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日康熙因爲朝堂上的事情煩心,心情都不大好,弄得我們當差的也是一籌莫展。事情還要從康熙四十四年說起,打康熙四十四年開始不斷有大臣疏劾山西巡撫噶禮和他的心腹太原知府趙風詔沆瀣一氣,毒害百姓,無惡不作,但因爲噶禮是康熙乳母的兒子,康熙一直不想懲治他。被參劾後康熙不但沒有革他的職,反倒把各種參劾他的劾疏交噶禮復奏,噶禮巧舌如簧的辯解後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本來事情已經被康熙壓下,可是噶禮本人並不知收斂,反倒仗着康熙撐腰更加變本加厲的搜刮民脂民膏,在四十五年七月忍無可忍的山西平遙縣民郭明奇等一百二十人赴京師呈控,南城御史袁橋接下狀紙,以貪污贓款,濫用酷刑,虐吏害民等七項罪參了噶禮一大本。康熙本還想壓制,但是無奈響應袁橋的大臣越來越多,時至今日已經形成了不可抑制的風潮,直把噶禮推到風口浪尖。康熙一方面無法應付朝堂上一邊倒的呼聲,一方面又不想治乳母之子的罪,一時間陷入兩難的境地。
關於噶禮之事,朝堂上議,朝堂下召大臣複議,一直議到現在,議來議去都因爲康熙強硬的態度沒有結果,雖然我只在內廷做事,但還是能感覺到各位大臣的不滿和非議,可是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在乾清宮當差的我們都加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生怕觸了康熙的黴頭,在這個節骨眼上給康熙添堵。
這日我到乾清宮東南角的御藥房取爲康熙煮水用的龍骨等藥材,行至日精門的時候,碰見神色焦急的四爺胤禛。
他一看是我,不等我問安就急急的問我:“萬歲現在在哪?”
“在東暖閣讀書,四爺沒有得到傳召?”
“我遞了牌子的。”他並不看我,只是疾行,我也只好快步跟上。
“敢問四爺,這次求見可是爲了彈劾噶禮之事?”我知道這個鐵面的四爺一定想嚴懲噶禮,可這就違背了康熙的意思,不如在這個時候向他通個氣吧。
“你怎麼知道?”他看了我一下,表情有些詫異。
“我雖在內廷,但朝堂上的事還是略有耳聞,現在各位臣工都對噶禮之事議論紛紛,四爺這麼急着去找萬歲,也一定會與噶禮有關。”他略微掃了我一眼,表示默認,我接着說:“不過奴才勸四爺一句,萬歲恐怕是鐵了心地不想辦噶禮,再多的直言進諫只怕會惹惱了萬歲。”
“還真被你說準了,我這次就是請求萬歲嚴懲噶禮。以平民憤,安民心。”他的腳步慢了下來。
“奴才知道四爺崇尚‘真’字,可有些事還是要順着萬歲的心意來,噶禮是萬歲乳母之子,萬歲向來重視人倫親情,對乳母也是有恩必報,四十四年彈劾之事被萬歲壓制,已經表明了萬歲對噶禮的態度,那些王公大臣們都已忍氣吞聲,四爺何苦來觸這個黴頭?”
說着發現四爺正在看着我,眼神中彷彿有幾絲讚許又有幾絲感謝。我不敢看他,眼神連忙躲閃。
“皇阿瑪重情重義,對噶禮格外照顧,我怎會不知,就憑他那幾分能耐,三十四年任吏部主事,三十五年七月升任盛京戶部理事,八月又遷經通政史,副都御使,直至內閣學士。三十八年又授爲山西巡撫,滿朝文武哪一個有他升遷的快。在巡撫任上,他乾的那些勾當,隨便挑一樣都是殺頭的死罪,皇阿瑪要是想辦他,他怎會活到現在?”他一口氣說出一連串的官名,看來他關注噶禮很久了。
“四爺,既然這些事情您都瞭然於心,何苦還要去費那沒有用的功夫,費力還不討好。”
“妙璇,我問你,萬歲是被噶禮矇在鼓裡,他做的那些事萬歲壓根就不知道,還是萬歲一切都心知肚明,只是爲了報恩不想處置他?”
“萬歲爺英明無比,什麼能逃過他老人家的法眼,只是不想辦他罷了。”說罷發現胤禛正意味深長的看着我。
“所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爲國爲民擔憂,什麼是隻圖一己之私,在萬歲心中是不是有一杆明秤呢?你說我是不是徒勞?”
我突然感到醍醐灌頂!雖然知道進諫不會有結果,沒準還會惹惱康熙遭到一頓斥責,但是胤禛在這件事情上的忠奸在康熙心裡已經見分曉。
我自問受過高等教育,我自問知曉歷史,但是他們之間玩弄的權術謀略,我還真是望塵莫及。
“是奴才淺薄了,沒有想到這一層。”我謙卑的說道。
“並非是你淺薄,只是生在這帝王之家,很多時候都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罷了。”說着胤禎痛苦的搖了搖頭。
“四爺不要這麼說,這次您也是對萬歲爺說出了真情實感,並不算違背‘真’字,只是提前預知了結果而已。”
聽我說完,他沒有說話,只是感激的看着我,彷彿自我封閉了很久之後突然遇到了知己。
我接着說道:“而且奴才始終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這個惡貫滿盈的噶禮一定會有被正法的那一天。”我記着這個噶禮最後還是被康熙殺了。
“好一個善惡到頭終有報。”他直視着前方並不看我,語調平緩卻透着狠勁。
我知道我什麼也不用再說了,這個四爺成爲了最後的勝者,很多事情必然比我這個“知曉未來”的人想的還全面,也不用我再囑咐什麼了。本來想着討好他,卻反過來讓他上了一課,真是可笑。
“你也經常向其他阿哥通氣麼?就向對我一樣。”他突然問了一句。
“不……是啊。”本來想說是,可是說出口卻還是在前面加了個“不”,在他面前我果真不敢撒謊。
“那爲什麼一而再的幫我?”
“我……”我難道要告訴他我要討好他麼,“我這不每次都剛好碰上麼。”我打馬虎眼。
他又沉默不語了,我發現我真是怕他,他一開口就讓我緊張的不知所云,他不說話更是讓我覺得窒息,可能是因爲知曉他是大清未來的主人吧。
總算走到御茶房附近,終於可以找個理由離開,“四爺,奴才要去御茶房備糕點,萬歲爺就在東暖閣。”
他向我微點一下頭,我向他行蹲安禮。
他走出幾步後,突然回頭,對我輕聲說了句:“謝謝。”說罷也不等我的反應就又快步疾行了。
他是不該等我的反應,因爲我人整個楞在這裡,等我恢復正常恐怕要一會時間。他的這句謝謝應該不是謝我告訴他康熙在哪,因爲這兩個字雖是輕輕吐出的,分量卻不輕。一定是在謝我兩次幫他了,那就是不怪我了,我不用再討好他了?那我不是應該覺得如釋重負,可爲什麼依然覺得沉重?
一陣涼風吹來右膝蓋隱隱作痛,那是被四爺撞倒所致,本來已經沒有大礙,秋季天涼又發作了,只好忍痛走進茶房。
時至九月,天地間一片頹廢衰敗之氣,這紫禁城也不能倖免。總管太監站在路邊指揮着小蘇拉們掃着甬路上的落葉,一層一層好似總也掃不盡,辦事最利落的小蘇拉,掃起落葉來都好似被放了慢動作,不知是掃帚太沉還是落葉太多。還有一些小蘇拉被遣去粘樹上的秋蟬,不管怎麼粘,樹葉後面隱匿着的秋蟬還是發出一聲聲“弗拉,弗拉”的聲音,總管太監的指揮聲好像被按了靜音,只能看見他們張牙舞爪的比劃着,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近處開過的殘花落了一地,沒有人在意。
“看什麼呢?”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
回頭發現是十三,一襲迴轉龍紋蟒袍,英姿颯爽的立在我身後,嘴角帶着淡淡的笑容。
我笑笑沒有答話,因爲我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這前面也沒有井啊。”說着,他還裝模作樣的四下看了看。
“十三爺取笑奴才。”
“誒,以後不要以奴才自稱了,我聽着怪彆扭的。”
在他面前我不想假惺惺的推辭,只是笑笑表示答應。
“我在這看你半天了,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在想什麼呢?”
“也沒想什麼,就是看着這花都敗了,覺得有些淒涼。”
“我看你也不像那些多愁善感的女兒家啊,怎麼還悲起秋了?春華秋實,有過春天的繁茂,必然會迎來秋日的碩果累累,秋天也是獸羣繁衍生息,壯大族羣的時候,有什麼可悲的呢?”果然是馬背上的阿哥,舉例勸我都與狩獵有關。
“我沒有十三爺這般豁達,其實我就是一陣兒一陣兒的,一會就好了,秋天雖然花敗了,但也沒什麼不好,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嘛。”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十三輕輕重複了一下,復驚呼道:“好詩!想不到你竟然能夠出口成章,佩服佩服。”說罷向我作了一個揖。
我被嚇得一愣,突然想到這詩是清末詩人龔自珍的名句,現在他還沒有出生呢,我隨口說出來這是冒了人家的名了,又沒辦法解釋,真是慚愧慚愧啊,只能不好意思的對十三笑了下。
十三突然吹了一個響哨,然後不知從哪角藍天展翅飛來一隻小鳥,飛近纔看出來是一隻潔白無暇的鴿子,正落在十三的右肩膀上,左右扭動頭,很是可愛。
哇,真漂亮,你養的鴿子?”
“恩,前些日子,府里人給我淘換來的,我覺着好看就自己養着玩。”說着十三扭過頭去看了看肩膀上的鴿子。
我看着也是喜歡極了,原來我們大學旁邊有一座很古老的教堂,屋頂上就養了很多鴿子,撲棱棱的從這個屋檐飛到另一個屋檐,就像這隻一樣站在那,來回扭着頭。
“它叫什麼?”
“還沒起名字,不過現在有了,就叫落紅。”
看着她血紅的小爪子,倒還貼切。
十三從懷裡拿出一袋小米,輕輕倒在我手上,把落紅的嘴讓到我手上,它就真的一啄一啄的吃了起來。
它還真的喜歡你,一點都不怕你呢。”十三高興的說。
是啊,鴿子向來是不怕我的,當年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常常和我的前男友去教堂所在的廣場上喂鴿子,花兩塊錢賣一袋鴿子食,放在我的手心裡,就有鴿子過來琢食,他就不行。他就在一旁看着我喂鴿子,並不說話,只是面帶微笑的看着。直到後來因爲不贊同我考研,我執意和他分手,偶爾想起他,腦海中還是那個面帶微笑的畫面。不知道遠在另一個時空裡的他,現在還好麼?還會時常想起我這個任性,追求自己生活的前女友麼?思緒一發不可收拾,我止不住的想,如果當初不考研,不考上那裡的研究生,我還會來這麼……
“喂,喂,想什麼呢?鴿子都啄手了。”
突然看見一隻手在我眼前揮舞,回過神來,感覺到掌心裡麻麻的,那時鴿子琢過的感覺。連忙把手縮回,用另一隻手揉了揉。
“你是不是想家了?”十三關切的問。
“算是吧。”只是我想的這個家不在京城裡的巴雅拉府邸,而在你不知道的未來。
眼前的樹葉又被秋風落了一地,落紅在地上被吹來吹去,突然覺得在這瑟瑟的秋風裡,和十三站在一起特別的安心。
漸漸的宮裡的竹簾子都換成的棉布簾子,皇親貴胄們的衣服上也添了動物的皮毛,一個個看起來都是貴氣十足。看了他們的衣着才知道,這衣飾之華麗,花樣之繁瑣,手工之考究都是宮廷劇刻畫不出來的。
此刻我正垂立在昭仁殿門口,等候各位來請安的親王阿哥們。天氣已經轉涼,我站在門口,不覺連連呵手。遙遙的看見十三十四一前一後的走過來,待他們走進,我微微一欠身道:“十四阿哥吉祥,皇上今日身體略感疲乏,免了各位的晨昏定省,兩位爺請回吧。”
聽我說完,十三焦急的問道:“找太醫瞧了沒有,有無大礙?”
“十三爺莫急,已經召了太醫,說是昨日操勞過度所致,並不十分嚴重,調理得當明日即可恢復正常。”我安慰十三說道。
“莫不是身體太虛,我前些日子送來的人蔘,有沒有熬湯給皇阿瑪喝?”這回輪到了十四。
“已經熬湯給皇上喝下,奴才素知皇上不愛喝參湯,但是十四爺進的皇上一飲而盡,還誇十四爺孝心可嘉。皇上今日只是稍感疲乏,兩位爺不要太過擔憂,太醫說明日就可調理過來,所以兩位爺請回吧。”我把手探向他們來的方向,儘量做到大方優雅。
“好,請轉告皇阿瑪,不要太過操勞,身體爲重。”十三對我說道。
“奴才一定轉達,恭送兩位爺。”
先別恭送,我問你,你剛纔爲什麼不對十三哥請安,只對我請安?”十四突然目光炯炯的逼問我。
我不安的看了看簾子裡面,小聲的說道:“因爲,因爲十三爺不喜歡別人向他請安。”
“我也不喜歡別人向我請安,尤其是你。”他的聲音更大了。
嚇得我一把把他拽到拐角處,“你小聲點,我還不想掉腦袋!哪有你這樣的,向你請安還不對,倒吃起不請安的醋了。”
“我就是不想你向我請安。”
“好好好,我下次啊也不向你請安,尤其是在皇上在的時候,讓皇上治我得罪,你就滿意了。”我皺着鼻子說道。
“不要無理取鬧,你懂我的意思。”他有些急。
“也不知道是誰無理取鬧在先,你看十三爺正看我們笑話呢。”
此時十三正在我們一步開外的地方看着我們微笑,嘴角還是那淡淡的弧度。十四見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不自覺得搓了搓手。
“你看你凍的,我給你的暖手爐呢?”十四突然問道。
“你看見哪個宮女當差還帶着暖手爐的,那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呢麼。”我失聲笑道。
“那你什麼時候能進去啊。”
“我得把話給各位爺都傳到啊,行了行了,我要繼續當差了,一會樑總管該責罵我了。”
“回去記得用暖手爐暖暖手!”
“知道啦。”說着衝他做了一個抱拳的姿勢,十四皺着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了,也笑着向我抱拳回了個禮。
視線平掃過去,發現十三正在用眼神向我告別,我也對他笑笑,復又垂立在殿門口。
我又把剛纔說過的話轉達給其他來請安的阿哥們,我自以爲這個差事已經可以應付自如,但是四爺來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突突的跳了起來,強壓住緊張,把該說的說了,可是一擡頭看見他那不辨喜怒的臉,我還是亂了陣腳。好在他沒有多問什麼就回了。
等了許久,終於等到了最遲來的太子爺,轉達完康熙的意思,終於可以進殿覆命。
掀開簾子,發現康熙已經起來,只披了一件明黃色的中衣,正要坐下。我連忙快走兩步,扶康熙坐下。
康熙看見是我,徐徐的說:“怎麼在外邊呆了這麼久啊,帶着一身的涼氣。”
我連忙請罪:“是奴才不好,下次一定暖一暖再進殿。”
“我沒在怪你,在外面凍壞了吧,是誰來的最遲啊。”康熙的語氣平緩,卻帶着震懾力。
“這個……”我一時間不敢說。
康熙擡眼看了我一下,依舊很緩慢的說:“說罷,朕恕你無罪。”
我躊躇了一下說道:“是,是太子爺。”
“哦。”聽康熙的語氣,這個結果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但還是帶了一點失望。
宮女又端上來一杯參茶,也是用十四送來的上好野山參泡的,康熙素不喜參,但是因爲十四的原因康熙還是皺着眉頭把參茶喝完,足見康熙對這位文武雙全的兒子的喜愛。
立侍了一天,不免腰痠腿疼,一步一步的拖回住處,發現十四爺胤禎正在院門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