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了一束白菊去延禧宮祭奠良妃, 自從良妃去了以後,整個延禧宮就空了,沒有進進出出的下人, 也沒有來走動的妃嬪。望着空蕩蕩的宮殿, 不住的想, 明清幾百年, 這裡住過多少任妃子?能入主東六宮之一, 也是厲害角色,可是又有誰是真正得皇上心的?只怕是宮殿越大就越襯得自己蕭索吧。
默默的把白菊放下,瞥見滿院子開的正盛的萱草, 橘紅的顏色,豔的想天邊的晚霞, 更襯着白菊的清淡。
原來良妃是喜歡萱草的, 萱草是送給母親的花, 像良妃這樣慈愛的母親是應該喜歡萱草的。
回到住處的時候,胤禛已經在等我了。
“幹什麼去了?這麼久才見一次, 還不等我?”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把他讓了進去。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不好?”他關切的問。
“有麼?”
胤禛察覺出不對,撫着我的肩膀問我:“芙瑤,你怎麼了?”轉頭又看到我桌上的字,問道:“你怎麼在寫《往生咒》?”
我沒有回答他, 而是問了一句:“胤禛, 你知道良妃是怎麼死的麼?”
胤禛神色有些緊張的問道:“你聽說了什麼嗎?”
我望着那《往生咒》平靜的說道:“良妃是自殺的, 因爲她想把我嫁給八爺, 皇上不準還羞辱她, 她才自盡的。”
“是哪些宮人亂嚼舌頭?你不是最不在意宮裡這些流言蜚語的麼?”
我慘淡的笑了一下說:“是八爺告訴我的,胤禛, 其實我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要是沒有我,這裡的很多人都會過的比現在好。”
胤禛聽罷,把我的身子扭過來,看着我的雙眼說道:“芙瑤,就算良妃真是自盡的,跟你也沒有關係,她拿你當救命稻草,是她的慾望害了她,別想太多好麼?”
是啊,良妃要利用康熙對我的寵愛來救她的兒子,是她自作主張,我完全不知情。可是事情真的能分得這麼清麼?
看我不說話,胤禛抓緊我的雙臂,眉心緊鎖的對我說道:“芙瑤,不要這個樣子好麼,我看了心裡難受。”說着把我攬在他的懷裡。
近日來的委屈終於找到一個釋放的港灣,在他懷裡放肆的大哭起來。
我太累了,我無意改變任何人的命運,可事實卻總是要把我牽涉其中。我不想被人利用,也不願害人性命,只覺得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沼澤,越掙脫便陷得越深,此刻只有胤禛溫暖的懷抱是我唯一的慰藉。
胤禛抱着我什麼都沒說,只是用他寬大的手掌輕輕的拍着我的後背讓我安心。也許在紛亂的世事裡,只有胤禛能給我想要的寧靜。
此次行圍我沒有一點興致,不知道爲什麼莞爾也好似心情很差。晴雲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每次看到好玩的事情要跟我們說,剛要開口,看着莞爾苦着一張臉,轉頭看我也好不了多少,也就只好作罷。
這次行圍真的很無趣,能騎善射的十三在羊房夾道被幽禁着,和十三不相上下的十四在朝中代理朝政;八爺因爲知道了母親的事毫無興致,因快到良妃去世兩週年祭,又提前啓程回了京;胤禛原本就低調,十三出了事之後更是不顯山不露水;三阿哥本就喜歡舞文弄墨,騎射一概不通。
一天康熙在圍場舉行射箭比賽,衆人不知是謙遜還是真的射技不精,總是偏一點,沒有一人正中靶心。康熙在靶前看的直搖頭,大叫道:“十三阿哥!”
衆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康熙遲疑了一會,反應過來,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復又微笑着掩飾道:“看朕給你們射一箭。”
話落,箭出,正中紅心。
衆人一片歡呼雀躍,讚歎康熙寶刀未老,風采不減當年。康熙笑着稱好,彷彿龍心大悅。只有離得近的我,能看到他臉上難以掩飾的落寞,這個時候他是希望十三在身邊的。
晚上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草原上的星星亮極了,連成一片,像浩瀚的海洋。那三顆連成一線的星星,最亮的那顆是牛郎星麼?那三顆三足鼎立的星星,最上邊那顆是織女星麼?它們中間隔着的星星海,便是銀河麼?
我小學自然課沒學好,就當它們是吧。這安靜的草原上,此刻只餘我和滿天的繁星,我喜歡這感覺。
胤禛現在會在幹什麼?參禪,禮佛,看書,還是自己跟自己下棋。我們離得這樣近,卻不能相見。我們之間也隔着銀河麼?我們的銀河是什麼?是他莫須有的罪名,是康熙捉摸不定的態度,還是宮中漫天的關於我的流言?或者都有吧。
我愛這片草原,我在這裡和十三策馬揚鞭,和胤禛拌嘴挑釁,和雲若細語交心,只是那個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諸如此類美好的事情,都要用一生來懷念。
十一月結束了無趣的行圍,大隊人馬返程回京,走到密雲行在,駐紮歇息。
天已經很冷了,行在裡沒有修紫禁城裡取暖的火牆,人一說話都冒着白氣。胤禛特意給康熙送來了取暖的熏籠,掐絲琺琅的工藝,椅子大小,取暖之餘又帶着淡淡的檀香,康熙很是喜歡。
正好各位阿哥都來給康熙請安,康熙就讓大家觀賞胤禛送來的熏籠,還誇胤禛有孝心。看着康熙對胤禛笑,我的心裡也開釋不少。
康熙正和衆人說着,小太監來奏報說八貝勒爺因祭拜亡母不能趕來給康熙請安,派人送來兩隻海東青遙祝萬歲滿載而歸。
康熙聽完更是龍顏大悅,開懷的對衆人說道:“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十萬只鷹裡才能出一隻海東青,這是我們滿人的代表!難爲了八阿哥的孝心。快傳。”
說話間八爺派來鬆鷹的人已經到了,兩個太監一前一後走進來,前面那人提着一個碩大的蒙着黑布的鳥籠,兩人走進,跪拜行禮,替八爺請安。
康熙命他們掀簾,自己則迫不及待的站起來。前面那個太監“喳”過之後,麻利的解開繩子,一把將黑簾掀起,我也目不轉睛的盯着鳥籠,想看一看這被康熙盛讚的鳥到底是何等神俊。
簾子被掀起的那一剎那,我呆住了,雖不知道海東青究竟是什麼樣子,但絕不是此刻籠中鳥那奄奄一息的模樣!
時間有片刻的凝滯,康熙一腳踹翻了身前的熏籠,木炭,薰香像被放了慢動作一樣散落一地,帶着火星的黑炭四處散去,霎時濃厚的檀香味蔓延開來。
沒有人敢去撲救,全都呼啦啦跪倒在地。
我腦海裡猛地回想起那句——“我今日不去找他,日後再給他準備一份厚禮。”老年人素來迷信,八爺就是要拿死鷹比喻康熙來激怒他,報復他嗎?
可他這麼做就會徹底失信於康熙,他放得下多年以來的苦心經營麼?那就是被別人陷害了,會是胤禛麼?
望向胤禛喜怒不辨的臉,黑洞洞的瞳孔好似一片坦蕩。
來不及細想,傳來康熙聲音渾濁的咳嗽聲,接下來是三阿哥的聲音:“皇阿瑪息怒啊,京城到密雲有一段距離,是這兩個奴才路上照顧不周,害死了兩隻海東青也不得而知,皇阿瑪要明察啊。”說完,用眼睛斜着兩個跪倒在地面如死灰的太監。
聽罷,康熙的咳嗽稍稍緩解,領頭的那個太監,像想起什麼似的,猛的擡頭:“啓稟萬歲,這有八貝勒爺呈給萬歲爺的信,奴,奴才,剛纔忘了呈上來。”
康熙擡擡手,樑九功把信呈了上來,康熙把心拆開,眯着眼睛細讀。我跪在地上,只能看見信的背面,好像只有幾句話。
康熙看着看着,臉色越來越青,我的心裡也越來越慌亂,八爺到底寫了什麼?他不是最和善近人,謙遜溫潤麼,也能寫出令康熙如此生氣的話來麼?
康熙氣的把紙拍到桌子上,我從沒見過康熙如此生氣,他的臉色由鐵青轉爲潮紅,胸口劇烈的起伏,摻雜着渾濁的肺氣聲,氣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低頭看到地上瑟瑟發抖的兩個太監,康熙把桌上的信團成一團,猛砸在跪在前面的那個太監的臉上,喝道:“帶着你們主子的信滾回去,告訴他,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兩個太監磕頭之後,連滾帶爬的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出行在。
康熙又指着三阿哥胤祉,胤祉見狀身子被嚇得一抖,康熙接着說道:“朕說你寫。”
三阿哥洪亮的說道:“兒臣遵命!”起身來到旁邊的案前,濡墨提筆,等着康熙的口諭。
會不會是他陷害八爺,他現在不是八爺他們的“盟友”麼?難道真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是康熙爲什麼不追查下去,難道八爺在信中已經表明了麼?
沉思片刻,康熙一字一字的對三阿哥說道:“胤禩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鬱悶。胤禩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爲人所保,誰敢爭執?遂自謂可保無虞矣……”
我的心被猛烈刺痛着,又是一句“辛者庫賤婦”,良妃已經去了兩年了,何苦再提及已亡人的身世?就算良妃身份卑賤,她也是曾經被康熙寵愛過的,爲他懷胎十月生下兒子的女人。康熙就這麼無情,他對良妃就沒有一點追思麼?
又爲八爺感到心寒,他苦苦謀劃那麼多年,卻不知自己在康熙心裡早就是一個陰險奸詐之人,做了這麼多原來都是無用功!或許是良妃的死點醒了他,與其虛僞的活着,倒不如真性一回,我們每個人都戴着面具生活,八爺這個面具戴的太久太久了,或許這個激怒康熙的他纔是真正的他。
康熙說他們的父子之恩絕了,熟不知在康熙逼死良妃的那一刻,他們之間的父子之恩就已經絕了。也許八爺從來都沒把康熙當過父親,不過是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謀劃着從他手裡接過皇位罷了。
什麼纔是孝順?康熙呵責八爺不孝,熟不知,八爺不惜激怒康熙就是爲了成全自己的孝道。帝王之家,什麼都是說不清也道不明的。
可是此刻我更擔心的是胤禛,他花了心思給康熙送來精緻的熏籠,看似康熙也很喜歡,可氣急的時候康熙還是會一腳將熏籠踢翻,我忍不住的想,如果這熏籠是十四送來的,康熙還會忍心麼……
跪在地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在想着,一擡頭,看見樑九功正在拿眼神提醒我,連忙回過神來。樑九功扶着康熙到內堂去休息,我連忙按照樑九功的暗示,整理被康熙踢翻的東西。
目光觸到胤禛,他也微蹙眉頭關切的望着我,看來我剛纔的確是愣神了好久,略帶笑意的搖搖頭,告訴他我沒事。小心的把熏籠扶起來,將蓋子蓋好,儘量恢復它原有的模樣。
經此一事,康熙和八爺都病倒了,父子二人都臥病在牀,卻如仇人一樣不管不問。八爺要借斃鷹之事激怒康熙泄憤,康熙要藉此事順水推舟壞了他的名聲打壓他的勢力,貌似兩人都成功了,卻不見得高興。
回到紫禁城又面對着流言蜚語,說什麼康熙把我指給誰就是看好誰,宮人們遇到我不是巴結討好言辭小心,就是儘量避免和我正面接觸,也就只有莞爾,晴雲,小春子還能和我說幾句真心話。
宮中生活苦悶無趣,傳播流言是最大的樂趣之一,我能理解,只是聽得多了,我自己都會暗問自己,難道康熙真是這麼打算的麼?
冬日到來,再繁華的宮殿在白雪的覆蓋下都是一片蒼白,此時皇宮裡的氣氛像這冬天一樣肅殺。太監宮女們都低頭疾行,我只希望這是我在紫禁城裡度過的最後一個冬天。
生活總算還有一點希望,胤禛差秦福送來了雲若的信,信上說她已經懷孕要當額娘了。雲若終於擺脫麝香的影響,可以做母親了,由衷的爲她高興。
她在信裡說,本想讓她的孩子叫我姨娘,卻反應過味兒來,她的孩子遲早是要叫我舅母的。看到這一陣面赧,反覆讀着信着問自己,真能等到那一天麼?
因爲懷孕要避免舟車勞頓,雲若今年就不隨年羹堯回京了,想到羊房夾道里殷切盼望雲若的十三,心裡又難免爲他傷心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