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39

咖啡館裡, 我捧着熱乎乎的檸檬茶,身體慢慢喚回了知覺。仔細去看眼前的他,我吃驚地發現, 他憔悴了許多——眼窩深陷下去, 眼眶下泛着淺淺的青影, 下巴上還有尚未來得及刮除的胡茬, 面容消瘦凸顯顴骨高起。那個溫潤如玉、氣質儒雅的江傑陽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那個面對傷痛, 可以從容淡定的江傑陽跑到哪裡去了?那個眼神溫暖的,讓人如沐春風的江傑陽定格在了斑駁的記憶中。在見到他之前我總在想:他去了哪裡?他過得怎麼怎麼樣?他……我在未見到他之前,心裡儲存了千百個問題想要當面問他。真正見到他之後, 這些問題都堵塞在我的心頭,讓我像啞了火的炮仗一般, 死死地抿住雙脣, 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檸檬茶的白色熱氣嫋嫋地蒸騰在我的眼前, 白汽讓乾燥的空氣變得潮溼,一路浸潤我感到生澀的雙眼。

翩若驚鴻, 恍然隔世。

不止一次問自己,爲什麼會那樣在意他?

許是他倦極了又倔強強撐的神情讓我心疼,許是他眼神裡隱隱浮動的憂傷讓我不由自主地想爲他分擔一些,許是他笑時的落寞打動了我的心。

恰在此時,桌上靜音的手機不停地在震動, 我的手下意識拂過手機又侷促不安地收了回去。

從見面之後就一直沉默的江傑陽終於開了口:“你的手機響了。”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盯着手機發愣, 始終沒有去接。很快手機鈴聲便沉寂了下去, 緊接着沒多久的手機很快接到一條短信:“你在哪裡?”這種時候我不想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陳思寧, 不是因爲心裡愧疚, 而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陳思寧解釋我遇到江傑陽的狀況,索性暫時不予理會。

耳邊閃過蘇怡雪和季菲菲對我的勸慰……

“放下江傑陽吧!”蘇怡雪對我說, “看看身後的陳思寧,他並不比江傑陽差。”

“是啊,是啊!”季菲菲興奮地搖着我的手臂,說道,“曉蕾,你看陳思寧周身的光芒讓他縱然站在人羣之中,也能被人一眼看出。”

……

還有陳思寧對我說過的話:“我只想對你好。”

如果時光可以倒退兩年,一個擁有優雅氣質,無論言談舉止還是行爲做派都有禮有節的男子,確實會讓我跟許多女生一樣爲之心折。憑心而論,在旁人眼裡,陳思寧甚至比江傑陽還要略略出色。

但是,上天偏巧安排我先遇到了江傑陽。

所以我不能在之後坦然地將自己全部的感情交到陳思寧的手裡,儘管我無比地信任着他。我要努力去放下,放下的不僅僅是對江傑陽被時光磨礪所剩不多的感情,還有對青春最初心動的那份記憶的眷戀。

江傑陽輕聲笑了起來:“怎麼?和男友吵架了?”

忽然,我很想抽菸。叫來侍者,低語幾句。片刻,侍者拿來了煙和打火機。我對江傑陽笑笑,禮貌地說了句對不起,故做冷靜而又嫺熟的樣子從煙盒裡抽出了根菸,點上火,萬般嫵媚地含在脣邊。就在一切都自認爲很完美的時候,我猛地被深吸的一口煙給嗆住了,出不來,也進不去,有無數細小的淚珠痛苦地積壓在眼角。江傑陽把水端到了我的脣邊,拿走了讓我猛咳不停的罪魁禍首。

他搖頭道:“楊小姐,爲什麼你越來越像她了?這麼地倔強。”

我抿了一口水,強壓下了咳嗽,以單手撐着額頭說:“看到報紙上尋人啓事了?找你很久了。”

“看到了。本來就想去找你的。” 江傑陽坦然地說道。目光一如往昔,清澄處有幾分慣有的憂鬱。

我鼓足勇氣,迎向他的目光,試探着問他:“你找我做什麼?是來領回鍾絳虹?”

他點點頭問我:“你看到尋人啓事了?”

果然是爲了她。

真是可笑到了極點,難道他回來不是爲了她,還是爲了我嗎?我在內心狠狠地自嘲着。

我笑得很勉強:“她現在住在我那裡,應該沒什麼問題的。”

“哦,那真是太好了。什麼時候方便我想把她接走。說起來,還真是要謝謝你啊。”他明顯鬆了一口氣,身子向後靠在了椅背上,用手指不停地摁着自己的太陽穴,看起來疲憊之極。

“只是……”我有些遲疑地觀察了一下江傑陽的臉色,決定還是實情相告,“她有時會夢遊。我尾隨過她,發現她夢遊時去的地方是墓地……”

“是不是你喚醒了鍾絳虹以前的記憶?” 他乍聽之下,立即坐直身體,額際青筋爆起,突突直跳,像一座火山一樣蓄勢待發,手指用力的握緊水杯,指節因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青白交錯好像隨時能夠絞斷。

我深深地凝視眼前隱含着怒氣,全身緊繃的他,知道他的發怒並不是因爲鍾絳虹這個人,而是因爲鍾絳虹的妹妹鍾緋虹——他一直深愛的那名女子。

一貫溫和平靜的人在我面前像只發怒的豹子一般蓄勢待發。我完全沒有想到這麼一個溫和儒雅的人,生起氣來會這麼猙獰。面對這樣的他,我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來,直至涼透。之前一點點的僥倖都在這瞬間灰飛煙滅。別說是在乎,完全連一絲一毫都從未將自己放在心上。林夕說過,愛若難以放進手裡,何不將它放進心裡。他昔日溫暖的笑容好似一幅雋永的畫。我合上畫軸,把它輕輕地放入心底。

幡然醒悟,這樣的男人再也給不起任何承諾,給不起珍貴的呵護。我想要的,他統統都給不起!

我逃避過,面對過,最終才明白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青春裡最美麗的夢,總有一天會醒來。此時此刻就連我自己都覺得驚奇不已,我怎麼會這樣冷眼旁觀地面對這個爲我蒼白的青春塗抹上別樣色彩的人爲另一名女子責怪我?

過去,每當他說起鍾緋虹,脣邊總是帶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極淡,卻如暗夜中隱秘開放的曇花,只是驟然花開花謝,乍現的美生生蜇痛了我的眼。

那時,我想了解他的過往,瞭解他的隱傷,可是這些都與他心愛的女人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曾以爲我忘記不了他,就像他忘記不了鍾緋虹一樣。如今我終於明白,我放不下的不再是這個人,而是我愛戀着他的那段已經逝去,無法回頭的美好青春。

想起相處一段時間的鐘絳虹常常在夢中呼喚着:“相輝。”

那是她心愛的人吧?每個人在這個世上活了若干年,都曾經歷過一些風霜與雨雪。每個人的背後又有着不一樣的故事。這世上孤單的人,遠不止哪一個。

儘管我知道這樣可能不公平,但我終於對江傑陽消耗掉我全部的期望,丁點兒都不剩。我的腦海裡還是閃現過一個念頭,幸好能夠清空全部的情感去安放陳思寧,幸好。

那麼……就這樣吧。

這一刻,我無比安心。

再一次面對江傑陽,我卻能夠看清楚自己的內心,還有什麼比這值得慶幸地呢?那些年少的迷戀,已經隨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