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秋棠和靜樹幾人都下去了,錦月關着門獨自想了一會兒。
香璇不放心,等在門外。
尚陽宮大門口,棲鳳台皇后的軟轎已經步步逼近,昭珮殿的二侍女青桐、青娥剛去承雲殿旁尚陽宮詹事處領了綢緞,正好碰見皇后一行,是以二人趕緊抱了綢緞跑回來告知了香璇。
一聽青桐、青娥說皇后來了,香璇着急得直冒冷汗,思來想去,湊到緊閉的門外小聲道:“姐姐、姐姐,皇后突然來了。”
她正說着門嚯啦開了,錦月站在門後,臉色已經恢復平靜。
香璇:“姐姐可想好怎麼決定了?皇后來了,頗有些行色匆匆,恐怕是咱們的人查的時候引起了她警覺,這可如何是好?”
一想起皇后膽大到敢謀害太皇太后,香璇便覺錦月知道了這麼大的秘密,簡直要完。
可錦月目光平靜,掃了眼昭珮殿大門處那對泱泱疾行而來的錦衣宮人,淡聲啓齒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別自亂了陣腳……”
……
姜瑤蘭很詫異,不想錦月竟面色不驚地在殿中恭候她,並且命了侍女煮了茶水,看樣子是知道她的來意,卻也半點看不出慌亂。
“皇后娘娘請用茶。”錦月恭敬道。
“嗯……”
按捺住心中迫切焦急,姜瑤蘭繃着勉強的笑意接過錦月雙手捧過來的熱茶,呷了一口,眼睛卻如靈蛇的雙眼一直洞察錦月,一瞬轉過萬千思索。
輕放下茶杯,姜瑤蘭接過崔景遞過來的絹子擦了擦脣。
“錦月啊,我來找你是有些事想與你說,你心思機敏,不知能否猜到母后所想?”
錦月低着眸子看茶桌上那滴不小心落下的茶水,倒映着姜瑤蘭犀利的雙眸,她淺淺含笑:
“錦月愚鈍,不能猜到皇后娘娘的心思。不過……”
錦月側身,姑姑周綠影適時遞上個一尺長的妃色(比橘紅色深一點)錦盒,錦月將錦盒遞過去。“錦月那晚撿到個東西,想來是皇后娘娘不小心落下的。”
姜瑤蘭見像是個簪盒,有些迫切地拿過來打開,眸光一閃,立刻緊繃的臉頰回暖了血色和笑意。
“這正是我掉落的簪子。不想給你撿到了,當真是巧了,呵呵……”
錦月只淡笑,不語。
姜瑤蘭大鬆了口氣,又心中暗暗吃驚,這尉遲錦月,總能一次次讓她覺得低看了她。
本以爲她只是那樣的程度了,然而下一回,她還能幹出讓你吃一驚。尉遲錦月先於所有人查到真相,又毫不猶豫地將這證物不着痕跡地送還給自己,光說這份敏銳和冷靜,就不是宮中一般妃嬪所能有的。
姜瑤蘭正暗思着錦月爲人,便聽門口——
“母后,你來了竟也不知會兒子一聲,直接來了昭珮殿,真是有了兒媳婦,就沒有我這兒子。”
弘允突然到來,他穿着雪白的喪服,襯得他長髮如墨、肌膚勝玉,清俊非常。
姜瑤蘭措手不及,她正拿着金簪,弘允一眼便看見了這火吻過的金簪。
“這金簪……”
姜瑤蘭心中恐慌忙縮回手去,生怕被兒子知道了自己幹過的齷齪事,錦月卻輕輕微笑,擋在弘允身前:“母后落了個簪子在我這兒,今兒個來取。”
姜瑤蘭聞言,不由感激地看向錦月,而後趁機蓋好錦盒交給崔景:“好好收着,莫再弄丟了。”
崔景何等有眼色:“諾。奴婢這就將它放到軟轎中,免得一會兒忘記。”
“嗯,去吧。”
崔景“平靜”地出門後,疾步往軟轎去,捧着簪子彷彿抱着閻王的催命符,卻不想在拐角撞上個人!
“哎喲——”
“啊。”
她和姑姑靜樹撞了個滿懷,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道了歉,朝相反方向走。
然而崔景走了幾步便頓住了,回頭看朝昭珮殿走的女人的背影,凝神思量了好一會兒,只覺眼熟,卻想不起來,直到她將金簪放進軟轎,才猛地想起——
“是她?!”
·
姜瑤蘭辦完事、心頭石頭落地,便要走,弘允親自送他出宮,錦月目送棲鳳台的宮人走遠,心中沉了沉,問香璇:
“我這樣顛倒黑白,助紂爲虐,死後應當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吧?”
“形勢所迫,姐姐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五皇子殿下對姐姐掏心挖肺,任誰也不忍心傷害他。”
香璇頓了頓,小心着問,“只是不知姐姐是否還割捨不下太子?”
錦月輕輕扯了笑,目光越過密集的灰白雲層,看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那裡隱隱透出一角湛藍天。
“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早已互無干系,而今還談‘割捨’二字,就太荒謬了。”
錦月沉思了一會兒,另涌上來一層憂心:自己知道了皇后害死太皇太后和瑤華皇后的秘密,皇后若不能信任自己,恐怕,自己就會步瑤華皇后和太皇太后的後塵!
姜瑤蘭連這兩人都敢動,何況她這麼個小小的皇子妃。她就算若不動,也是看在弘允的面子上吧。
……
“娘娘,你猜奴婢在昭珮殿看見了誰?”
回棲鳳台的路上,崔景附在軟轎邊姜瑤蘭耳邊說話。
姜瑤蘭這三日來夜不安枕,總夢見姜瑤華和太皇太后的冤魂,疲憊憔悴地托腮靠着轎子懶懶問——“誰。”
崔景睜大眼睛:“傅懷青!二十年前瑤華皇后身邊那名震後宮的最年輕尚宮。”
姜瑤蘭倏爾睜眼。“她?”
犀利的眼睛眯了眯,姜瑤蘭手指細細地摩挲着玄黑長指甲上的粒粒硃紅寶石。
“你可看錯了?”
“娘娘,奴婢絕無可能看錯,當年傅懷青是尚宮,奴婢是典膳局的御侍,每次她訓話奴婢都要在下頭看着,絕無可能看錯。傅懷青心高氣傲,當年瑤華皇后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纔將她收爲心腹。”
姜瑤蘭摸着長指甲陷入陰冷的沉思,許久才道:“瑤華費了那麼大力氣才收復的人,可尉遲錦月入尚陽宮半月就收爲己用……若尉遲錦月不能爲本宮所用,他日,必成大患!”
“娘娘說得極是!”
……
是夜,值夜的侍衛敲了三更。
延尉監的死牢裡,白日零星的喊冤聲也都熄滅下去。
死寂。
守衛監牢的獄卒應着悶響聲倒地,兩條黑影閃入牢中——正是李生路和江廣。
二人白日躲過禁軍的包圍逃走,此番夜探監牢,弘凌正在監獄最深處,死刑犯所在特殊牢房。
這處牢房是三指粗的鐵條子凝的牢籠,非鬼神都出不得。
烏濛濛的月光從巴掌大的牆洞漏進來,落在盤而坐的弘凌後背長髮上。
他閉目調息,俊朗柔美的臉似凝霜,有些病態,脣如月白,沒什麼血色。
“太子殿下!”江廣屈膝跪在鐵牢門前,糙漢子眼睛盈滿淚水,“殿下您受苦了。”
李生路:“太子殿下!”
弘凌過了一會兒才緩緩睜眼,眼底一片冷凝。“廢太子詔令已下,我已不是太子。”
他勾了勾脣,卻不是笑,而是一種獨有的屬於他的妖冶冷漠表情,“也再不屑做‘太子’!”
李、江二人對視一眼,都明瞭了自家主子的意思。
弘凌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咔咔幾聲響,秀美的長髮被火吻傷了一斷,落到一旁露出他的衣領後頸窩,淺淺一道刀疤似蘭花的細葉,探出一角。
“說吧,現在宮中情勢如何。”弘凌冷道,清瘦修長的雙手放在盤坐的雙膝上。
李江二人道——
“東宮被西衛尉尉遲正陽帶羽林衛包圍着,不過好在咱們的重要骨幹都撤離了,尉遲太尉因爲主子前些日子的疏離,現在作壁上觀,似有威脅報復之意!”
“六皇子弘實中午被放了出去了,現在童貴妃認爲主子陷害他們,聯合端親王己方勢力,均向皇后示好。”
“只怕這會兒童貴妃正在皇后處討好,商量如何將主子往死裡害呢!”
弘凌冷哼笑了一聲:“皇后不愧是皇后,既守住了秘密除了太皇太后,又除了我。可笑弘實被她整得在牢中脫了層皮,還巴巴貼上去,心甘情願做她走狗、被她利用。”
那天在殿中,他將太皇太后拖到門口,便發現殿中還藏着死士,死士來與他纏鬥了一番,是以才耽擱了時間險些沒逃得出去。
太皇太后離奇而死,皇后神色古怪獨在殿中,再是奇怪的死士,他當時便猜測和皇后有關。
只是,他當時並沒想到,太皇太后竟然是要當衆宣佈那樣的秘密。
“是皇后害死了自己的親妹,卻將罪名賴在主子和連才人娘娘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犯下殺孽,她哪裡是母儀天下,分明是天下之最歹毒!”李生路不忿道。
“現在太皇太后死了,那些僅有的證據也都被付之一炬,短時間要找出證據證明主子清白、證明皇后是兇手,恐怕有些困難。”李光說。
弘凌回想了當日殿中的太皇太后拿上來的物品:“我記得那些物品中有一柄金釵,火燒不壞,你們可去找過?”
江廣僵了僵,瞟了瞟李生路的眼色才疙疙瘩瘩道:“主子好、好記性,確實有一件金釵,可是……”
“可是如何。”弘凌道。
江廣:“主子,可是錦月夫人不知怎麼回事,也發現了真相,先一步令人將金簪取走。但,但她下午就還給了皇后,並對誰都沒說。”
李生路:“奴才聽說錦月夫人現在和皇后十分要好,見面總是言笑晏晏,儼然……儼然一家親了。”
江廣說罷,和李生路一同小心觀察自家主子的臉色,見弘凌面色冷凝如舊,平靜無波,才放下了心——他們主子可算放下情傷了。
“主子,您明日就要被提審去刑部大牢,皇帝已經命內閣在擬定處決您的旨意,咱們可如何行動?”
“皇帝這回是鐵了心要主子的性命了!”
想起那個曾經自己無限崇敬、哪怕後來被丟到戰場,他依然時時想起的生身父親,弘凌嘴角微一勾,眼神一片冰寒,已看不見半分溫暖。
“生恩已還,不必再有顧忌!”弘凌眼中碎着寒意,整個人如煉獄中走出來、沒有生氣沒有人味兒的森冷修羅。
而後弘凌迅速吩咐了幾條命令,李江二人應諾互看一眼,都是一喜:大漠戰場上那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四皇子弘凌,終於回來了!自尉遲錦月出現,那個沒有弱點、冷靜的弘凌便不見了。
鐵牢堅固不可破,李江二人救不出弘凌,只能離去。
牢裡重新恢復死寂。
之隱約可聽見拳頭握得咯咯作響聲,弘凌緊咬着牙一拳打在鐵柱上,悶悶震響,血跡從手背蜿蜒彷彿紅花綻放。
記憶裡,有個明媚的女子,不斷的對他說話——“弘凌,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你死,我也會永遠在你身邊。”“弘凌,你怎麼長得這樣美呢,是我最愛的男子。”“弘凌,你什麼時候向爹爹提親,爹爹不許我下嫁,你得做好心理準備……”“弘凌……弘凌……弘凌……”
那個嬌俏的聲音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喊着他名字,能夠把他的名字喊成各種好聽的調子,彷彿美妙的旋律。
可是事到而今,那記憶裡的每一個字都如刀在將他凌遲;那雙曾攀在他臂膀上的玲瓏小手,正絕情地幫着敵人,要他性命!
弘凌從懷中拿出了一隻嶄新的小鞋子,是錦月做給小黎的,可小黎還沒來得及穿便遇了害。
言笑晏晏,一家親……
“你最終,還是堅定地選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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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從延尉監轉移關押進刑部死牢,處斬聖旨隔日便下,定在七日後午時東市法場斬首。
錦月是聖旨下來的當天就知道了,香璇一直擔心她衝動之下會做什麼,然而錦月卻出奇的平靜,只是每日安心調養身子養胎,一連到弘凌處斬之日的早晨,還是沒動靜。
錦月推開窗,今晨的霜比前幾日都厚,一眼看去半個庭院、宮闕都是雪白。
“今天的霜比前些日子厚了不少,應當是個晴好的日子。”錦月呼吸着新鮮空氣說,閉眼臉頰感受着清涼的溫度,手輕輕撫摸着小腹——
已經又微微隆起之勢。
香璇見錦月還在欣賞風景、品評,有些着急——她總覺得錦月實在平靜得有些不正常。
“姐姐,再過兩個時辰四皇子弘凌就要被斬首,你真不去見他最後一面嗎?”
錦月只看外面,置若罔聞,香璇忍不住道又喊了聲“姐姐”。
錦月見忽略不過,才淡聲說:“你不是站在弘允這邊麼,怎麼勸我去看他。”
“我是怕姐姐有一日會後悔,因爲香璇知道,姐姐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不,你錯了,我是鐵石心腸的人。”錦月頓了頓,“不要再提弘凌了,你若再提,我只能暫時不見你了……”
錦月回身去牀邊坐下,拿了針線縫衣裳。
香璇不敢再說,看着錦月靜謐柔美的側臉,似有消瘦,忽而明白了:或許姐姐不是不想去見,而是,而是因爲昧着良心隱瞞了命案真相,而不敢去面對受害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