪窗花了,可如今看着,更重要的怕是要心靈,太后還是別費功夫了。”我這也是實話。
“誒,這個很好學的,哀家今兒非要把你教會了!”
太后和我正說着,小太監進來通傳說德妃娘娘來請安。太后聞言放下要遞給我的剪刀說道:“今兒教不成了,你先回吧。”我起身屈膝稱是。
剛走出幾步,德妃已經進殿,太后突然叫住我,叫孟姑姑把紅梅圖給我,說道:“這個賞你了,回去好好琢磨。”
我再次屈膝說:“謝太后賞賜。”又側立在旁邊,等德妃走近,她經過我的時候,我聽見了她輕蔑又厭煩的一聲“哼”。雖然很輕,但是很刺耳。
把紅梅圖仔細的疊起來收好,怏怏的走着,看見四爺一個人負手走過來。
“剛從太后那出來?”他看見我問道。
我點點頭。
“不高興?”他低頭探尋着問道。
我想了一下對他說道:“德妃娘娘好像不喜歡我。”
四爺聞言樂了一下,說道:“我還以爲什麼事,她也同樣不喜歡我。”他說的很輕鬆,但是我能感覺出來他在自嘲。
看我還是不說話,他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額娘不喜歡你?”
“德妃娘娘剛剛去給太后請安,她看見我的時候,表情神態都在告訴我她很厭煩我。”
“你說我額娘在太后那?”
我又點點頭。
他輕笑了一下說道:“本來還想去給太后請安,現在也不用去了。”
我疑惑又詫異的望着他。
他淡淡的說道:“去那幹嘛?聽我額娘講十四弟如何讓懂事,如何孝順,我還不如陪你遊園呢。”
我聽他這麼說,“撲哧”一聲笑了,我們還真是兩個可憐包。
他突然饒有興致的看着我,直到把我看得尷尬,他才悠然的說道:“這麼在意我額孃的看法,莫不是擔心嫁過來受婆婆的氣?”
“想得美!”看着他還是那樣玩味的看着我又說道:“大冬天的在外邊呆着您不冷啊,還不快走。”說着蹬着花盆底鞋,快步走開,心中卻滿是甜蜜。
一直到康熙五十一年春天,結黨會飲案也沒取得什麼實質性的證據,案情仍無進展,只得將齊世武,耿額放到沈天生貪污案中審結。康熙下令將齊世武鐵釘釘牆,令其哀嚎數日而死,耿額秋後問斬。託合齊因在安親王喪期宴飲被判凌遲,後病死獄中,康熙又命將其銼屍揚灰,不許收葬。
我不知道人世間怎麼還有如此嚴苛的懲罰,只覺得耳邊響着齊世武的呼號,空氣中瀰漫着散不開的血腥,他們又能有多大的錯?就算有錯也罪不至死,就算要死也應該給個痛快。
康熙向來注重自己的聲望,很少有這樣嚴苛的懲治,看來他是覺得這些人密謀的事情已經威脅到了帝位,太子離被廢圈禁又不遠了。
我應該恨太子的,在我入宮之初他就害過我,在草原上他又冒犯我,可是一想到他已經當過三十多年太子,早就當到喪心病狂,心理扭曲,馬上又要被剝奪自由,圈禁至死,我就恨不起來了,只是感到厭惡。
我不光厭惡太子,也厭惡宮裡的生活。永遠有人要被犧牲,永遠有人要接受過分的懲罰,每個人都不知道在爭些什麼,在康熙身邊如履薄冰般度日。四爺什麼時候能向康熙要我,哪怕能出去躲幾年也好。
不過我只能把自己的命運寄託在別人身上,想來真是悲哀。
近來康熙胃口極差,什麼藥膳都不起作用。康熙這是肝火上淤,肝克胃,自然胃口不好,我看着日漸消瘦的康熙卻又無能爲力。
這日正在當值,宗人府送來會飲案的審訊口供,康熙越看眉頭上的“川”字越深,不知看到哪裡,開始劇烈咳嗽,我連忙端杯溫茶送過去,給他拍背順氣。不經意的瞟到口供上“太子”兩字,想必是他們把罪責都推在太子身上了。
康熙喝過口溫茶,咳嗽平息下來,面頰因爲劇烈喘息而緋紅,緩慢而痛心的說道:“不仁不孝,不仁不孝啊。”
我不知道我該從何處安慰,只是擔憂的說:“萬歲,龍體爲重啊。”
康熙聲音沙啞,眼底血紅,黯然的說道:“他是朕一手冊立的太子,是朕一手帶大的,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小時候他是那樣的聰慧孝順,怎麼大了之後反倒這麼糊塗!是我這個當阿瑪的沒有教育好他麼?”
“萬歲不要這麼說,您對各位阿哥都恩寵備至,身體力行的教他們做人之理,聖賢之書,平常人家的父親只怕都沒有這麼多時間教育子嗣,更何況您還是日理萬機的皇帝!”
“朕教育的好怎會把胤礽從一個知理的孩童教育成一個忤逆的儲君?朕還是失了職的。”
“萬歲不要自責,案件還沒有徹查清楚,有人要陷害太子爺也說不定,太子爺想來也不會做出忤逆之事……”
康熙對我擺擺手,說道:“你先下去吧,朕自己想些事情。”
我屈膝稱是,退出乾清宮。
想不到此時的康熙心中更多的是沒教育好兒子的自責,我不知道他做出再廢太子,永久圈禁這個決定要經過怎樣的掙扎。但他終究會做出這個決定的,因爲他是一個父親,也是一國之君。
幾日後,康熙將胤礽拘禁,當衆宣佈再次廢黜太子,要求諸臣“各當絕念,傾心向主,共享太平”,並宣佈“此後有請釋者,朕即誅之”。
康熙廢黜太子之後,表面上儘量做到“毫不介意,談笑處之”,但是他每次見完大臣,議完政事,那個蕭索頹然的神態只有我能看見。
我只希望這一波快點過去,不要再生什麼事端,讓康熙的心情好轉。
可是事情往往不如人所願,大學士王掞又來爲廢太子胤礽說情。康熙念其年長,又德高望重,就讓他退下,可是王掞就是不退下,說他舍下老命也要保住國本。康熙被氣得猛烈咳嗽,叫人把他叉出去。
被人強行帶出乾清宮的王掞跪在門口的青石磚上,長跪不起。
我心裡暗想着這封建禮教真是害死人,人學了這些之後怎麼都變得這麼頑固?太子已經是扶不起的阿斗,就因爲他是嫡子,就一定要他繼承大統麼,怎麼就不能變通?
張廷玉進殿奏事,康熙沒聽他說話,而是先問他:“王掞回去了沒有?”
張廷玉恭敬的回答:“回萬歲爺,王大人還在外面跪着。”
“那怎麼行啊,快叫人去勸,那麼大歲數了,實在不行就把他拖回家!”康熙着急的說道。
“喳!”張廷玉退着出去了。
伺候完康熙喝茶,我拎着茶盤走到乾清宮外面,看見四爺正在勸着王掞,顯然張廷玉是沒有勸動。這種康熙都敢罵的老頑固,也真是讓人頭疼,我腦子一熱就走了過去。
還未走近就聽見王掞在說:“四王爺不用勸了,萬歲要是不收回成命,老臣今日就跪死在這裡,咳咳……我王家世代爲臣,不能眼看着大清丟了國本啊……咳咳……”
我走近,和四爺對望了一下,俯身對着王掞說道:“王大人,您這是爲難自己呢還是爲難萬歲呢。”
“老臣誰也沒爲難,只是爲主子效忠。”他也不看我,我知道他不屑於與女人說話。
但我還是笑着說道:“可奴才看着您就是在爲難萬歲呢,萬歲已經也有春秋了,近來身體又不好,您是朝裡的元老,這麼大年紀了,您說您就這麼跪在這萬歲能不擔心麼?剛纔張大人進殿奏事,萬歲都沒聽,單單問您老回去沒!”他耳朵不好,我特意在他耳邊大聲的說道。
王掞這下把頭轉過來,用他渾濁的眼睛看着我,動容的問道:“萬歲爺他真的擔憂老臣?”
我微笑着說:“您說呢,這麼涼的地,萬歲能不擔憂您麼?王大人,您這是給萬歲效忠麼,您這是給萬歲添堵!”
我擡頭望一眼四爺,他臉上帶着一絲笑意,眼中是讚許的目光。
“老臣這是給主子添堵了?”他目光渙散的問道。
“您要是這就回府去還不算,萬歲爺心裡有一杆秤呢,您還擔心萬歲爺處理不好天下事麼?”
“是啊,老臣糊塗啊,老臣糊塗啊。”
“來,王大人,奴才扶你起來,回府去歇着,以後用着您的時候還多呢。”
他並沒有馬上讓我扶他,而是端正的朝大殿行了一個大禮,我才和四爺一起攙扶他起來。
遠處正無計可施的張廷玉,看見王掞起來,大喜過望,連忙派人把王掞攙回府去。
我和四爺望着王掞蹣跚的背影都是長舒一口氣。
四爺寵溺的看着我說道:“那麼多人都勸不回去,竟然讓你辦成了。”
我神氣的對他一笑:“哄老人,我最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