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萬道,由峰頂直射而下。
陽光從秋葉的罅隙間飛落下來,照在滿是青草的溪水邊。
五彩斑斕的溪水,映襯出兩個身影。溪水清澈,在藍空下宛如一條金色絲絛。一條如白練般的溪水,把整個山峰環繞起來,好似系在少女腰間的紗巾。
“這就是天行山嗎?”隔着浮橋,呂光仰頭觀看。
山峰直插雲霄,高不可攀。
一道飛瀑恍若從九天銀河淌下,澆在一處偌大的山湖中。萬道水流,如金戈鐵馬,奔騰不息。湖水從山石間緩緩流入一條窄狹的山谷。
山谷間有一道數丈長的浮橋。
一條羊腸小徑在璧立萬仞的山路間,蜿蜒盤旋,直至峰頂。
啾啾~~噝噝~~
鮮花錦簇的山坳下,隱隱有鳥鳴傳來。不知名的鳥兒在山林間遨遊飛翔,快活似仙。
“是誰?”呂光突然聽到這句話,隨即脫口問道。話音剛落,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是清醒了過來。腦中思緒紛飛,回憶起暈倒前的種種。更覺此間木屋,奇異萬分。沒有人回答他,唯有屋內的瑩瑩綠光仍舊在閃耀晃動。
呂光正要撐起身來,手掌一痛,哧的一聲,卻是一片鋒利如刀的玉石擦破了他的手背,血液一滴滴流在木板上。
手越按,血流的越快。適才毫無秩序散落在各處角落的玉石,頓時就如長了腿一般,拼命向呂光身邊‘跑’去。
一片片玉石,宛如一顆顆玉珠,血液成了那穿珠的絲線。呂光腳下生根,身不能動。他就這樣躺在木板上,四周的玉石,像是螞蟻聞見了蜂蜜,一片片爭先恐後的向呂光身邊爬去。怪哉!沒有血液的身軀,就是無水滋潤的花朵。血越流越多,呂光的頭逐漸暈眩,意識終於也支撐不住而潰散了。
恰在此刻,變故陡升。只見那匯聚在呂光周圍的片片玉石,山呼海嘯、此起彼伏的向他體內鑽去。
紅綠相間,血液與玉石,彼此交融,和諧相依。
每片玉石,全都向着一個目的地涌去。…,
呂光的四肢百骸似乎成了一條條窄狹擁擠的巷道,也不知是哪片玉石先抵達終點。
良久之後,呂光心口處那道刺眼的綠光轉而隱沒在黑暗中。
“本尊輸了?真是笑話!…待得這小子感應本心,本尊的道法就將重現天日啦!哈哈……”
山林重歸於平靜,一切彷彿都沒有發生過。
呂光眉頭輕皺,頭顱左右輕微晃動。他猛然一個顫慄,坐起身來,雙腿之上的包袱,也被甩出,跌到青石之上,發出低沉的響聲。
他雙目向前方望去。
陽光照在溪水之上,層層光芒相疊,把青石包裹在金黃色的絲絛中。
溪水,包袱,青石……這是怎麼回事?
呂光雙手拍打着腦袋,試圖用擊打帶來的微痛,而讓自己更清醒些。
沒有狼,也沒有巨鳥,更沒有木屋……那,難道都是一個夢?
四周依然靜謐無聲,唯有昨夜的弦月變成了金輪明日。
呂光認真察看着周圍的環境,發現沒有半點狼羣襲擊過的痕跡。
歌聲再度響起,打斷了呂光的念頭。五願千杯不醉,六願灞橋無人……九願世人安康……
呂光日夜研習經書,以望考取功名。這歌中幾句判詞,意境深遠。他自然聽的出來,心內好奇叢生,趕忙收斂紛雜心神,認真聆聽歌聲。
數息後,從溪水下游,飄來一個身影。陽光燦爛,看不真照。待得走近,呂光才上下打量起來人。
一件七星青色袍,半尺白鬚在下額。手提紅壺仰頭笑,腳蹬黑石行似雲。如此深山老林,突然出現一個佛不佛、道不道的老者。
呂光怎能心情淡定?他站起身來,先發制人,清聲道:“老人家往何處去?前路不通啊。”老人朗聲笑道:“逆流而上遇行人,前方有水,又怎能無路?倒是小友你卻有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呂光飽讀詩書。野史經文,也是多有涉獵。聽到這老者與他打巧機鋒,呂光哈哈一笑,鎮定道:“路由人走。”
“小友,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你還是早早離去吧。”老者說完,身形竟幻化成一絲青煙,慢慢消失。幾縷夜風拂過,不見絲毫蹤影。空有餘音響徹在山林之中,“小友,再向前走,小心性命不保。速速歸去,歸去……”連叔曾再三告誡於自己,巫雲山之內,多有古怪離奇之事。可方纔遇到的這老者,早已出乎常人之想,再加上昨夜那個離奇叵測的‘夢’。接連的奇逢奇遇,令呂光心思急轉,有些遲疑。呂光灑然一笑:“讀書人,行得正、站的直。我秉承上古聖賢之理。哪怕你是妖魔鬼怪幻化而出,我也不懼於你!”女先生咯咯一笑,她剛纔那種嚴肅的氣質,隨着笑聲一掃而光。
“相公,你真是個榆木疙瘩呢。你如真有聖賢護身,又豈會落入我手?剛纔那老道讓你馬上離去,你固執前行,方釀出此禍。此刻倒說起奴家是妖怪了。”呂光平日不單單飽讀聖賢之書,一些雜談怪志,他也翻閱瀏覽。聽聞此女之言,他心頭猛然滑過一本書的名字——《鬼狐傳》。
這本書乃上古先賢撰著。其中多是一些妖狐鬼怪之事,更有人狐相戀、人妖結合、人鬼婚配的故事。思至此處,呂光擡手虛指,聲若洪鐘道:“我呂光自幼讀書明理。進入巫雲山,全因歹人逼迫,路經此地也是要去尋我親人幫助,有根有據,天經地義。如若先前衝撞了各位,在下便向衆位姑娘,賠禮道歉。”
呂光說的聲圓腔潤,不卑不吭,渾身盪漾着一股賢聖的氣質。大周王朝的讀書人,多是爲應付科考,以博取功名而讀。元怡臉色一沉,燈火旋即昏暗,不悅道:“相公至此,從始至今,我都以禮相待,相公何故出言調戲奴家?我族女子對待婚姻大事,忠貞無二。豈能隨便做出有違族規之事來?”
呂光停下腳步,語氣堅決,低聲道:“這都是韓孟江的陰謀詭計,欲陷我於不仁不義。倘若舅父問起,我也毫不佔理,到時我恐怕就直接會被掃地出門!考取功名、修身煉氣的計劃,也將前功盡棄。這種毒辣詭計,你說我該不該去找他算賬?”
“巡邏侍衛,將要交班,形勢緊急!我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你休要衝動,哪怕你今晚把韓孟江如何如何,但你不要忘了,那位一品誥命夫人,你又待如何硬抗?你先行出府,去找大姐,來日有勢有力之後,再做報仇,也不晚!”
呂光回眸望着對面之人,心思百轉,此刻自己毫無力量,孤身一人。那母子三人,對我是欲除之而後快。連環毒計,接踵而來,幾次三番的暗害於我,欺我壓我,這番際遇,來日我呂光必加倍奉還於你們!呂光憤恨不已,但自覺此刻還沒有太好的辦法,可以對抗韓孟江。
“包袱之內,有封書信,你看完自然就知曉事情真相!我不能久留,你速從後門出府!”說罷此言,這人便似一陣風的離去了。經過適才短暫的休息,呂光體力已然恢復了七八分。時間不等人,他思量清楚,急速向府門走去!
夜幕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幸好東方漸漸露出幾縷青芒。呂光循着記憶裡連叔告知的路徑,向巫雲山出發。夜還很長,也不知一會兒還將發生什麼事情。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秦岐山脈之所以被世人熟知,乃是因這裡所存在的一處仙蹟。世人皆知巫雲山神秘莫測,卻不曉其中詭異之事。
山脈連綿起伏,蜿蜒不絕。
呂光站于山麓之下,仰頭望天,難忍澎湃心情。
虎頭峰三個字,猶如救命仙丹,讓呂光暫時忘卻了疲憊和困頓。呂光跋涉數日,越過重重險路。幸好,一路上並沒有遇到追蹤自己的韓府兵役。
藉着稀疏的冷月光芒,呂光望見下方隱約是一處平坦的草地,林草之上,佇立着一間安靜的木屋。
巨鳥揮動着羽翅,慢慢降落下來。
羽毛微傾,呂光好似轅車軲轆,翻滾着從幾尺高的鳥背上跌落至地。
砰!呂光雖然早有準備,可他又怎能想到這巨鳥如此魯莽,居然是把自己直接給抖落摔下。身軀翻轉,一個不慎,後腦恰好撞開屋門。
吱呀——呀…呀!
木屋在山林中,也不知經歷了幾多風雨。
屋門破敗,搖搖晃晃的如風箱抽動。
門開了。
清冷的月光,宛如一道冷箭急射進去。
呂光雙手撐地,草尖上露珠傳來的冰涼,讓他暫時忘卻了疲憊。
火紅色的巨鳥,好像一個暖爐,周身散發着熱浪。它步履蹣跚,雙爪觸地,搖擺如鍾,幾步便走到呂光頭前。
被擋住視線的呂光,擡頭觀瞧,只見這巨鳥身高丈餘,魚白頭冠。湖藍色眼眸中散發出一股柔和的光芒,靜靜的俯視着呂光。驚訝,疑惑,猶豫,堅定,欣喜,愧疚。
呂光仰頭,從這雙眼睛中,他看到了一個人類纔會具備的豐富情感。
正在呂光困惑之際,巨鳥猛然俯下頭頸,用嘴銜住呂光衣衫,一下甩進木屋內。
門關住了。
人突然墮入黑暗,都會兩手下意識的向四周摸去。
呂光是人,所以他自然也是如此。質地堅硬,觸手溫潤,光滑如緞。這就是呂光摸到的東西。
古人每每談及君子,經常以玉比贊。
待人接物溫和謙讓,處世爲人恪守本心,方所謂君子如玉。
呂光五指張開,輕輕合攏。每片玉石皆是指甲蓋大小,緊緊貼在掌心。他用力一攥,玉石便如泥牛入海,旋即消失不見!
呂光心生詫異,攤開手掌。只見掌心蹦竄着綠瑩瑩的光芒,好似池塘蝌蚪,動作迅捷,速度奇快的由掌心向上臂游去。黑暗之中,人皮之下。一點點璀璨青幽的綠光,織造出一緞華麗的絲帶,這根絲帶簡直就是爲了少女那纖纖柳腰而生。
飢寒交迫,昏沉之時,呂光的眼神變得有些迷濛起來。
地上的乾草成了一張黃油煎烙的大餅,一根根鐵柱上串着數不清的羊肉鮮魚,手邊的碎石也成了京城‘食爲先’剛出的一塊塊糕點。
呂光抖擻精神,伸手就拿,張嘴便咬,入口即化,香甜可口。
“啊~~!”美麗的背後往往伴隨着陣痛,當玉石狠狠鑽入呂光手掌中後,他的整隻胳膊似乎被萬千銀針猛然扎入,疼痛難忍,苦不堪言。當身體難以承受痛苦之時,唯有把疼痛凝結成音節,咆哮而出。
一個‘啊’字好像還不足以緩解呂光的疼痛,於是他疼暈了。
四周又陷入一片寂靜,再沒有人知道屋內的情況。
山林也成了一湖死水,當週圍一片漆黑,靜動不分之際,時間也就停止不動了。
但還有一樣東西,在運動着——思緒。
天空藍得發紫,草地綠的泛黃。遠處的山巒黑漆如碳,山腳下的湖水清澈如鏡。呂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到這種景緻的,更不清楚此時身在何處。
風兒驟然變得喧囂起來,湖面盪漾起層層波紋,像極了採茶女頭上褶皺的絲巾。
瓦藍的空中,突然現出一抹白色。黃綠的草地,也浮起一點青紫。那遙遠的黑山頂,也突兀的升騰起朵朵紅雲。澄淨的湖中自然也來了一個渾濁不堪、灰不溜秋的泥人。
三個人,三種顏色,凌空浮在湖面之上。圍住了一個人,一灘爛泥。
紅、白、紫彼此交織在一起,響徹着同一個聲音。
“你——輸了。”
爛泥中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
呂光彷彿被這聲嘆息感染了久藏在心底的悲憤,不由得也長嘆一聲。
奇怪,牢房裡怎麼還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驚異之間,呂光睜開眼睛,不禁驚呼出聲:“是你?!”
“快走,這些東西,你帶上!”呂光雷厲風行,心知時間寶貴,也不多做詢問,起身便走。一路向外,只見地上橫七豎八的躺着一些侍衛,模樣猙獰狼狽。數口糕點入腹,稍微驅走了幾許飢餓。呂光做事毫不拖泥帶水,先離開這鬼地方再說。呂光出了地牢,全然不理身後之人,一路穿堂過屋,也不知要到哪裡去。
夜色如水,漆黑一片,不顯一絲光亮。四處巡邏的家丁,也不見半點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