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雲一撇嘴,道:“不要有期!”隨即便關上了門。
綺雲以爲此人不過是一時過客,再無交集,孰料過了數天,這個戴着面具的男子又在深夜出現在她面前,“上一回姑娘救我,我特地來看看姑娘有沒有因爲我受牽連!現在看到姑娘安好,我便放心了。”依舊是沉沉的聲音。
“我沒事!沒人找上門來!”
“那我就放心了,再次謝謝姑娘!”
“舉手之勞罷了!”
他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該怎麼謝姑娘呢,說一句謝謝似乎還不夠。”說罷他走到池邊,摘下一朵木芙蓉,又說道:“我將此花贈予姑娘,謝謝姑娘救命之恩。”
綺雲覺得他甚是無聊,不覺失笑,搖搖頭道:“不必了,你客氣了!”
他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把木芙蓉放在屋外的石琴臺上,看了一眼琴,道:“姑娘喜歡撫琴?”
綺雲很想趕他走,便故意道:“蔡邕說過‘昔伏羲化作琴,所以卸邪辟,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她想說些之乎者也的話,像他這般亡命天涯的人自然不會感興趣了。
誰料他微微頷首,道:班固也說過‘琴,禁也,以御止淫邪,正人心也’。”
綺雲一愣,看着他的面具問:“你是什麼人?”
“我?上回被人追殺,姑娘心裡便該有數。”他含着笑意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就是我乾的事。”
“你是個殺手?”
“可以這麼說!”
綺雲道:“沒想到殺手也能曉得班固的《白虎通》。”
“難道殺手就不能飽讀詩書了嗎?”他反問。
“既然飽讀詩書,怎麼會去殺人呢?難道書上的話都是教人作奸犯科的嗎?”
他嘆了一口氣,道:“世事往往都是身不由己!你不傷害別人,不代表別人也不會傷害你!你的手沒有沾過血也不代表你沒有殺過人!殺過人的也不代表就是惡人!”
綺雲沉默半日,輕聲道:“即便不是惡人,也是有罪的人!”
“若是殺的是有罪的人呢?這罪亦是要償命的罪!有些人可以通過國法制裁而償命,而有些人能夠逍遙法外,我殺的就是這類人!”
“你自能問心無愧!我做不到!”
“姑娘,你在此帶髮修行嗎?所爲何事?是因爲你覺得自己有罪?”
“我不止殺過人,還間接地害死很多很多人!罪不可恕!”綺雲苦笑道:“你也許想不到,我手上沾的血可能要比你多得多!我懇求臨水庵的住持替我剃度,只是她總是拖延,不願意爲我剃度。”
“也許住持是認爲你沒有罪,不需要遁入空門去贖罪!”
“我罪孽深重。”綺雲苦笑道:“我不像你那麼想得透徹!”
這面具男子隔三差五便來,總是在深夜,總是戴着面具,穿着黑衣。綺雲覺得自己和他頗有相似之處,殺過人,有過罪,見不得光,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有一日,綺雲忍不住問他:“你做這樣的事,你家人知道嗎?你有家人嗎?”
“姑娘覺得我這樣的殺手是不該有家人的嗎?”他輕笑道:“我有家人,我還有孩子!”
“還有
孩子?”綺雲驚道。
“我這樣的人不配有孩子嗎?”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人笑道:“我的兒子很可愛,纔出生沒幾個月哩。”
綺雲心頭忽然一緊,想起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沒有母親的日子裡,他現在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在他父親身邊應該會一切安好的吧!
他靜靜地看着她的神情,問:“姑娘有家人嗎?”綺雲不再說話,只是望着天上的繁星,默默不語。
他背對着她,取下面具,拿出一隻簫,吹起了《搔首問天》,綺雲看着他的背影,黑夜之中恍如故人。她坐在琴臺邊,不覺地與他合奏起來。
曲畢,他重新戴上面具,綺雲不禁道:“你這個人真是奇怪,讀過書,還通樂理,卻偏偏是個殺手,做什麼不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做的,很多事情你不想做卻偏得做!”
平靜的日子漸漸流逝,木芙蓉謝,菊花開盡,綺雲在臨水庵已經數月,住持卻依舊沒有答應她遁入空門,給她剃度。
這夜,她聽見屋外有動靜,想必又是那個面具男子,她正也睡不着,便開門想迎他進來,雖然她不知道這個男子姓甚名誰,也沒有見過這個男子的真面目,但似乎與他已經漸漸成了朋友,她知道這個男子對姿色平庸的她也毫無企圖,似乎也只是當她是個可以傾吐心事的朋友而已,便更加對他放下戒心。
綺雲打開門,卻見站在門口的不是那個面具男子,而是她所認識的一個人——靈芝。
靈芝看了看她,冷笑道:“古賀綺雲!”
綺雲萬分驚異,想不到靈芝竟然認得她,想不到靈芝居然知道她在此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靈芝繼續冷笑道:“怎麼?不認識我了?你成了雲奴就不認識了我?”
“靈芝——”
“找得我好辛苦!不過終於找到你了!好在師母生前畫了你的畫像,不然真不好找,你改變了容貌,改變了名字!但是終於被我找到了!”
“你找我做什麼?”
靈芝走近她,收斂冷笑,臉色陰沉,道:“你不知道嗎?還是你裝糊塗?你害死了我師兄!是你殺了我師兄!”
綺雲渾身一凜,道:“你找我,是來找我尋仇的嗎?”
“不然呢?你以爲你殺了他,就可以躲起來了嗎?師母告訴我了,是你刺殺了我師兄!”
綺雲平靜地點點頭,道:“是我殺的。”
靈芝眼裡忽然涌出了淚,道:“你怎麼能殺他?他是那麼喜歡你!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哪個女人,你是第一個他喜歡的女人,也是最後一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他?你知道他有多好?你知道他是多好的男人?你怎麼能殺了他?你是那麼幸運,能夠得到他的愛,你爲什麼不珍惜?”
“我不愛他!他殺了伊克比!”綺雲一想到伊克比,就覺得自己殺了權旻是多麼正確的決定,絕不後悔!
“他是權家之後,他本該擁有最好的!他本該擁有一切!他的一生竟如此之苦,如此之短,都是拜你所賜!”
“不,不是我!”綺雲看着淚流滿面的靈芝,道:“是他的母親造成的!”
“你不許再詆譭我的師母!”
“我沒有詆譭她!如果她沒有想回宮的意圖,權旻的一生可以在山水之間,過得悠然而自在,遇到一個與之兩情相悅的女子,共度一生!你說得不錯,他的一生本該擁有一切,他要的一切就是安穩的日子和一個相愛的人!他不需要權力和地位,不需要天下和江山!是他的母親強加給他他不要的生活!沒錯,是我殺了他,我不否認!但是即便他不死在我手裡,他的生活又好在哪裡?在皇宮裡,他一點都不快樂,他——”
“你閉嘴!你不要在這裡信口雌黃!你殺了師兄,你就要爲此償命!”靈芝從袖口中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朝綺雲捅去,綺雲下意識地往傍邊躲閃,靈芝一個趔趄,綺雲趁機跑出了屋子,靈芝撲了個空,心裡更加惱怒,返身去追綺雲。
綺雲跑到屋外,正巧撞上了來此的面具男子,男子一把摟住她,把她護在身後,靈芝已經衝了過來,男子躲閃不及,靈芝手中的匕首插在了他胸口,男子吃劇痛,不禁往下倒,靈芝已經從男子身上用力拔出匕首,眼都不眨地要去捅後面的綺雲。
面具男子拔出揹負的彎刀,撐在地上片刻,氣都不敢喘一下,用刀擋在了靈芝面前,靈芝卻已經停不下來,一心要殺死綺雲,直衝了上去,彎刀深深地劃過了她腹部,她臉上因痛苦而扭曲,而眼神依舊發紅,狠狠地看着綺雲,像是要把她吞噬。
最終靈芝還是倒了下去,失去了氣息,男子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綺雲急忙上前,她的心已經成爲了碎片,是不是任何和她親近的人都逃脫不出死?
他胸口的血瞬間勻開,像一朵絢麗的木芙蓉,綺雲顫抖地用雙手捂住他的胸口,“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
“我不會死,綺雲,我不會死!”
綺雲心裡一驚,他不再沉着聲音說話,這聲音竟然如此熟悉,他叫她“綺雲”,她摘下他的面具,月色下,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現在她眼前,白皙而英挺,她不敢置信眼前的人竟然是他!
朝日宮,權文的寢殿內,依舊是淡淡的幽幽的檀香味縈繞於室,權文半躺在牀上,看着走進來的女子,姿容平淡,卻撩起他心底最溫柔的愛意。
“看過孩子了?”權文問她。
綺雲頷首,道:“陛下還沒給他取名字嗎?”
“也許是太喜歡了,挑挑揀揀,到現在還沒有定下來。綺雲,你是他母親,你也可以替他取名字。”
“不,我希望陛下取。”
權文伸出手,綺雲握住他的手,他拉她坐在牀邊,細細地看她,道:“其實你和從前還是有一兩分相像。”
“我如今的相貌,怕是再配不上陛下了!”
權文一笑,道:“我何曾在乎過你的容貌,我們在大珣西苑相遇時,你臉上還有疤痕呢!那時我其實就已經難以將你忘記!”
綺雲問:“若靈芝不來找我,若我不出事,你是不是就一直戴着面具來找我?”
“還有更好的辦法能接近你、不讓你逃走嗎?”權文抹去她已落下的淚,道:“我相信終有一天你能明白我的心,跟我走的!我和孩子都會一直等着你。綺雲,難道你忍心我和父王一樣,孤獨憂傷思念一輩子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