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色五瓣葵口貼金箔碗中新沏的神泉小團色如鐵繡,縷縷清香嫋嫋而出,竹樓之中另有一種氣息,袁別鶴辨認出是凝神助眠的安息香燃後殘留的氣息,看來昨夜元秀睡得很不好,但這也不是意外的事情,包括採藍、采綠兩名大宮女都被打發到了門外,而他被召來之後,元秀捧着茶,沉默着注視着前方,像是根本忘記了面前還有一個人一樣。
“貴主?”袁別鶴試探的問了一句。
元秀看似在發呆,但聽了他開口,卻立刻看了過來,目光銳利,神色冰冷,讓袁別鶴心中微微一驚,元秀從前一直養在昭賢太后身邊,他雖然是東宮侍衛出身,但因元秀年紀尚幼,宮禁之中偶然傳出私底下的議論,這位公主自小被嬌慣,然御下素來是寬厚的,哪怕是昨日在山下被垂死的蟒首驚嚇後,元秀的臉色也不曾如此難看……
“袁統軍,你算是本宮五哥的心腹了吧?”元秀閉了閉眼,慢條斯理的問道。
袁別鶴做好了被她興師問罪的打算,聞言立刻拱手道:“回貴主,末將蒙聖人信賴,卻……”
他早就打好了腹稿的認罪之言被元秀不耐煩的打斷:“十幾年前,你還只是嵩山上一個尋常學藝子弟,長安坊間的貧家少年郎,後禁軍出缺,你阿姊爲你報上名額,不久後,東宮侍衛少了一人,因你出身清白、爲人忠厚,且武藝出色,先帝特選你入東宮,保護本宮的五哥,是也不是?”
“貴主說的是。”袁別鶴不知她的用意,茫然回道,“先帝與今上之恩,末將銘感五內!”
元秀卻淡淡道:“恩?恩也不是白給的,本宮方纔已經說過了,先帝選你入衛東宮,是因爲你出身清白、爲人忠厚,又武藝出色!這三條,少了哪一點,先帝也不會選你!出身清白,纔不至於有謀逆之心,以至於選入東宮,反而引狼入室!爲人忠厚,方能與同僚相處和諧,又不會教壞儲君;武藝出色,纔有能力盡侍衛之責……五哥當時身爲儲君,所行每一步,都萬衆矚目,在這種情況下,先帝的恩,會白白的捨棄給你一個尋常坊間良家子?”
她不等袁別鶴說話,複道,“就是五哥登基後,扶着你在神策軍中步步高昇,難道也是你平白得來的?你若對五哥不夠忠誠,他憑什麼要扶持你?東宮戍衛的人有多少?其中不乏世家子弟,五哥惟獨對你青眼有加,爲的是什麼?袁統軍,你爲人忠厚,但還不至於忠厚到了,連自己爲什麼聖眷不衰都不清楚吧?”
說着,元秀一眨不眨,盯住了袁別鶴,意味深長!
“貴主,末將愚鈍,然對今上之心,日月可昭!”袁別鶴離座跪下,鄭重的道。
元秀失望的垂下眼簾,淡淡道:“袁統軍,你究竟還是太忠厚了些,本宮說這番話,不是爲了質疑你對今上的忠誠!你以爲僅僅是馮騰並崔南風這兩個禁軍士卒對本宮不敬,本宮就疑心到了你對皇家的忠心,甚至剛纔那番話是爲了威脅你?統軍使的武藝或者很高明,可爲官的技藝,卻着實差了些!”
“貴主……?”
“今上爲什麼偏愛本宮?你可知道?”元秀放下手中的茶碗。
袁別鶴茫然道:“因貴主與今上一母同胞,比之其餘的兄弟姊妹,自是更加親近些。”
“說的不錯,那麼反過來,本宮若非失心瘋了,可會對今上不利?”這個問題,元秀沒用袁別鶴回答,淡淡的道,“自然也不會,哪怕不談兄妹之情,單是任何人坐在紫宸殿上,都不會比今上待本宮更好,本宮只要沒糊塗,總是希望看到今上的帝位穩固的,這個道理很簡單,袁統軍,你說對不對?”
袁別鶴定了定神,拱手道:“貴主說的是。”
“那麼袁統軍也該知道,單衝着你是今上心腹,而且還是他好容易安插進神策軍中的心腹,本宮也絕不會爲難你。”元秀盯着他,慢慢道,“這一回本宮離宮避暑,原本未必要統軍親自前來保護,今上這麼做,用意是什麼,袁統軍應該也清楚吧?”
“末將……末將實在有愧皇恩!”袁別鶴尷尬的低下了頭,然而元秀卻嘆了口氣,搖頭道:“本宮要說的可不是這個!”
“自德宗皇帝因涇卒之邊致聖駕幾乎蒙塵後,對文官武將皆不再信任,反而認爲宦人無嗣,比之文武更爲可信,神策禁軍的軍權因此逐漸落入閹奴之手。”元秀眯起眼,悠悠的道,“遠的不說,就說本宮的祖父懷宗皇帝時有王太清,本宮的父皇時也有曲平之並邱逢祥,曲平之因飛揚跋扈,被父皇設計除去!但邱逢祥卻還在,如今神策軍拱衛宮廷,說是禁軍,調動之權卻皆在了邱逢祥手裡——你當初入選東宮,那三條固然都極重要,但武藝高強這點功不可沒,況且你又忠心,原本你這樣的人,今上都是會留在身邊的,他特特放你去神策軍,用意你可明白?”
袁別鶴囁喏片刻,卻還是那句:“末將有負皇恩!”
“你確實有負今上之望!”元秀一字一句道,“但這並不能全怪你,不是本宮要羞辱你,聽聞你少年時不愛讀書,專好耍槍弄棒,你的阿姊才決定送你上嵩山學藝!至今你也纔會寫自己的名字與看懂些許帳薄……你自稱末將,若當真只是陣前一員將領,倒也無妨,自古以來,目不識丁的驍勇之將就不少,最有名的三國時呂蒙,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之語,近一些前朝末時,瓦崗聚義時,裡面就有好些個例子!”
她伸指輕輕敲了敲面前的幾面,悠悠道,“只是統軍,你要知道,你如今,並不只是武將,你還是今上的人!吳下阿蒙,你記着這四個字,回頭好生去請教請教懂得的人!從古到今知文善識者地位崇高難道是沒有原因的嗎?你若當真要爲今上分憂,便應曉得這世上不是什麼憂慮都是忠心二字可解的!”末了一句元秀說得尤其緩慢,目如閃電,盯住了袁別鶴。
袁別鶴低頭思索片刻,擡起頭來,試探道:“貴主身邊那叫做小九的內侍……”
“如今不是追究本宮身邊人的時候。”元秀打斷了他,“如今的問題,是在統軍身邊!”
“並非末將有意偏袒,但馮騰與崔南風性情跳脫,卻絕不可能聽從邱逢祥之令故意冒犯貴主。”袁別鶴聽說元秀平淡語氣下的殺機,頓時一驚!下意識的分辯道,他話音剛落,卻見元秀的目光一點一點暗沉下去。
袁別鶴被她看得訥訥不敢再言,方聽元秀緩緩道:“本宮算是知道袁統軍最大的毛病在哪裡了!”
“自古有云,慈不掌兵。”元秀拿起几上的宮扇,輕聲道,“袁統軍,如今神策軍拱衛宮廷,暫時沒有需要上陣拼殺的地方,因此袁統軍雖有統軍之名,但或許從未想過……假如有一日,神策軍受命殺敵,你素日親近的士卒陣前違令,或者因言行不謹泄露軍機,難道那時候袁統軍也要打算這樣替他們求情?”
她搖着頭,“就是本宮這樣養在深宮之中長大尚未及笄的女郎,也知道古往今來的名將,無論治軍手法如何,有一點卻是必須做到的——令行禁止!先前統軍點馮騰並崔南風陪本宮登頂覽景,回到別院後妄傳本宮一時之言,到這個時候,他們所犯之事並不嚴重,只因本宮當時也未想到讓他們回來後不可將本宮與身邊人的話私下傳揚,而且本宮乃是女郎,與禁軍無甚接觸,統軍身在軍中,未能在最開始的時候就阻止流言,已經失職,接下來,謠言洶洶時,統軍先處罰了他們,再來向本宮稟告,你可知道,本宮爲何沒有繼續追究?”
元秀將宮扇轉了一轉,吩咐:“起來說話!”
“這是因爲貴主要給末將臉面!”袁別鶴站起身,低聲道。
“你說的對。”元秀平靜道,“本宮因薛尚儀聽信謠言,前一日與之鬧翻,你道當真是因你下山去勘察狩獵途徑,所以纔到了翌日尋你過來過問此事?不過是爲了給足你處置的時間……你可知道,傳你來回話時,本宮最怕的就是你將人綁了,讓本宮來處置!今上叫你帶人來別院保護本宮,是爲了給你一個展現的機會,畢竟長安承平日久,如今神策軍軍紀已有鬆弛之象,更不必說什麼建功立業的機會!你若是罰也不罰就把人綁了來叫本宮處置,卻如何展現你自己的手段?”
“所以那日末將打了他們軍棍後,貴主只是說了幾句便揭過,甚至未同意將人遣返長安,正是要在別院的禁軍面前給足末將臉面,讓他們知道末將做主罰了後,貴主便不會再追究……”
元秀輕嘆一聲:“袁統軍還是看差了一點——咱們如今雖然在終南山裡,不在長安,但你若要當真爲今上分憂,遇事就要時刻想一想長安——如今長安城裡,任秋之案沸沸揚揚,任何變數,都有可能干涉到此案的發展!任秋之案之所以引起坊間熱議,問題不在迷神閣也不在命案,甚至連孟光儀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無非是坊間傳言他是本宮三哥的私生之子,涉及皇家,才爲衆人所津津樂道!”
她勾起嘴角,冷笑,“任秋姓任不姓李,皇家一日不認,坊間也只能議論幾聲,作不得數……本宮可是貨真價實的金枝玉葉!當日峰頂上,本宮說了幾句話,說了什麼話,袁統軍就在旁邊,不至於沒聽到吧?那馮騰與崔南風轉過身來才幾日工夫就添油加醋得不成樣子,袁統軍你心地宅厚得他們壓根就不懼你,若放他們離了別院,你恐怕以爲是不在本宮眼前放着煩心,本宮卻不能不想到,他們若回了長安還不知道會編排出多麼悚然聽聞的話來,到那時候有心人加以推動,本宮便是現成的替那任秋擔了坊間輿論的人!”
袁別鶴聽着,臉色漸漸蒼白,猛然跪倒道:“是末將無能!致貴主勞神!”
“這也不能全怪你。”元秀壓住心中怒火,緩和了語氣,和顏悅色道,“你出身坊間,性情又忠厚,進宮爲侍衛後,先得先帝的賞識,接着又被今上青眼,總體來說可謂是一帆風順,究竟考慮事情上面想得不夠周全,因此本宮今日叫你單獨留下,便是把話與你說開——今上的憂是要你來分,可單單憑着忠心能夠爲今上分的憂也就那麼些!”
“末將謝貴主提點!”袁別鶴低聲道——他聲音十分沙啞,似在竭力按捺着複雜的情緒,元秀只作未見,恢復了常態,問道:“昨晚像是聽說別院外有人求見,是誰?”
袁別鶴這回頓了一頓,急速的思索了下才回答,他不敢再問盧二十五娘求情,只中規中矩的回答:“是峰上東來庭裡住着的盧家二十五娘,上一回貴主登頂時曾遇見過的那位女郎。”
“她的堂妹擅自進入本宮別院,且與崔南風一起非議本宮,你認爲此事本宮該當如何處置?”元秀反問。
“崔南風本是紈絝子弟,且性情放縱,口無遮攔,末將以爲除了處置外,此人不宜再留在神策軍中。”袁別鶴沉吟道,“但爲不擾亂長安局勢計,這段時間暫且留他在別院,至於盧家姊妹,末將以爲,念盧侍郎之面,不宜過於追究——畢竟主犯乃是崔十四——這都是末將對其放任太過的緣故!”
元秀淡淡的笑了笑:“本宮喝完這盞茶,盧二十五娘就差不多該過來了,袁統軍先下去吧。”
袁別鶴見她不置可否,有些沮喪,行了禮,悻悻的退了下去。
采綠進來收拾袁別鶴所留下的殘茶,見元秀眯着眼,神色看不出喜怒,輕聲問道:“阿家?”
“如今本宮算是明白爲什麼古人都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了。”元秀長嘆。
“阿家莫要煩惱,這袁別鶴既然扶不起來,五郎正當年輕,大可以再栽培其他人。”采綠勸道。
元秀冷笑:“五哥自小被當做了儲君,受父皇親自教導長大,本宮能夠看出來的事情,他會看不出來?他這樣不遺餘力的栽培這袁別鶴,只能說明一件事——不是五哥私他,而是五哥身邊尋來尋去,最靠譜的,也不過是此人!”說完這句話,她低嘆了一聲,疲憊的往後靠在了隱囊上,嘟囔道,“再過一刻再召盧二十五娘,讓本宮冷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