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與本宮的六哥有什麼關係?”揮退採藍、采綠,元秀單刀直入的問道。
燕九懷隨手從自己提進來的果籃裡挑了一串葡萄,擇了一顆外皮深紫近乎黑色的,吃了幾個,才漫不經心的說道:“你手上那隻鐲子不錯。”
元秀眯起眼:“本宮記得宮裡好像有幾瓶傷藥,對刑傷尤其有效。”
“都給我,我就告訴你。”燕九懷爽快的說道。
元秀卻冷笑着道:“秋十六娘既然叫你來保護本宮,想也有話要叫你轉告——藥,本宮會給,不過不是給你,本宮會自己去做這個人情……”
她話還沒說完,燕九懷已經悠然道:“既然你反正都會給孟大的,那我什麼都不說了,秋十六娘若是問起,我便說公主你壓根就不相信我。”
“宮裡的傷藥其實也有很多種的,有的和外面的藥比起來也差不多,但本宮就是送瓶幾十文一盒的藥膏過去,想來秋十六娘也不能不心領。”燕九懷信口雌黃,元秀聽了,也不生氣,只是慢條斯理道,“那孟大,與本宮素不相識,本宮若沒猜錯,他啊應該就是孟小斧的兄長吧?其弟覬覦本宮身邊的宮女多時,趁着這個機會,報上一箭之仇,似乎也不錯?”
燕九懷吐出葡萄籽,隨手拿袖子一抹嘴,思忖了片刻,纔不太高興道:“任秋之母任氏乃是孀婦,她從前的夫婿姓羅,好像與瓊王的母妃有些瓜葛。”
“羅美人?”元秀喃喃道,“本宮記得羅美人一向安分守己啊!難道她竟會使人勾引三哥?這也不對,三哥一向平庸,就是這會,都被三嫂管得死死的,膝下雖然才釗郎一個子嗣,卻也不敢輕易納美妾入帳,任秋也是因三嫂反對不得列入李氏……”她思索了片刻,問道,“任氏那夫婿,是什麼時候沒的?”
燕九懷皺起眉,想了一想才道:“應是在齊王認識她前,好像她之所以遇見了齊王,就是有一回羅美人的父親生病,羅美人當時正在華清宮伴駕,便請求讓瓊王代自己前去探望,當時因瓊王年幼,齊王自請陪他前去,結果在羅府,那任氏因丈夫死了,有事去尋羅美人的母親,恰好被齊王看見,如此纔會弄出長孫氏過門前先有了私生長子的事情。”
元秀拿宮扇按着脣,沉思了半晌:“迷神閣究竟是個什麼所在?這樣的事情也清楚?本宮在宮裡都不曾聽得如此詳細!”
“公主聽不詳細也不是沒有緣故。”燕九懷微微一哂,“只因任氏的丈夫,論起來本該是瓊王的族侄,齊王乃是瓊王的兄弟,也就是說,他是搶了自己侄媳,雖然侄子已死,但名份上究竟不好聽,當然,本朝有玄宗皇帝之事在前,侄媳已經算不了什麼,但憲宗皇帝卻是極爲講究這些的,因此齊王一力隱瞞,後來羅家知道了,也是悄悄把任氏從家譜上面劃去,推說她已經病故,主要憲宗皇帝也從來沒有指望過齊王承位,聽說楊太妃並昌陽公主都很得憲宗皇帝的喜歡,自然也沒有人會特別針對他。”
說到這裡燕九懷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除了,你的五哥,當時的太子殿下!”
元秀目光微垂看向了自己手裡的宮扇,慢條斯理道:“哦?”
“憲宗皇帝有一段時間很想換太子,就是將東宮換成瓊王。”燕九懷笑眯眯的,看起來心情不錯,神采飛揚的說道,“這件時候後來不知怎的讓你那胞兄知道了,因此他感到瓊王的威脅後,原本打算將此事揭露出來,以打擊瓊王。”
元秀回憶了一下過往,搖頭道:“本宮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呵……他若當時揭發出來,如今任秋之案也不至於鬧得滿城風雨了。”燕九懷懶洋洋的道,“公主真是可憐啊,你這個哥哥可是什麼都不告訴你吧?”
“你無需在此挑撥離間!”元秀瞪了他一眼,以扇支頷,陷入深思,燕九懷卻有些坐不住,百無聊賴的陪她安靜了片刻,便忍不住道:“公主不是要狩獵麼?爲何今日不出獵了?”
元秀漫不經心道:“今兒不是爲了等你麼?何況天氣這樣熱,本宮也有躲懶的時候。”
“峰上又不熱……”燕九懷說了一句,忽然若有所思的看住了元秀,“公主爲何相信秋十六娘?”
“嗯?”元秀思路被他一再打斷,不悅的皺眉擡頭,卻見燕九懷摸着下巴,有點好奇的望着自己:“秋十六娘出身樂籍,如今雖然贖了身,做的卻是鴇母這一行,歡場上邊逢場作戲的拿手人物,與公主你的身份可謂是天差地別,說起來你見到秋十六孃的兩回也未見得對她多麼熱情,怎的聽說了我是她派來的,居然就敢把我留在身邊?”他眯起眼提醒道,“你腕上的傷痕才消吧?”
元秀哈了一聲,轉着手中宮扇,悠悠道:“燕小郎君殺人放火或者是把好手,論到了宮闈鬥爭可就差得遠了——你可想過秋十六娘做什麼要派你來保護本宮?要說如今迷神閣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燕小郎君這樣的身手,秋十六娘居然捨得放你離開長安來保護本宮,這爲的是什麼?”
“說是保護,不過是拿着你是今上唯一胞妹的身份,關鍵時刻用來要挾今上罷了。”燕九懷眯着眼,笑道,“公主一定要我說真話,真話可不見得好聽。”
“本宮這樣的身份,好聽的話已經聽過實在太多,覺着還是真話聽來順耳。”元秀微微一笑,“說起來,秋十六娘捨出燕小郎君來別院‘保護’本宮,雖然有在萬不得已時以本宮要挾五哥的用意,不過歸根到底還是要保護燕小郎君啊!”
燕九懷差點沒被葡萄嗆到,他狼狽的從凳上跳起,抓到旁邊剩下的半盞酪飲,此刻也顧不得計較方纔嫌棄的酪飲過甜的問題,一口氣吞下,才緩過來,表情古怪:“我需要保護?”
“燕小郎君夜探珠鏡殿,捏傷了本宮手腕之事,本宮替你瞞下了,但在珠鏡殿留刀恐嚇……邱逢祥於公於私,又怎麼會饒過你?”元秀淡淡的說道,“燕小郎君以爲武功高就當真百無禁忌了嗎?若是如此,你又何必聽從秋十六的話?邱逢祥掌着神策禁軍十之五六之兵權,另千牛衛中也有不少心腹,若他當真下了狠心要在長安搜捕燕小郎君,燕小郎君以爲自己能夠隱藏多久?探丸郎在長安盤踞從漢時算確實足夠悠久,然而燕小郎君也不要忘記,本朝的長安乃是前朝所建大興城演化而來,隋建大興,卻在不久之後覆滅,將此城完善並發展的乃是本朝,對長安的熟悉與瞭解,小郎君該不會當真以爲你們會勝過了禁軍全部出動吧?軍陣之前,任燕小郎君武功再高,試問萬箭齊發,小郎君又當如何閃避,如何格擋?再問小郎君,若陷入陣中,即使殺上百人,力竭之時,又當如何?”
元秀憐憫的看了他一眼,嘆道,“秋十六娘不欲給邱逢祥借燕小郎君正式動手對付探丸郎的時機,又顧忌着燕小郎君血氣方剛,若直言的話,燕小郎君說不準,會主動找上了邱逢祥,反而害了自己,所以這纔拿了本宮做藉口,本宮猜測,燕小郎君來紫閣峰之前,秋十六娘定然與小郎君說了類似於叫小郎君過來,名爲保護實爲監視的話,實際上秋十六娘一片苦心,無非是幾個打算:一是叫燕小郎君離了長安,邱逢祥沒了燕小郎君這個藉口,迷神閣也隨之得到了保全;二是燕小郎君不在城內,萬一發生了什麼事,茫茫終南山,逃逸也方便;三嘛,卻也不僅僅是關鍵時候挾持本宮……邱逢祥耳目靈通,燕小郎君以內侍之名躲到了本宮這裡,他最多晚上幾日,多半也會知道,本宮乃是公主,他雖然軍權在握,名份上究竟是本宮的奴婢,若爲此事加派人手到別院來攪擾,可不是到迷神閣去拿一個刺客那麼簡單,就是朝上也定然以爲他想反了,邱逢祥此人善忍,不至於如此衝動,這樣秋十六娘也可以得到斡旋的機會,另一方面,上一回,你夜探珠鏡殿的事,本宮曾將他召到了殿中挑明,如今你卻又躲到了本宮這裡來,加上你之前與本宮見過幾回,他也未必能吃準,你究竟與本宮是什麼關係,是否受本宮節制……宦官不同常人,他們只要本人身死,並無子嗣繼承其權其勢,因此將自己的性命安危看得最重不過,由此對手中權勢並地位也是極爲重視,不將事情查清楚,邱逢祥不會輕易動作——秋十六娘這回,欠本宮的人情,可是欠大了!”
燕九懷默默聽着她的話,臉色差不多是瞬息萬變,待她說完,一言不發的丟了琉璃盞,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元秀也不攔阻,悠悠道:“你這會回長安,差不多一進城門,邱逢祥便可順便將你與迷神閣一起徹底剷除,燕小郎君這樣配合他,該不會久有自戕之心了吧?”
燕九懷背對着她站了良久,竹樓中只聽見他各處關節一陣脆響,顯然心中正在激烈交戰,半晌後一拂袖,揚長而去。
他才離開元秀所居的這間竹樓,剛纔被元秀打發出去的採藍就忙不迭的跑了進來,她還算清醒,不確定裡邊情形時沒叫小宮女也一起進來,只是一邊行禮一邊目光卻盯着元秀上下打量,生怕她吃了什麼虧,元秀將宮扇放到一邊,笑着道:“你們不是一直在外面?本宮若是吃了虧難道還不會傳人進來不成?這會又不是珠鏡殿裡三更半夜的被利刃加頸!”
她不提前事還好,一提採藍就痛心疾首:“阿家實在太鹵莽了,這等市井中人最是兇蠻,阿家就算有所圖好歹也不能以身涉險啊,如今他當真去與於文融一起住下了,阿家究竟什麼時候打發他走?難不成要等到回宮的時候?”
“哦?他沒有離開別院?只是去了於文融的竹樓?”元秀因練習騎射的緣故耳力日好,只是燕九懷輕功高明,才離了眼前她就聽不出對方足音,倒是採藍因不放心元秀,被打發出去後,就侍立在樓外等待傳喚,見燕九懷出去,卻是注意到了他去的方向。
此刻聽元秀這麼一問,採藍頓時大喜過望:“阿家剛纔趕他走了嗎?他居然還不走!阿家請在這裡稍等,讓藍娘陪着阿家,奴去請大娘並袁統軍來,務必將此人繩之以法!”
元秀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采綠和於文融想是要入夜後才能回來,這會子沒什麼事情做,你使個人去庖下問一問採橙,有什麼點心取些來。”原本元秀是叫采綠獨自去送信的,只是算一算時辰,哪怕是快馬,回來時天色也晚了,采綠一個女郎獨身趕路實在不妥,才叫於文融一起跟了去——畢竟她那封信要給的人,不便叫禁軍知道,采綠和於文融也是打着回宮收拾些東西的旗號,少不得再折去大明宮一回。
採藍卻不理會她岔開的話題,契而不捨的問道:“阿家,那燕家小兒……”
“唉,一個傻小子,你不必多管了。”元秀眼中流光閃爍,笑眯眯的安慰着她道。
“……”採藍見她一定不肯聽勸,無可奈何的叫進了錦梳,“阿家想用些點心,去庖下問一問採橙有沒有清爽些的?”
錦梳聽了,忙屈一屈膝道:“奴今早去取早膳時,聽採橙好象說了晌午後會做玫瑰餡的綠豆糕並菱粉糕這兩件,卻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不知阿家可要都拿一些來?”
元秀一臉詫異道:“她做了這些東西怎麼本宮到這會都沒有見到?莫非不是做給本宮的?”
“奴聽採橙姐姐說,她在郭總管的妻子那邊看到一種別緻的做法,只是爲了合阿家的口味想是要多做幾回,因此打算晚點再呈上來,奴也是見阿家提起來才說的。”錦梳小心的道。
元秀噫了一聲道:“咱們頭天過來時,飯食就是郭旁之妻做的?味道還不錯,只是聽郭旁說她容貌已毀,所以纔不曾出來見本宮……一會這兩道點心若能入口,便單獨賞她一支簪子吧。”
“是!”這些事情都是採藍負責,忙在旁屈了屈膝,見錦梳還在垂手等候吩咐,提醒道:“阿家允了,你還不快去都取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