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聞言,低聲道:“十二郎,你自己過去罷,本宮這就回宮。”
杜拂日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吩咐方纔回來的洗硯:“去請薛娘子來。”
“十二郎真是仔細。”帷帽下元秀笑了一笑,今兒她到迷神閣來本就是私下裡的事情,跟着進雅座的更只有採藍一人,這是因爲一來沒出閣的公主跟着少年郎君出入北里究竟不是什麼得臉的事情,還是不要傳出謠言的好,二是因爲杜拂日身手了得,有他在也不需擔心沒有侍衛在旁的事情,不過這會王子瑕派人來請杜拂日,旁的不說,那燕九懷可就是迷神閣里長大的,方纔他出言挑釁與挑撥,才被杜拂日叱走,如今杜拂日離開了誰曉得這位燕小郎君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薛氏一來在女子裡面算得上武功高強四個字,二來燕九懷之前似乎與她已經頗爲熟悉,總也要顧忌着點兒面子,有她在,不但安全許多,便是不小心被人看見了,也有話說。
這邊採藍也聽出了杜拂日的意思,是要等薛娘子來了才肯走的,倒對他印象好了一些,洗硯笑着答應了,出了門先與門口的使女交代了幾句,這纔去找薛娘子。
“九娘怎麼會在這兒?”沒過多久,薛氏便匆匆忙忙的過來了,身後還跟了錦芳並郭雨奴兩人,想是因爲薛氏身份身子強健又習有武藝,但懼夏懼的實在厲害,紫閣別院那邊總是不放心的,因此另派了郭雨奴跟着。
三人給元秀見了禮,元秀也不及解釋,便對杜拂日道:“王家那邊想是等得急了,十二郎這便去罷。”
杜拂日起身,向薛氏行了一禮,方纔告辭而去,薛氏面色古怪,待他出了門,才道:“你怎的與他……”元秀雖然戴了帷帽,但她身後的採藍卻沒有,況且薛氏一手將她帶大,便是遮掩了身形也難瞞過當面,當下便要詢問緣故,話說了一半,卻見錦芳與郭雨奴都在,連忙住了聲,只是眼中頗有不贊同之意。元秀抿了抿嘴,倒是一笑:“上一回遇見,聽十二郎提起今兒晚上秋十六娘會親自獻曲,想着大娘從前最是愛聽的,還以爲日子不湊巧大娘不會來,便借了他有請貼進來聽上一聽。”
“原來如此。”不論心裡相信不相信,當着錦芳並郭雨奴的面,薛氏總是要做出相信之態的,薛氏道,“秋十六娘那邊恐怕難出第三曲了,咱們趁着這會衆人與杜家郎君親近且回宮罷。”
元秀心忖這些人是不曉得那迷神引三個字出自杜拂日,若不然可不至於像方纔那麼熱情了,只是話又說回來了,雖然不知道是今上不喜的杜氏子弟,但未見到杜拂日前的熱情,多半也是因爲王子瑕的緣故——王家乃是後族,王子節這些年來即使不是很受寵也一樣屹立後宮不倒,更不必說最近宮中頻傳帝后和諧之事,加上王子節又有了身孕,正是聖眷隆重之時——否則今日在座的人裡面也不是沒有真材實學的人,杜拂日那“迷神引”之名固然如秋錦娃所言之好,且又嵌入了閣名,但因方纔說的是求曲名,旁人可未必會服,這都是因爲王子瑕率先出言附和,如今滿座誰不知道王家正得勢,王子瑕自己素來也是得豐淳所寵信的,不願意搶了他的風頭,這才紛紛出言相和,不再爭執。
倘若見到了杜拂日,卻是未必會多麼熱情了,只怕杜拂日應酬不了多久就會脫身。
不過這麼一想,秋錦娃方纔故意只說了曲名,當王子瑕表示欲與想出曲名之人親近時,只是私下裡派人來請,卻並未當衆公佈杜拂日之名,如今恐怕許多想着與王家親近的人都借了此事聚集在那裡……這裡面可有什麼關竅?
“如此也好。”元秀心裡念頭轉了幾轉還是拋了下來,不管這是不是有誰針對杜拂日,她最多在旁邊看着,總不可能幫着他做什麼,這不僅僅是因爲她手中如今也就那麼點子宮權,也因爲若是杜氏這點兒手段都沒有,那麼她的下降拉攏也是毫無意義的事情,當初自請下降杜拂日,雖然有欣賞他的氣度箭技,可更多的卻是爲了皇室——或者說發自自身地位安危的考慮。
如今夢唐足以左右朝局的勢力不過那麼幾股,皇家自然在名義上是最高的,可諸鎮也不好動,關中豪門根基深厚,不過本朝因科舉的緣故,比之前朝那是大大不如了,城南杜氏若不是出了五房的杜丹棘和杜青棠兄弟兩個,雖然杜丹棘早逝,杜青棠卻以一人之力輔助憲宗除王太清、誅曲平之,整肅朝綱、懾服諸鎮,如今只怕聲望與其他望族也差不多——這個差不多的意思是他們依舊有着不低的威望,並且子弟多有爲官作宦者,對朝局也不是全然沒有影響,但要說如前朝那樣使皇室忌憚,卻也不怎麼談得上了。
元秀選擇下降杜氏不是爲了杜家,可以說完全是爲了杜青棠,可是杜青棠畢竟是陪着憲宗皇帝從少年時候走過來的人,這一點是他的優勢,那就是時間磨礪出來的城府與閱歷,這一點也是他的劣勢,那便是杜青棠就算可以隻手匡扶社稷又能夠扶多久?
憲宗皇帝若是如今還在位,也不必她這樣拿自己的婚事左右盤算着延續國祚了。
杜青棠沒有兒子,杜家五房裡唯一的男嗣就是杜拂日,元秀不求他與杜青棠一般出彩,但總也要配做杜青棠的侄兒——正如文華太后雖然是難產而亡,但生產前也爲豐淳與元秀盡力安排一樣,如果杜青棠將死,他也定然要爲杜拂日考慮,這也是元秀自請下降的重點——要讓杜青棠豁出一切爲皇室賣命,要麼如同憲宗皇帝那樣信任與重用他,但這一點放在了豐淳身上不是困難,而是不太可能,豐淳迫於形勢也許會重用他,但不可能信任他,至於用完了會不會事後算帳,連元秀也不敢保證。
杜青棠妻子早逝,膝下兩女已經遠嫁,何況出嫁之女與孃家之事並不相干,豐淳雖然不喜杜青棠,但還不至於小氣到了追討到兩個女郎身上去,他此刻最看重最不放心的,除了一手養大的杜丹棘遺腹子杜拂日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而杜青棠即使被豐淳所用,若杜拂日前程難料,他也不會拿出所有底牌來替皇室賣命,總要先給杜拂日留足退路——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元秀若是許降,雖然本朝也不是沒有駙馬送命的例子,但總是一個保證,何況豐淳究竟是疼愛胞妹的。
只是杜青棠無論多麼精心教導、爲杜拂日留多少退路,總也要杜拂日是可教之材,否則杜青棠手段通天也是無用。
今晚就是這樣一個試探他的機會——如果換做了其他人,因這一個曲名,明天估計就是名動長安了,但杜拂日卻不一樣,豐淳對杜家的態度,只要長了眼睛與耳朵的人,又有哪個不知?
只看他能否利用好了。
元秀在帷帽下勾了勾脣,半撩了帷帽道:“大娘咱們走罷,今兒先回宮去,明日你再去別院。”
“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薛氏點了點頭,上前替她把面紗放了下來,低聲道,“今兒人多,上了馬車再取下罷。”
元秀站起身來,採藍替她略理了下衣角,便向雅座外走去,這時候四周有些凌亂,一些人聚到了王家的雅座那邊去看熱鬧,另一些人也三三兩兩的走到一起彼此寒暄,更有人擁到了臺邊糾纏秋十六娘是否願意再彈一曲。
郭雨奴不必吩咐已經走在了最前面引路,順便將幾個微有薰意的客人遮擋開來,元秀一行走到了旁邊迴廊上,但見不遠處站了一個柳綠上襦的小女孩兒,一雙眼睛好奇的盯着他們看着,這迷神閣裡面小女孩兒多些本是正常,元秀也沒放在心上,正要從她身邊走過,卻聽身後一陣蹬蹬蹬的腳步聲傳來,薛氏通曉武藝,聽見了來勢緊急,便已警惕,卻見一人身形如風般撞向了自己,低哼了一聲,就要出手,卻不防那人咦了一聲,大叫道:“薛姑姑!”
薛氏不由一愣,孟破斧趁機對小云兒使了個眼色,自己卻一臉天真無邪的拉住了薛氏的袖子笑着道:“薛姑姑你方纔急急忙忙的去了哪兒?我轉眼就不見了你,方纔還在想着姑姑該不會是走了罷?”
“我有些事情。”薛氏一愣之後很快回過了神,她知道孟破斧雖然年紀小卻是在東市長大,坑蒙拐騙的事情那是打小看大的,如今見他擺出這副無邪的模樣來也不爲之所動,淡淡的回道,“你跑過來做什麼?”
孟破斧笑着一指就在旁邊的小云兒道:“我來尋小云兒,十六娘有些乏了打算招呼着幾人先回後面去,前面就交給了雲娘子來看着,這是雲娘子的養女小云兒,雲娘子這會忙了起來,因她不在旁邊,便抓了就在附近的我來與她說一聲,叫她自己回院子裡去睡,今晚是不必等着雲娘子了。”
小云兒原本目光只落在了元秀帷帽之下的面紗上,如今聽見了孟破斧的介紹才屈了屈膝脆聲跟着孟破斧叫道:“小云兒見過薛姑姑。”
薛氏見迴廊左右也沒什麼人注意到,便點了下頭道:“我們如今卻要回去了……”
她話還沒說完,卻見孟破斧眼睛轉了一轉,有些驚喜的指着元秀道:“薛姑姑跟着的這一位莫非是公主殿下不成?十六孃的琵琶之技果真非凡,連公主殿下也親自來了麼?”
原本他們幾個雖然站住了對答幾句,可都不是什麼重要的話,不遠處雖然有幾人出了雅座在彼此寒暄,便也沒留意,但這會公主殿下說了兩次,到底有幾道視線遞了過來……
薛氏臉色頓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