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頭一緊, 對胤禛說:“給我備馬車,我要去年府。”
胤禛握了一下我的手,說道:“等我換件衣服, 和你一道去。”
還沒走進雲若的屋子, 就聽見覓冬聲嘶力竭的喊着:“夫人, 夫人!”
太醫看見胤禛走進, 連忙跪下, 一邊擦汗一邊道:“請皇上恕罪,年夫人她氣血虛弱,舊病淤積, 產力不足,再加上生產年齡偏大, 導致現在出血不止, 老臣……老臣……”
胤禛怒道:“臣什麼臣, 還不快去想辦法,保不住她的命, 朕拿你是問!”
太醫聽罷,一邊道遵旨,一邊跑進雲若的屋子。
整個年府亂成一片,我緊緊的握住胤禛的手,兩腿發軟, 心中暗暗爲雲若祈禱, 希望他們母子平安。
眼前全都是進進出出的人, 端着一盆又一盆淡紅色的血水, 空氣裡全是血腥的味道。我另一隻手緊緊的扣住自己的胸口, 身體緊張到僵硬。胤禛在身邊小聲的安慰我:“別擔心,雲若會沒事的。”
我搖頭道:“你不知道, 雲若的身體已經不適合懷孕了,她真的承受不了……”
突然聽到一聲嬰兒洪亮的啼哭,整間屋子像有陽光投進一般,空氣中的塵埃分毫可見。嘈雜止了,只有嬰兒健壯的連綿不斷的哭聲。聞此,我高興的望向胤禛。
穩婆抱着一個小小的襁褓出來,滿臉堆笑的說道:“萬歲爺,年大人添了位小姐!”
我充滿憐愛的看了一眼襁褓中紅潤的小臉,問道:“年夫人怎麼樣?”
穩婆還沒回答我,覓冬衝出來,滿手是血,目光渙散,朝我大聲說道:“芙瑤姑娘,我家夫人快不行了……”
撥開覓冬,奪步朝離間跑去。
剛纔紛亂的傭人都已退去,雲若的房間空了下來,剛纔的嘈雜彷彿只是一個噩夢,嬰兒的啼哭也漸漸遠去。只餘雲若安靜的躺在牀榻上,面色慘白,氣若游絲,只有眼睛還艱難的睜着,像在等着什麼。頭髮被汗水浸溼,粘在臉上,衣服也是溼的,緊貼在雲若的身上,筆直的鎖骨隱約可見。被子輕輕的搭在她身上,身下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看見我進來,雲若露出虛弱的笑容,眼睛裡驟然閃現兩束光,說道:“姐姐,你來了?”
我坐在牀邊,幫她掖掖被角,忍住淚水,說道:“我來了。”
“看到我的女兒了麼?她……漂亮麼?”
“漂……亮,像你。”我哽咽道。
雲若的臉上勾出笑容,“其實我更希望她像亮功,人家都說女兒像阿瑪。”
“對,女大十八變,也許長大了就像阿瑪了。”
雲若聞言臉上露出滿足的笑。牀上那片驚人的血紅慢慢的向四周開散,染紅牀鋪,甚至染紅了錦被,就像一朵絢爛的食人花要吞噬一切。我看着它盛開,卻無計可施。
“姐姐,能把窗子打開麼?”雲若的聲音細弱微小,彷彿從雲外飄來。
我從血色中緩過神來,安慰的說道:“那可不行,你剛生完孩子,受不得風。”
此時的雲若笑起來都要花上很大的力氣,她還是努力的勾起笑容說道:“打開窗子透透氣吧,我不喜歡屋裡這味兒。我剛纔看見太醫搖頭了,我額娘死的時候,太醫也是這樣搖頭的呢,姐姐你再不給我開,可就沒機會了。”
我聞言,起身去推開南面的窗子,陽光馬上投進來,整個屋子好像都沐浴在金色裡,我伸手抹掉淚水,強笑着轉過身說道:“只許開這一扇。”
牀上的雲若滿意的笑了,一臉美好的問道:“姐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
我臉上也鍍上一層微笑,說道:“怎麼會不記得?那個時候你在追偷你玉佩的小偷,還不小心崴了腳,是我給你正的骨呢。”
“還說呢,你正的疼死了,我當時差點打你。”
“所以我連名字都沒留下,趕緊開溜啊。可後來還是被你們找到了。”
“十四哥那時每天都尋你,怎麼會找不到,你以爲在胭脂攤只是偶遇麼?”雲若說着,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俏皮的笑。
我側頭一笑,用埋怨的語氣說道:“都當額娘了,還拿我打趣。”
雲若眼中的光越來越暗淡,像找不到我一樣,目視前方,茫然的說道:“姐姐,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可真美好,什麼也不用想,每天只想着十四哥什麼時候帶我出去玩……”雲若很努力的說着,聲音卻越來越弱,我不知道她停在了哪一個字上,只知道她臉上是帶着笑的。
“是啊,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每天都傻呵呵的笑着,盼着。”
“姐姐……細細想來,若兒這一輩子沒有什麼遺憾,做過萬千寵愛的公主,交到了姐姐這個朋友,去和過親,又不聽話的跑回來,算找到了對的人,也爲他留下了一個孩子……”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雲若開始呼吸困難,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像和誰賽跑一樣,要把餘下的話說完,“姐姐……我甚至連死人也做過,這十多年都是偏得的,現在走了,真的一點遺憾也沒有……”
我緊張的握住她的手,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雲若,我這一輩子有太多遺憾,最遺憾的就是當初沒有學醫,管他中醫還是西醫,現在也不會這麼眼睜睜的看着你……”
眼看着雲若身下的鮮血汩汩流出,我用雙手去堵,卻怎樣也堵不住,鮮血透過指縫,不住的流出來,我大叫着:“來人啊,太醫,快點來人啊!”
面如白紙的雲若卻在含笑安慰我:“姐姐,別這樣,沒用的。”
眼淚像決堤一般,我心痛的問道:“值得麼?”
雲若淡然的說道:“什麼值不值得的,順其自然而已。”頓了頓又說:“姐姐,其實我在草原上的生活也挺好的,那的天總是很藍,一塵不染,就像此刻窗外的天空一樣。”雲若望向窗外,帶着一抹笑說:“我現在感到從沒有過的輕鬆,身體輕的,好在那湛藍的天上飛……”
我早已泣不成聲,雲若突然說道:“能讓我再看看孩子麼?讓四哥也進來。”
我連忙讓覓冬把孩子抱進來,也讓胤禛進來。覓冬含淚把孩子放在雲若的懷裡,啼哭的嬰兒馬上不哭了。虛弱的雲若此時好像有了一點力量,看着懷中嬰兒的臉頰,嘴角帶着母親特有的微笑。
“她認識我,她認識我……”雲若羸弱中是難言的欣喜。
“她當然認識你,她在你肚子裡住了十個月。”我把雲若送給我的玉佩小心的放在了嬰兒的襁褓裡。
雲若突然望向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胤禛,再次呼吸困難,艱難又懇切的對我說道:“姐姐……求你給孩子取個名吧。”
我接過孩子,望着她不諳世事的笑臉,不知怎地腦海裡浮現出延禧宮裡那一大片萱草,對雲若說道:“叫萱兒可好,萱草是忘憂草,讓她忘掉一切不好的事情,只記得美好的事情。”
雲若聞言,滿足的笑了,望向我和胤禛,喃喃的說道:“萱兒好,忘記好……”
突然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問胤禛:“四哥,我十三哥呢?”
“他在直隸勘察水道,朕這就命他回來。”
“別,讓他爲你分憂……”頓了頓,彷彿拿出最後的力氣對胤禛說道:“四哥,我走之後,別把萱兒帶進宮,讓她跟着亮功,亮功想要一個女兒……”
看着胤禛鄭重的點頭,雲若終於放心的喘出最後一口氣,把目光投向窗外,靜靜的看着,彷彿是帶着笑意的說道:“真好,花都開了……”漸漸的,她的眼光也隨着她的聲音,一道消散在窗外的那一方蔚藍裡。
茫然的走出年府,天空灰濛濛的,一瞬間晴天不再。我擡頭望着慘白的天空,噙在眼眶裡早已涼透的淚水,順着臉龐滑下,眼前一黑,癱倒在地。
隱約中聽到屏風外面胤禛和彤霞的對話。
“粥都喝下了麼?”
“回皇上話,喝了大半,姑娘的胃口比前幾日好多了。”
“張太醫來怎麼說?”
“張太醫說姑娘是憂思過慮,是藥三分毒,不必用藥,過些日子想開就好了。”
“恩,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腳步聲走近,胤禛看見我醒來,把枕頭立起來讓我倚着,有些歉意的說:“把你吵醒了?”
我搖搖頭,“睡飽了。”
胤禛聞言捏捏我的鼻子,說道:“那是不是就不用吃飯了?”
我對他笑了一下,問道:“雲若已經安葬好了?”
胤禛點點頭,“葬在西郊的陵寢,和碩和順公主的旁邊。”
沒有葬在年家,恐怕胤禛已經把自己妹妹和年羹堯的關係摘清了。
胤禛看出我的心事,安慰的說道:“等萱兒過了百日,就讓覓冬帶她到她父親身邊。”
我聞言把頭別過去沒有說話,胤禛就勢把我摟過來,吻在我額頭上,柔聲說道:“張太醫都說你是憂思過慮了,別想了好麼?”
我靠在他懷裡,閉上眼睛說道:“我只是很心疼雲若,雖然我們並不時常相見,但是我知道她是好好的,我會想起我們之前美好的時光,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淚水又不自覺的落下。
“雖然雲若不在了,可是你們之前美好的時光還在啊,你想她了就想想那些日子,好麼?”胤禛低頭爲我拭淚。
“她這一輩子真是……好不容易安穩,想不到竟然一語成譖……”
胤禛抱着我,小聲安慰我:“不哭了,不哭了,雲若在天上看着你呢,別讓她笑話你呀……”
看見彤霞端着藥碗進來,我擦掉眼淚疑惑的問道:“不是說不用喝藥麼?”
彤霞笑着說道:“姑娘,這是張太醫每天都給你送的驅寒的藥呢。”
胤禛已經把藥碗接過,要餵我喝。
我遲疑了一下,萱兒可愛的臉龐映在腦海裡,她那麼小,那麼軟,那麼讓人想呵護,爲什麼我要逃避孕育一個生命呢?我要一個屬於我和胤禛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了,我要他爲我們活着。想着想着世界瞬間明亮起來。
胤禛溫柔的餵我喝藥,我咕咚咕咚的喝下,從沒覺得中藥如此好喝。
還未等到萱兒滿百日,彈劾年羹堯的奏摺已經像雪片一樣飛進大內,無論是昔日的年黨還是反年黨,都涌進了彈劾年羹堯的熱潮。
雲若的死帶走了胤禛最後一點顧慮,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堯被貶爲杭州將軍;七月,爲閒置章京;九月,削職爲民;十一月,押解入京。
和昔日的大將軍王一樣,年大將軍的功績也被抹去。
或許雲若是幸運的,她已經不必面對這些。
朝堂上波雲詭譎,胤禛一個人小心又決絕的處理着一切政務,鞏固着自己的權力。他從不把不開心的事情帶到寢宮裡來,相反總是講一些有趣的事逗我開心。只是他講故事的水平我真的不敢恭維。
這日,就寢之前,在昏黃的黃紗燈下,我照着鏡子除掉一頭的束縛,一邊用手鬆散着頭髮,一邊抄起一本宋詞,靠在牀上隨意的看着。
胤禛也披着明黃色的中衣走進來,坐在牀邊,滿臉笑容的對我說:“芙瑤,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
我聞言意外的把書擱下,饒有興致的坐起來,說道:“你要講笑話?那我可要好好聽聽了。”
胤禛看我感興趣,眉飛色舞的開始講道:“我有一個臣子叫楊名時,離任雲南巡撫的時候突然上奏說要修浚洱海河道。馬上離任還要修河道,這分明就是沽名釣譽,想把差事留給別人,名聲留給自己。我一下子就將他識破了,我說好啊,朕就成全你,自己花錢修河道去吧,修不完子孫接着修,直到修完爲止。”說完胤禛充滿期待的看着我。
我詫異的問道:“完啦?”
胤禛愣愣的點點頭,“完了。”
我看着他的樣子突然開懷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後合,上氣不接下氣。
胤禛察覺出不對,故意裝狠說道:“你敢笑話我?”
我擺手道:“沒有,沒有,是你的笑話好笑。”
胤禛突然用膝蓋跪在牀上,雙手攏住我,笑中帶狠的說道:“還敢騙朕,看朕如何整治你。”
我連忙告饒求道:“皇上,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他已經帶着一臉壞笑壓在我身上,任我怎樣也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