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開這個空白信封, 拿出薄薄的一張信紙,上面是娟秀的小楷——
“芙瑤
你總是說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樣不是閒事, 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 說明我已經去做這非等閒的事了。不幸的是你再也見不到姐姐, 萬幸的是, 姐姐最後的心裡話還有機會說給你聽。
對不起, 騙了你這麼久,姐姐並非一字不識,原先跟着良主子學寫過幾個字。你要怨我就怨吧, 世態炎涼,人心險惡, 不過各爲其主。
與你相識十餘年, 姐姐只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如今說出都需要巨大勇氣。五十一年,萬歲爺拘禁十三爺那夜, 我並沒有去找十三爺。姐姐至今無法原諒自己,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諒。十三爺遭禁至今,我常常在夢中驚醒,每每想到十三爺,便徹夜無法入睡。這是我的孽債, 要由我去還, 所以無論哪一天我因何而死, 都不要爲我傷心, 也不要遷怒殺我的人, 我命數本該如此。
記得你問過我有沒有愛過一個人,其實姐姐不懂什麼是“愛”, 只是把自己全部的真情都付與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八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 “愛”,我只知道,我爲他可以捨棄一切,甚至是我的這條命。即便我不清楚他心底是否也如此待我,即便我常常懷疑自己只是他的一枚棋子。
活着的時候,對於自己心愛的人,不敢多說一言,不敢多看一眼,甚至連想念也要極力剋制,因爲我怕自己會在睡夢裡喊出他的名字,或者在某次見面的時候難以自持。或許死去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想着那個人了,想到這姐姐倒有點盼望那一天了。
男人們的血雨腥風本與我無關,只因爲我心裡一點割捨不了的癡念,便遊走在刀尖之上。今日想來不是後悔也不是可笑,點點滴滴竟然都是值得。
想必你也和姐姐一樣,爲了所愛之人付出任何都心甘情願。姐姐知道你最近不開心,不知是不是他做了什麼叫你失望的事。姐姐作爲一個局外人想告訴你,你今日執着的事情,你今日不能原諒的錯誤,往後看來往往都不值一提。
人生苦短,所做之事,不過爲‘值得’二字。爲所持執念,放棄良人,實屬不值。
偶然翻看你珍愛的飲水集,看到這樣一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姐姐讀書不多,實在不懂,一生一代一雙人,爲何總在兩處銷魂?如果來生還能再見,希望你能講給姐姐聽。
姐姐苟活一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所幸有你這個姐妹。自己的路怎樣結束,姐姐心裡也大致有數,只是希望八爺可以把這封信交給你,有機會跟你道一聲再見。餘下的路沒有姐姐陪伴,希望你一切珍重。
莞爾”
淚水滴答滴答的落在薄薄的信紙上,握着信紙的手泫顫不已。我不停的問自己,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莞爾和八爺?
轉過頭,疑惑又震驚的望向八爺,八爺面色淡淡,彷彿世事都與他無關。
“莞爾是怎麼死的?”
“皇阿瑪傳位以後,莞爾要來給我報信,被侍衛抓住,叫老四給……”
“莞爾是因爲要給你報信才死的?”
八爺點點頭。
腦海裡迴盪着那句“關於莞爾的事,我以後慢慢跟你說,我怕你現在接受不了……”胤禛是怕我承受不了莞爾的欺騙麼?錯了,錯了,原來我一切都想錯了。
“莞爾無心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希望你不要怨她。”
“我怎麼會怨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淚水模糊我的雙眼,聲音顫抖着對八爺說:“八爺,我要幫莞姐姐問一句,你對她究竟是利用還是真心在乎?”
八爺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愣了幾秒,嘴角帶笑的說道:“記當時,垂柳絲,花枝,滿庭蝴蝶兒。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會讓她離開。”接着他嘴角笑意加深,眼神迷離,飄渺的說:“那個時候,她還是在浣衣局裡洗衣的小宮女,有一次給我額娘送去漿洗好的衣物,額娘看見她兩隻手上滿是凍瘡,許是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便送給她上好的藥膏醫治。她凍傷痊癒來我額孃的寢宮謝恩,額娘看她乖巧懂事很是喜愛,便讓她常常來陪自己說話。”八爺目視前方,彷彿看到了莞姐姐莞爾的笑容,“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只有十幾歲,那是個春天,柳枝剛剛發芽,院子裡有飛舞的蝴蝶。她乖巧的倚在額孃的膝邊,像一隻溫順的小貓……”說到這,八爺臉上浮現出我從未見過的美好,每個人在回憶心愛的人的時候,都是這般美好的吧。
“良妃娘娘爲什麼不把她從浣衣局調到自己身邊?”
“你知道我額孃的性子,宮中的瑣事一概不過問,爲了調動莞爾,一定要找管事的太監。使銀子,託關係的事我額娘都不願去做。”
宮裡的奴才暗自裡都把嬪妃分成了三六九等,像良妃這種常年幽居,出身又不好的妃子,向來是最末等的,他們對良妃一定沒有好臉色,以良妃的性格怎麼會願意跟他們打交道呢。
八爺接着說道:“其實她的性格和我額娘很像的,跟她一起做事的宮女根本不知道她還認識我額娘。我們很有默契的,我在惠妃娘娘那長大,她平日洗衣很忙,我們卻總能在我額娘那碰上。”八爺眼帶笑意,聲音透着甜蜜。
“一定是莞姐姐算好的日子,愛戀中的女兒家都是很細心的。”
八爺淡淡的笑了笑,說道:“也許吧。”笑容保持了一會,卻轉變爲了苦澀,“她做的很出色,很快就可以不用再洗衣了。我又給她各種財物,教她通融,教她打通關節,一點一點的提升,然後可以接近皇阿瑪……”
“你把她培養成你的棋子?”
八爺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像是在看空氣中的塵埃,半晌,眼圈發紅的說道:“對,我在利用她……這是我一輩子都後悔的事情。”
“可是能被你利用,莞姐姐心裡也是甜蜜的吧。”
“我跟她承諾過很多東西,我總想着等我大權在握便可以把許下的一切東西都給她,沒想到,最後她卻因我而死……她想要的是什麼呢?”說到這,八爺自嘲的笑了,“他想要的不過就是我這個人,我早就可以給她,可是我到如今才明白。”八爺閉上眼睛,痛苦的搖着頭,沉陷在對莞爾的追思裡。
除了追思,八爺又能做什麼?“如果再來一次”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假設,可是如果真的再來一次,我們是否真的能做出相反的選擇?我不知道。
雙方無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八爺,莞姐姐留給你什麼東西了麼?”
八爺搖搖頭。
“這信給你吧,留個念想。”說着,把手裡沾滿淚痕的信遞給八爺。
他飛快的掃了幾眼,便把信紙放到蠟燭上點燃。很快莞爾娟秀的字跡就化成一縷青煙。這種信是不能留下來的吧。
猛然想起身上的荷包,遞給八爺,“這個給你吧,是莞姐姐繡的。”
八爺接過,愛憐的摩挲着莞爾繡下的細密針腳,說道:“這是我額娘最愛的萱草。”
彷彿又看到了延禧宮裡那片絢爛的萱草,是誰說,萱同諼,代表忘記。很多事情,已經刻到骨頭裡,怎麼忘記?突然想到胤禛,心裡又是一陣錐痛。
八爺撫摸着荷包,接着說道:“她真的只做過這一件對不起你的事,你和老四的事,她一句也沒對我說過。後來我察覺出來去問她,她說她只有你這一個朋友,她答應了你不告訴第二個人。那是我們第一次爭執,她後來哭着跑開,現在我真恨我自己。”他把荷包遞給我,說道:“還是你收着吧,我什麼也不用留,她在我這。”說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時至今日,回想以前的點點滴滴,一切都能穿成一條線。爲什麼我會在我的小院外遇到八爺,爲什麼八爺會在莞爾生日那天來找我喝酒,爲什麼莞爾會格外敬重良妃,爲什麼莞爾到了年紀卻不願出宮,甚至爲什麼莞爾會看出我在寫納蘭詞……一切都有了答案。
女人還真是傻,正是這種傻,讓我們變得堅強隱忍。
送別八爺,腦海裡一直在想着那句詞——“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有些人是因爲天人永隔,有些人爲什麼相思相望卻不相親?我摸着胸口的琉璃,莞姐姐,如果有來生,我恐怕也不能爲你解答。
給樑九功送去補好的衣服,看見樑九功靠在椅子上頭歪向一邊,嚇得我把衣服一扔,跑過去叫他:“諳達,醒醒,你怎麼了?”
樑九功一個盹醒來,把渾濁的目光聚攏,柔和的說:“沒事,閻王爺且不要我呢,我心裡有數。就是年齡大了,睡得有些沉。”
我放心的把衣服遞給樑九功。樑九功用乾枯的雙手抓住衣服,有些顫抖的說:“想不到我樑九功到了這把年紀,有你這麼乖巧的丫頭照顧,上天待我不薄啊。”
“諳達,您就放心的在這住着,以後讓瓔珞給你養老送終。”
“養老送終?”樑九功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笑着搖搖頭,接着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說讓瓔珞……那你呢,你要走麼?”
我點點頭,“十三爺來過了,他說皇上準我離開。”
“十三爺來過了?十三爺還說什麼了?”
“他說皇上現在很難。”
“新君即位哪有不難的,不過老奴相信當今聖上會是個好皇帝。”
“諳達怎麼知道?”
“因爲先帝爺的眼光不會錯。”
“什麼?先帝不是最看重十四爺麼?”
樑九功含着一絲笑,說道:“最看重十四爺沒錯,可是十四爺未必適合當皇帝。”說到這,樑九功意味深長的望我一眼,便不再多言,而是安詳的闔上雙目。
我整個人愣在原地,腦海中思緒紛飛,莫非這纔是康熙的棋局?八爺黨勢力太大,康熙要營造出一個十四纔是天命所歸的假象,以此穩住八爺黨和朝臣,在他們掉以輕心的時候,再讓胤禛平穩即位,讓他們措手不及。
一瞬間醍醐灌頂。
怪不得在西北戰事漸漸平定的時候,康熙還要派十四返回西北,就是要分散八爺黨的勢力,怪不得康熙知道我中意胤禛,卻還要把我指給十四,因爲他要藉着宮裡關於我的謠言,讓人們更相信十四就是未來的大清之主。
想不到,勾心鬥角,陰謀詭計,爭權奪位,刀光劍影,一切不過是一場棋局而已,而我們都是棋盤上的棋子,下棋的一直都是康熙。千古一帝,果然不凡。
終於理解康熙賓天后嘴角的那一縷安詳的笑,原來身後之事都在按着他的計劃,一步一步進行。現如今所有的怨恨,不甘,臣服,登頂,都在這個老人的心中排演過千百遍,人生如戲,不禁暗自苦笑。
“芙瑤啊。”蒼老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來。
“恩?”
“你離開這要去哪呢?跟諳達說一說。”
“奉天吧,我‘以前’在那生活過。”
樑九功聽罷,緩緩的笑了笑,說:“芙瑤啊,諳達在宮裡呆了幾十年,見過各式各樣的人,總覺着你跟他們都不太一樣。”
“哦?那諳達要說一說我哪不一樣了?”
“你跟別人求的都不一樣,諳達也琢磨不明白你求的是什麼。第一次在十公主那,你完全可以不冒風險出來醫治先帝爺,因爲不出頭沒事,出頭醫不好卻是死罪,諳達原先以爲你想出風頭入選,可是後來卻發現其實你一心想離開。再一件,當時宮裡人都知道你和瑞嬪不和,可是瑞嬪多日無寵,你竟然又把先帝爺往她那引,把諳達都搞糊塗了。後來十三爺遭難,別人都躲着,就只有你三番兩次爲他求情,惹得先帝爺生氣,諳達覺得你是個聰明人,可總辦傻事。還有這次,諳達都以爲你苦日子熬到頭了,可你卻偏偏跑到這來守陵。”樑九功邊說邊搖頭。
聽了他這一番話,想起我的那些往事,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翹,說道:“諳達,第一次是冒險了點,可是救了御醫和廚子兩條人命。幫瑞嬪侍寢那次,也無形中幫了自己啊。還有十三爺,我畢竟多少還爲他爭取到了點炭火,眼前這次……”說到這心情突然很低落,但還是強裝笑容的對樑九功說:“要不是我要來守陵,怎麼能帶着諳達一起來呢?我只是想走我自己選的路,我什麼都不求。”
“姑娘啊,諳達終於知道你求的是什麼了,你求的就是自己能給自己做主啊。老天爺給你的,你不要,萬歲爺給你的,你也不要,你就是要自己說的算啊。”
“也許吧。”我笑笑說道。
“可是有時候老天爺給你的未必不好,你自己爭來的未必好啊。人要是走進死衚衕裡,可就什麼都想不開了。”樑九功拍拍我的手,又說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着又闔上了渾濁的雙目。
反覆想着樑九功的話,懵懵懂懂的走出屋子,正好對上瓔珞興沖沖的臉。
“姐姐,這是長青給你買的藥材,說是活血通經,能治膝蓋疼的。”
還未等她拿近,我聞到藥味,下意識的往後躲,“傻丫頭,這是麝香,女兒家不能隨便用的。”
瓔珞不知其解的看着我,我轉念一想,笑笑對她說道:“不過現如今對我也沒什麼忌諱了,疏通經絡,也不失爲一味好藥,姐姐收着了。”
我拿過來細看,發現這麝香顏色不是很黃,味道不是很濃,其中的麝香仁也不是很油,成色不是很好,但仍是長青的一番心意。
我把麝香放好,對瓔珞說:“替我謝謝長青,不過這味藥你以後不要再動了。”
瓔珞雖然不是十分清楚我的話,還是點了點頭。
夜裡躺在牀上,神志清醒的如同在白晝。這幾日我知道了太多陳年的秘密,胤禛,莞爾,八爺,康熙,十三,十四……他們的面容在我的眼前一一浮現,揮之不去。心裡如刀割針扎,輾轉反側,寤寐難眠。
漸漸的,所有人的面孔都依稀淡去,唯獨留下胤禛不辨喜怒的臉,他,現在還好麼?翻身下牀,打開窗子,又是一個月圓之夜。涼風襲來,不自禁的裹緊衣服。他跟我說過的詩句,一句句的涌上心頭——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爲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胤禛眠不眠?
第二日一早,瓔珞推門進來,銀鈴般的聲音說道:“姐姐今天怎麼賴牀了?”
走近碰到我的手,嚇得把手縮回去,驚呼:“哎呀姐姐,你怎麼這麼燙。”
說着又來探我的額頭,帶着哭腔說道:“姐姐,你怎麼發燒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掙扎着坐起來,擠出一絲笑說道:“可能是昨夜被風吹到了,你急什麼,我暫時還死不了,給我燒點水去……”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不知過了幾天,也不知自己是在現實還是在夢中。古代,現代,夢境漸次轉換,只是怎麼換都離不開胤禛,夢醒時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自己。
在頭腦較爲清醒的時候做出了一個決定,燒退了就離開這兒,因爲那個人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恍惚中看見一個人影坐在牀邊,仔細辨認竟是許久未見的胤禛,我知道自己又在重複那個夢境,把臉轉向牆壁,蒙上被子,自言自語道:“怎麼又做這個夢了。”
“你常夢到我?”背後傳來的聲音激動中透着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