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宮分數十殿閣,包括棲鳳台在內,爲皇帝后妃居住,宣室殿乃衆殿之首,是皇帝起居與臣子議事之處。
大乾宮的地勢並非平整的,宣室殿地處最高,風水上視爲“龍首”。
此時白雪茫茫,遠遠看去,宣室殿琉瓦覆雪,犄角高閣在白茫中朦朦朧朧。
錦月被周詹事領着一路疾走。
周詹事只是個奴才,不能行走在錦月之前,平時周詹事謹慎小心從不犯這樣的錯,可此時,他卻混不在意,反而回頭來:“太子妃快些吧,要是再晚耽擱了時間,太后和皇上怪罪下來,不光奴才擔待不起,太子妃恐怕也要受累呢。”
秋棠一路早看他不慣:“周詹事也是宮中老人了,怎麼連奴才走在主子跟前就是僭越這點不知道麼?”
周詹事只是斜斜瞄了一眼,根本不理睬。
“你——”
錦月拉住秋棠,輕輕搖頭。
如秋棠所言,周詹事是宮中老人,尋常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所以,必定有原因。
在沒有弄清楚此去宣室殿狀況時,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若要治他,等上一日半日,也不着急。
秋棠讀懂錦月的眼神,頷首示瞭然了。
“太子妃在這兒等着吧。”
到宣室殿外,周詹事就一溜煙鑽進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纔出來:“陛下傳旨,立刻進去。”
殿中薰煙裊繞,剛纔在殿外錦月一點聲響都沒聽見,現在入殿來,卻見屋子滿滿當當的全是人!
各殿皇子、宗室要員長輩、高位妃嬪以及太后全數都在,無一人缺席,這架勢隱隱含着凶煞,仿似拷問犯人一般。弘允跪在殿中,旁人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
皇帝應着錦月的請安,猛地連連咳嗽了幾聲,激動地坐起身來,隔着重朦朧紗簾,錦月也能感受到皇帝熾烈憤怒的眼神。
“你——你們——”
皇帝猛烈地喘息起來,太后忙勸慰道:“皇帝你便歇着吧,這裡交給哀家來處理就是。楊桂安,扶皇上躺下。”
楊桂安答諾,急忙上前。
錦月聽太后聲音含着一絲莫名刺骨寒意,對上弘允淡淡看來的陰沉眼神,心中更是咯噔一聲,有不好預感。
今天不是宣旨昭告新皇人選麼?皇帝不是與弘允哥哥重拾了父子之情麼?爲何……
錦月一時心中千頭萬緒,卻一個也理不出來。
太后重新落座,從前在手中盤得發亮的佛珠串子已換成了一對寶石瑪瑙的華麗長指甲,在指間輕輕撥弄着,她目光慢悠悠,朝錦月看來。
“太子妃,有人向皇上和哀家稟告,說你協同太子詛咒皇帝與哀家,以謀奪大位,可有此事?”
錦月心中咯噔一聲,立刻兩頰冷汗,忙屈膝跪下去:
“太后明鑑,錦月幾次受太后點播提拔,銘感五內,太子對皇上和太后更是一片孝心,是以斷然不會有詛咒之事啊!”
太后目光落在弘允身上:“太子,你說呢。”
弘允沉靜低眸,嘴角含着隱忍:“兒臣剛纔便說過,絕沒有做過任何詛咒父皇之事,其他沒有好說地,只這一句,絕沒有質疑。”
“哀家也不相信太子會做出這樣忤逆罪惡之事。”太后慢聲道,她眼尾似掃過某處。
七皇子出聲:“太子皇兄與太子妃之意,是說旁人誣陷東宮了?”
弘允沉聲:“自是!”
錦月見弘允話不多,隱隱感覺到他有一種看破什麼而無力之感,心下有些着急,按捺住心中所思,辯解道:
“太子爲皇上以身擋惡熊,險些丟了性命,現在手臂上的傷口每到變天都會疼痛難忍。平日太子處理政事,也無一不盡心盡力,怎可能做出詛咒這樣大逆不道之事。還請皇上和太后明察,錦月敢以性命擔保,太子絕對……”
“你住口!”弘允忽然怒聲打斷錦月,錦月吃了一驚,有些怔愣。
“聖前豈有婦人說長道短之初,還不趕緊退到一邊!”弘允呵斥。
長這麼大,認識這麼多年,這是弘允第一次呵斥錦月,並且當衆呵斥,放在平時,他對錦月可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嘴裡怕化的。
皇帝聽到此節,更覺是太子心虛才阻撓錦月發毒誓,喘着粗氣怒道:“事到……而今,你們竟還想騙朕!全天下最希望朕死的,不就是太子麼,只要朕一死,你就是皇帝了,所以……所以你一邊詛咒朕,一邊謀取朕的好感親情,好歹毒的心,就跟你的毒婦母親一樣,騙了朕二十多年!她當日要殺朕未能成,你……你便接着害朕,替她報仇是不是,朕早該想到,不該對你心軟!”
錦月清晰地聽見弘允手在拳頭下攥緊,咯咯作響。錦月不敢回想弘允曾經的風光、高貴,因爲現實太殘酷,屈辱得讓人難以接受。
弘允聲音從未有過的冷沉,父子親情,此刻全然成了一場笑話,冰冷得要人命的笑話:“兒臣只能說,絕沒有做過此事!”
“好個沒有做過此事,你的意思還是朕冤枉了你和你那歹毒至極的母親了?好,朕今日就讓你死個明白!來人,傳人證,咳咳……傳……”
內謁者令兼大太監楊桂安忙去殿外吼了一嗓子,立刻就有宮人帶領着三個宮人上來,兩男一女。
其中一個正是錦月先前看見的,那在梅花林中鬼祟逃走的小安子。
另一內監抖若篩糠道:“奴才是尚冠局的內監,兩、兩個月前太子派人來取皇上冠冕琉珠和帽檐布片,奴才問來人是取之爲何,來人打死不說,奴才心知皇上冠冕代表龍氣,龍氣足則天子身體安康,有所損就會令天子身體不適,是以奴才拒絕了。”
侍女哭啼:“太子派來的人正是小安子公公,他遭奴婢二人拒絕,就夜裡偷偷偷走了幾顆琉珠,和一片爲皇上製作冕冠的布匹……”
太后身側的雲心姑姑斥責道:“小安子,你取此布匹所爲何用,還不快速速招來!”
小安子汗如雨下,瑟瑟發抖,可是卻支支吾吾:“奴才,奴才從、從沒有去過尚冠局,太、太后和皇上明鑑啊。而且,而且太子對、對皇上絕無任何不利之心啊……”
小安子說着,驚恐至極的模樣朝弘允看去,弘允不理會,他又害怕地盯着錦月。
錦月又驚又怒,小安子那模樣,彷彿是他們二人授意讓他那樣說的似的。
太后收在眼底,容色一厲:“事到而今你還要替誰隱瞞嗎?看來不上刑你是不招了!雲心,讓延尉司刑女官上拶刑,先夾斷他幾根手指,看這狗奴才還說不說實話。”
雲心配合道:“諾!司刑女官早已在殿外候着,立刻就能執刑,太后娘娘。”
“好!”
小安子立時嚇得魂飛魄散一般,磕頭哭求:“太后饒命,太后饒命,奴才宮外上有老父母一雙、下有七八個兄弟姐妹需要養活,都指望着奴才這一雙手掙銀子養家餬口,奴才要是斷了手指,一家都得餓死啊,太后娘娘開恩啊。”
雲心斥:“你爲惡害皇上和太后,還想保全自己?趕緊從實招來,說不定還能將功折罪一二,留條性命報答你爹孃。”
而後錦月就見那小安子跪着轉身過來,朝着自己和弘允沒命似的磕頭,腦門在地上撞得直響,沒幾下就滿頭鮮血觸目驚心,殿中人無一不倒抽涼氣。
“你朝太子與本宮磕頭做什麼,我們可沒有叫你去尚冠局!”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奴才自知受二位大恩大德,才足以掙口飯養家餬口,可是……可是皇上是大周的天子,一生勤懇爲民,太后更是天子的長輩,數月來掌管後宮寬嚴並濟無一人不讚嘆的,縱然你們二位對奴才再好、給奴才再多銀子,奴才也不能昧着良心再替你們幹昧着良心的惡事了!太后娘娘,正是太子和太子妃讓奴才去尚冠局取皇上冕冠上地琉珠和布片,以做人偶,行巫蠱詛咒,才讓皇上的身子兩月間驟然直下,到了今日這番田地。”
小安子一股腦說出來,聲淚俱下,聲情並茂,還招認太子和太子妃賞賜的銀兩就在他牀底下藏着,沒敢用。
錦月若不是知道自己沒有做過,弘允也不可能做詛咒這樣無稽之事,她都要相信這番說辭了。
“太子,你……你還有何藉口,這可是貼身在你屋中伺候的奴才,別說又是別人冤枉你!”皇帝氣急咳喘,楊桂安忙不跌上去安慰順氣。
弘允沉聲:“確實是冤枉。兒子沒有做過就是沒有做過,他是掖庭撥給我伺候掃灑地內侍,卻不一定只有我一個主子,父皇若是憑藉幾個奴才一面之詞就斷罪,未免過於草率!”
皇帝疑心早種,哪裡能公正處之。
七皇子瞄準時機道:“太子皇兄,你已經貴爲太子,爲何還要詛咒父皇,你便這樣等不及想要做皇帝麼?”
此言一出,皇帝僅有的那點理智也昏聵了。
九皇子弘皙跪到殿中:“父皇,皇祖母,太子人品德行向來受宮中上下尊敬,這是不爭的事實,此事或許是有人刻意誣陷啊!還是交給延尉監好好審訊此奴才。背主棄信、忘恩負義,這樣的人口中吐出的東西也不可信啊!”
終於有人替東宮說話,錦月含了一絲希望,卻又聽小安子道:“九皇子殿下,事到如今您、您還要爲太子作惡嗎,惡熊之事你已經爲太子受過一次責罰,奴才知道您與太子關係好,不惜幫着太子以熊設計令太子重拾皇上的寵愛。這樣謀害皇上,你們心裡就不會愧疚嗎?奴才是身份卑賤如草芥,可是,可是還是有良心的……”
“你——”弘皙氣急,又隱隱心虛,硬聲硬氣道,“你再胡說我要了你的賤命!”
皇帝震怒:“那熊,果然是你們兄弟故意設計的!”
八皇子一膝蓋跪到殿中央,餘光冷瞟了眼錦月與弘允,那深沉的喪子之恨藏在隱忍之下,對太后道:“皇祖母,父皇,兒臣也相信太子和太子妃的人品,決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不若搜一搜東宮,若是太子與太子妃做過虧心事,定會留下證據,若什麼也搜不到,那便是清白的,屆時還請太后與父皇將這些妖言惑衆的奴才處死,以正宮規風氣。”
錦月心中大駭,弘執的話聽來公正,實際卻是將他們置於不能反抗之地。
錦月不由呼吸大亂,急切看向弘允。弘允朝她暗暗淒涼一絲笑意,錦月才明白,他定然在這齣戲開場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
太后:“八皇子提議甚爲公正,哀家也相信太子不是這樣的人,雲心,傳哀家懿旨,讓光祿郎領着侍衛好好將東宮搜索一遍,看可有什麼可疑之物,若是沒有,將這三個奴才就地打死,懸掛於延尉門外以儆效尤。”
三奴才立刻抖如篩糠。
一個時辰之後,錦月跪得膝蓋發麻的時候,光祿郎甘鑫抱着兩個錦盒進來。“皇上,太后娘娘,臣在太子和太子妃寢宮分別找到兩隻古怪的錦盒,不敢擅自打開,請陛下太后親自過目。”
錦月看見陌生的錦盒,心下便一涼。
第一隻錦盒打開,裡頭赫然是兩隻布偶,一隻作皇帝模樣,渾身扎滿針,另外一隻作太后模樣,還未來得及作法。
太后當即大驚,皇帝氣得連吐了兩口鮮血。
太后怒摔了錦盒,詛咒布偶散落地上,無人不色變。
“太子,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弘允冷冷一笑,環掃了衆人一圈:“該說的弘允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沒有做過,就是沒有做過!”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抵賴!哀家和皇帝真是對你看走了眼,你竟然和你母親一樣狠毒,一邊對皇帝使計謀、謀取好感,好讓皇帝宣旨讓你成爲新君,一邊又暗中詛咒皇帝性命,好狠的心腸!”
錦月知道弘允是百口莫辯,對着一羣鐵了心置你於死地的人,說什麼話、什麼理由,都是沒人會聽的。四肢百骸都一陣陣發涼。
“太后娘娘,這第二隻錦盒不知是什麼,奴婢替您打開吧。”雲心說着,將盒子打開,立刻一股腥臭就瀰漫開來,雲心色變,立刻如抱着燙手火炭一般驚聲丟在地上——
那是一瓶化膿的液體,十分噁心。不辨何物。
光祿郎甘鑫上前一嗅,立刻色變掩住口鼻,惶恐道:“陛下、太后,臣奉命查辦瘟疫之事,對疫情十分熟悉,這氣味,這氣味和患病死屍身上的膿瘡散發的氣味很是相似!不知怎會出現在太子妃宮中。”
錦月怒道:“甘大人怎胡言亂語!這東西本宮從未見過,不是本宮之物!”
衆人一聽是瘟疫,連連後退。
“雲心,傳御醫來瞧瞧這到底是什麼!”太后震怒,深深剜了一眼錦月。
御醫數人來看,八人異口同聲咬定:“這、這是瘟疫的毒頭,毒性比患病者強烈數十倍!”
甘鑫:“難怪臣在宮外怎麼也查不到毒頭在何處,原來,原來竟一直在宮中太子妃殿中。太子妃,你爲何要藏着毒頭,還告訴微臣,毒源在京師城中?”
皇帝早氣得不行,蓄積了半天的怒氣磅礴得幾乎衝破他單薄的身軀,咬牙道:
“那還不簡單?這場瘟疫,分明是他們夫妻二人聯合謀劃,意在謀得皇族、百姓對他們的感恩戴德,其心,其心可誅!”
傅婕妤一邊替皇帝順氣一邊道:“可憐城中百姓還將太子和太子妃視作活菩薩,在宮門口跪拜,簡直比對陛下還要誠心、臣服,原來是被騙了。”
皇帝聞言渾身怒氣橫衝直撞,顫得厲害,斷斷續續道:“將太子打入……打入死牢……斬、斬……咳咳咳……”
話未說完,便昏死過去,人事不省,脈搏時有時無。
殿中衆人一片混亂,只怕皇帝立時就要駕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