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杜家下人撤去了附近幾簾,空出了附近六席的位置,看到座中多出一個年少美貌的陌生麻衣女冠,並席的幾人都是一怔,其中一個着朱膘色交領轂袍少年刷的一下抖開手中摺扇,輕咦道:“二十四娘,這位是你的朋友麼?”
元秀聽出他的聲音,正是方纔在簾外催促裴二十四娘之人,只聽裴二十四娘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這位守真道長是清忘觀觀主玄鴻元君座下高足。”
“清忘觀?”那少年偏頭想了想,露出恍然之色,卻奇怪的問裴二十四娘道,“你什麼時候與永壽公主搭上邊了?”
“盧九你管得着嗎?”裴二十四娘一撇嘴角,坐到了元秀下首,替她引見衆人,六席並沒有坐滿,今日來的都是各家郎君並女郎,按着排行年紀並身份,頭兩個便是崔風物與柳折別,他們已經得到了裴二十四孃的叮囑,皆一派淡然之色,向元秀拱了拱手,元秀則稽首答禮,接着便是崔風物的一個族弟,名喚崔風裁,崔風裁身旁端坐着的着櫻草色春衫、簪着洛陽錦牡丹的女郎是王家的十一娘,才過及笄,小字子故,跪坐的儀態很是端莊,但微揚的下頷透露出一抹傲氣。而之前與裴二十四娘說過話的盧九自然是盧家郎君,名喚嘉行。
此外還有一名女郎,卻是裴二十四孃的族姊裴二十三娘,二十三孃的容貌與裴二十四娘頗爲相似,穿着薑黃色底紋寶相花對襟春衫,鬢邊簪着珊瑚臺,手裡拿着一柄雪絹面底繪蘭草生澗烏檀木柄的團扇,那烏檀木極黑,下面墜着寸長的黃色流蘇,襯得她手指尖嫩纖細,聽了裴二十四娘自稱前段時間偶然去了清忘觀並結識了元秀的話,拿起團扇半遮住臉,有些疑惑的打量着元秀,似乎不太相信。
元秀也不在意,她已經看到裴二十三娘在盧嘉行詢問之後本也打算開口,卻被裴二十四娘藉着廣袖的遮掩悄悄扯了一把,立刻住了口,顯然是個見機快的,不至於當場叫自己下不了臺。
“我聽說清忘觀是先帝賜予玄鴻元君獨自修行的所在,沒想到元君雖然自出家後再未履足長安,卻收了一個弟子代爲赴宴。”等裴二十四娘將衆人來歷都解釋了一遍,王十一娘王子故看了元秀幾眼,淡淡的說道。
她有些高傲的態度讓不遠處的柳折別微微皺了皺眉,元秀心下有些不快,但隨即省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只是清忘觀裡一個尋常的女冠,這王子故出身名門望族,端看她一身衣裙的料子與簪發牡丹都是非同凡俗,對自己這般麻衣道髻卻能夠與之同席,也難怪會有所不滿。
便聽見裴二十四娘伶牙俐齒的回道:“聽十一孃的意思,倒是對玄鴻元君極爲熟悉?我倒是聽說元君出家時,十一娘你連路都不會走呢!”
王子故一皺眉,正要出言駁斥,柳折別忽然開口道:“兩位裴娘子,可知道裴兄爲何還未到?”
“咦,我等方纔在芙蓉園外下車時就看見他的馬車了,怎麼他人還沒有上來?”聞言裴二十三娘與裴二十四娘都驚訝的擡起頭來遊目四顧,前者道,“我還以爲他被杜家七郎拉走了!”
“我與表哥是與杜七郎一起進樓的,並沒有看見裴兄。”柳折別搖了搖頭,他身旁的崔風物也微微頷首,道:“難道裴兄被其他人拉走了?”
“這不可能,六哥他早便心心念念着數年沒有見過杜三郎,也有月餘不曾與杜七郎照面,怎會跟着其他人走?何況六哥最重信諾,他既然答應了今日要來觀瀾樓,除非奉召,否則絕對不會食言而肥。”裴家姊妹雙雙搖頭。
崔風物從容道:“聖人此刻應該正在宮中賜宴羣臣,再說裴兄所領差事並無需要召見之處。”
“莫不是裴灼那廝上一回慷慨出手,聲名傳到了宮中,引得聖人注意,藉着今日端午之機召他進宮去做駙馬了?”盧嘉行聽到這裡,一搖摺扇,哈哈笑着調侃道,“畢竟咱們這些人家都是不願意尚主的,何況從年初時候平津公主不守婦道,長安傳出童謠:寧娶寒門婦,不做李家婿,如今這些金枝玉葉當真是人見人避,宮裡有風聲說今日要給東平、元秀、雲州三位貴主擇婿,卻不想才把崔南薰召去見了兩回,崔南薰就傳出了被人擄去竟夜才歸的消息,分明就是不想尚主,故意自污……二十三、二十四娘,你們兩個的兄長可是慘了,當初崔大可不就是因爲聲名卓著,傳到了昌陽公主耳中,這纔不得不做了帝婿?”
盧嘉行帶着戲謔的語氣說完這番話,卻不見有人接口調笑,尤其是裴二十四娘素來口齒伶俐,一向和他鬥嘴慣了,此刻非但沒有替兄長反擊之意,反而目光遊移,看向他的目光,頗有同情之色。
崔風物低咳一聲,正要岔開話題,便聽一個脆聲淡淡的問道:“這位盧九郎似乎是平津公主的母族之人?爲何提起平津公主之事猶自幸災樂禍?”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那自稱道號守真的女冠正襟危坐,脣邊噙着一絲似笑非笑之色,望住了盧嘉行。
盧嘉行瞥了她一眼,輕嘲道:“平津公主不守婦德是聖人降旨中所直叱之事,她雖然是我族姑之女,但到底非盧家之人,怎麼小道長可是有什麼見解?”
聽出他話中帶刺,元秀微蹙了眉,淡淡道:“平津公主失婦行既然已經受了聖旨叱責、還降了爵銜,又自請往封地長居,焉知他日不能更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盧九郎出身望族,聖賢書總是讀過的,如今長安都不再多談論此事,你身爲其母之族侄,卻依舊忿忿難忘,不免叫人疑心盧家的氣量了。”
盧嘉行沒想到這女冠居然當真敢駁斥自己,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冷笑着道:“我范陽盧氏的氣量如何,幾時輪到你一個小小女冠指點?當真是可笑之極!”
裴二十四娘眉一皺,柳折別已經淡淡的道:“盧九郎這般應答卻當真失儀了!”
“你河東柳氏莫非也要來嘲笑我盧家家風不成?”盧嘉行不屑的望了他一眼,五姓七望傳承千年,雖然如今士族與平民之間的區別已經越來越小,但望族出身那種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始終銘刻在了絕大多數世家子弟的骨子裡,盧嘉行便是這樣的人之一,他可以看到元秀年少美貌以及與裴二十四娘相識的份上接受她與自己同席並保持風度,但想叫他在不知道元秀真正身份時同樣心平氣和的接受元秀的指責卻是不可能的事。
越是窮途末路越是刻骨銘心——用這句話來形容如今一些士族子弟的心理再恰當也沒有,起自春秋戰國、在魏晉時候達到了顛峰的士族與平民之區別歷來都是如此的懸殊,而到了本朝因科舉取士的緣故,士族地位不斷受到衝擊,在武周亂唐、牛李黨爭之後,科舉出身壓過了舉薦制度成爲了最榮耀的資歷,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的格局被徹底打碎,無數平民子弟在看到了魚躍龍門的機會的同時,原本生來就註定一生錦衣玉食、平步青雲的望族子弟卻爲此而黯然神傷,也因此,望族之中,頗有一部分人,越發對平民鄙夷不屑。
譬如盧嘉行。
同樣不滿元秀在席的王子故掩袖輕笑,與裴二十三娘交換了一個眼色,好整以暇的打算看熱鬧。
“再加上我清河崔氏呢?”然而衆人沒想到的是,一向風儀優雅、性情溫善的崔風物,忽然緩緩道。
一直沉默着的崔風裁舉樽的手一頓,放下金樽,詫異的望向了自己的族兄。
氣氛頓時僵持住,柳氏這一族不及五姓七望底蘊豐厚,像范陽盧氏乃春秋時候齊國後裔,早在東漢時候就播譽天下,其中興始祖盧植乃是配享孔廟的二十八位大儒之一,代爲著姓、積代簪纓,在本朝爲重臣良相者多人。而柳氏卻起自秦末,雖然也算門庭悠久,但在漢、魏、晉這些士族勢力最爲昌盛之時卻也顯得有些黯然。
至於清河崔氏與范陽盧氏同屬五姓七望之一,出自春秋時候齊國公卿之一,魏時列天下名門,所謂王崔盧李鄭,排名還在盧氏之前,而且盧嘉行在盧家只是一個尋常子弟,崔風物卻是清河崔氏這一代的嫡長子,更兼後者風儀、人望皆在盧嘉行之上,他一開口,盧嘉行也不由瞠目結舌。
但崔風物這麼做,毫無疑問將挑起崔盧兩家之間的矛盾,崔風裁暗暗皺眉,不動聲色的看向了那位所謂的守真女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