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怎能無酒?
酒,一罈上好的桂花釀。
竹林,冷風,三人席地而坐,有酒無菜,纔是真正的酒宴。
酒越喝越暖。
酒過三巡,白鬼的這位故人,竟仍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呂光卻已有些忍不住了,他看見這人的頭上沒有一根頭髮,卻是一個光頭,可仔細打量此人的衣着打扮,又不像是上古時代那出家修行的和尚。
罈子裡的酒,已快要見底。
三人靜坐竹林,一碗接一碗的痛飲。
白鬼忽然笑道:“好酒!還是你釀的桂花酒纔算得上是酒。”
“這壇酒老衲埋在地下已有很久。”那人說。
呂光心神一動,這人居然還真是一個和尚。
白鬼道:“有多久?”
“大概是在你被虛若谷囚禁於桃園的第三年埋進土裡的。老衲本以爲,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取出這壇酒了。”和尚說。
白鬼笑了笑:“幸好這壇酒的味道沒變。”
和尚搖搖頭:“世上最善變的莫過於人心。酒的味道怎麼會變?酒的香氣只會越來越濃,它永遠都不會變。”
白鬼神情頓然一凜,認真道:“那你的心變了沒有?”
和尚一字字道:“風吹幡動,非幡動也,非風動也,乃是心動。老納的心一向都很靜,不太會動,所以自然也就不會變。”
白鬼長吁一口氣:“我還真擔心你避世隱居,蹉跎百年,這種安靜平淡的生活會磨滅了你的心。”
兩人靜靜坐在層層竹葉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時一笑。接着,和尚將土罐裡的酒,一飲而盡,側身看向呂光,道:“施主便是近來在世間聲名鵲起的長生殿新主吧?”
呂光點點頭:“還未請教前輩高姓……”
和尚突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長嘆道:“歲月悠悠,名聲幾何?尊主就叫我道林和尚吧。至於俗家名姓,貧僧早已忘卻。”
白鬼立刻笑道:“道林,道林……不錯。你這個法號起的好,頗有韻味,比你當年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好聽多了。”
呂光面上顯出狐疑之色,道林和尚,這個名號他從未聽人提起過,當初桃夭夭曾向他大致羅列了一些還活在世上的道術高手。
其中絕無此人。
然聽白鬼這幾句話的意思,好像這個和尚,當年在天下十九州掀起過一場天大的血雨腥風。
殺人多的人,往往都很厲害。
道林和尚凝視着白鬼,目中微微泛起一絲傷感,悵然道:“可有些事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忘記的。名字可以改,人的心卻很難改變。”
白鬼沉默了一會兒,道:“你還在耿耿於懷。”
過了很久,道林和尚才緩緩開口:“老衲心中有恨,故而很難做到道心無暇,道境兩百餘年未有寸進。”
白鬼感嘆道:“但你的風災大劫卻似乎馬上就要來臨。沒想到,兩百年前,天下十九州最有天賦的修道天才,最終竟會落得個如此下場。”
她這句話很像是諷刺之言。
然則,道林和尚的目中毫無半分不悅之意。
他了解白鬼,明白這是白鬼關心人的特有方式。於是,他低聲說道:“從聞道開竅,到位列鬼仙,老衲只耗費了六十七載。但我卻用了兩百年的時間來渡劫,悲哉悲哉。”
呂光驚聲道:“六十餘年就修得神魂,前輩的天資……”
道林和尚又出言截住了他的話,朝他笑道:“尊主纔是天資驚豔,讓老衲大開眼界。據傳,你步入道途,還不到兩年時間。”
呂光承認道:“是。不過我中間我歷經了太多磨難,屢獲奇遇,這才得窺大道威嚴,凝聚成了神魂。”
白鬼站起身來,開懷笑道:“好了,你們兩個就別互相吹捧了。老和尚,酒已喝完,現在我跟你說件正事。”
道林和尚的眼神倏然變得銳利如刀,就彷彿是變了個人似得,也站了起來,全身氣質瞬即一變,神情冷峻的望着遠方的巫浪城。
他目中帶着果決之意,道:“金蟾仙童所做的這件事,老衲早在半月前,就有所耳聞。但你也知道,到達你我這個境界,想要孤身一人,徹底斬滅一尊鬼仙高手,幾無可能。”
白鬼展顏笑道:“所以我才找來了你。”
道林和尚點了點頭,鄭重道:“老衲定當爲故人竭盡全力。”
呂光坐在地上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目光閃動,心中猛地劃過一道亮光,脫口問道:“大師是不是出身於金禪寺?”
道林和尚回身俯視着他,眼裡帶着種奇色。
他盯着呂光看了許久,這才轉頭望向白鬼,大笑道:“可喜可賀。長生殿有此新主,興復道門的願景,指日可待。”
他並未正面回答呂光這個問題。
然而呂光卻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眼前這個面相威猛的和尚,必然出自當年佛門第一聖地,金禪寺!
道林和尚仰面笑着,慢步走下山丘。
白鬼拍了拍呂光的肩膀,嘆息道:“在他面前,你最好不要提起‘金禪寺’三個字。這件事,以後我再與你詳說。”
呂光應道:“好。”
一陣風吹過,地上的枯葉,翩躚起舞。
酒已飲盡,事也商定。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呂光和白鬼亦趕忙下山,跟上道林和尚的步伐。
看他們行走的方向,竟是朝着巫雲山而去。
……
入夜,今夜無月。
巫浪城上空懸浮的那一片烏雲,竟似變得更爲濃重陰鬱。
城裡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窄巷、每一座院落,都空蕩蕩的,杳無人影。萬籟俱寂的氛圍裡,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肅殺之氣。
人,很怕寂寞,尤其是心思難猜的懷春少女。
綵衣並不是在思春。
她在‘思人’。
她有些想不通,那個本該遠在三千里之外的長生殿之主,爲何會毫無徵兆的來到荒州,來到巫浪郡,來到這座安南侯國的都城,巫浪城。
但是今早河童真人在城門前所說的那番話,卻又是那麼的擲地有聲,斬釘截鐵,救走這些‘禮物’的人,肯定就是那位近來在天下橫空出世的長生殿新任殿主。這不得不令綵衣感到費解。
荒州貧苦,北方諸國,鮮有人會問津此地。
這裡也原本就是一片淨土。
遠離塵囂,與戰火無緣。
無論北方打的多麼熱鬧,安南侯國始終都不曾參與這爭霸天下的戲碼,當然,除了早幾年安南侯宣佈脫離大周王朝統治之時,曾對北方發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大戰爭。
本來一切都進行的很是順利。
還只差二十八對青年男女,便能湊夠獻給河童真人所需的‘祭品’。現在河童真人暴怒,城裡的人,又在一夜之間,不脛而走,消失於無蹤。
難道召喚‘域外天神’的計劃,就要這樣落空了嗎?
綵衣不甘心。
河童真人也不會甘心。
甚至連巫雲山峰巔的那隻癩蛤蟆也不會甘心。
綵衣站在城樓上,苦苦思索,望着這無邊夜色。
她心中暗想,聽說北方有位郡王,好像是叫做秦山郡王,他們和‘域外天神’溝通所需的祭品,是一萬個成年男子的精血。
而河童真人所說的這個方法,卻與之不同,是需要三千六百五十四對青年男女的心頭熱血。
她並不同情那些‘祭品’。
其實,綵衣的命運要比他們更加悲慘。
她自幼喪母,後來父親又把她賣入青樓。如若不是她聰明隱忍,後來偶遇高人,學得氣功,只怕此刻早就成爲了一堆屍骸。
她對這個天下很失望。
她堅信河童真人所說的話是正確的,只有‘域外天神’降臨,才能淨化這骯髒污穢的人間,才能洗滌人心。
她也實在是厭倦了頭頂上的這片烏雲。
因此,她可以爲河童真人召喚‘域外天神’的這個偉大計劃,奉獻一切,包括她的性命。
她眯着眼,怔怔地望向遠處的山巒。
忽地,在她低頭的一剎那,她瞥見城牆下有一點光亮在閃爍。她的眼神很好,那發光的東西,竟然是一個光頭。
她回頭暴喝道:“城門有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