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她與誰約的?”元秀怔過之後,好奇的問道,雲州也到了選駙馬的年紀,雖然是公主,總也有小兒女之態的時候,她一直認爲這個妹妹性情倔強而敏感,所以很想知道究竟是誰這般悄無聲息的擄去了雲州的芳心。
於文融乾咳了一聲,道:“奴看雲州公主離開觀瀾樓後,帶着綿兒徑自去了微雪臺。”
元秀略一思索:“聽說今日微雪臺是鄭家包下的?”
“阿家說的是。”於文融這麼回答就是暗示雲州所約的也是鄭家人了,元秀食指輕點頰邊,低聲道:“是誰?鄭緯,還是?”
於文融小聲道:“正是那位鄭郎君。”
“……本宮記得他生得頗爲英武,五哥也似乎很看重他。”元秀仔細回憶了一下,眯起眼,道,“這麼說在嘉善皇姑府上時,他就另有想法了?”
她語氣裡有些驚訝,本朝因爲高祖愛女平陽公主開的例子,公主們一個比一個剽悍,所以世家大族從來都是不太願意尚主的,這鄭緯出身滎陽鄭氏,與從前裳了平津公主、如今的開國縣男鄭斂乃是同族叔侄,有鄭斂的前車之轍,當初皇后王氏尋她們說駙馬之事時,還特特暗示莫要選擇鄭家人……
於文融賠笑道:“奴也不知,但見那位鄭家郎君與雲州公主之間並未逾禮。”
這麼說,兩人還沒見過幾次?
元秀沉思了片刻,道:“先回清忘觀吧。”
這時候已經接近申時,芙蓉園中的遊人漸次離開,於文融找到了他們的馬車,守真扶了元秀登車,他方一揮長鞭,指揮拉車的馬匹邁步,卻聽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叫道:“九娘九娘!等我一等!”
於文融還道是附近馬車裡面也有排行第九的女郎,誰知道身後車簾一掀,元秀一臉興致的探出頭來,戲謔的望着飛奔而來的童子,笑道:“孟小斧?”
“是孟破斧!”孟破斧身穿褐色短衣,頭上拿五彩絲絛紮了一跟沖天辮,脖子上掛着一隻銀項圈,看得出來短衣是新制的,只是依舊不脫邋遢,臉上也不知道在哪裡沾了許多灰塵,他跑到馬車邊,一點也不客氣的就要往上爬。
於文融看着他一身又是泥又是塵,爲難的看向元秀:“這……”
“你到我車上來做什麼?”元秀並不意外在這裡遇見孟破斧,重五之日,長安全城差不多都擁到了芙蓉園裡來看曲江競渡,她左右顧盼,問道,“你們家燕郎君呢?”
“燕小郎君可不是我們家的。”孟破斧生長市井,身手利落,一骨碌的爬上車轅,他倒也見機,扮了個鬼臉笑道,“我身上髒,就不進車裡了,好公主,念在燕小郎君的份上,帶我一程吧,今兒可把我累死了!”
元秀忍不住問:“燕小郎君是誰家的?你又爲何這麼累?”
“燕小郎君自然是秋十六孃家的,他啊早就把自己輸給了十六娘抵債,這輩子恐怕都還不清了。”孟破斧狀似憐憫,實則幸災樂禍道,“我今日在滿長安差點都跑了個遍,能不累麼?”
“你跑遍長安做什麼?”元秀奇道。
孟破斧笑嘻嘻的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束紅、綠、藍、黃、白五彩絲線結成的繩縷,卻是端午人人皆要佩帶的續命縷,他揭了簾子往車裡一拋,笑着道:“東市幾位阿嫂領頭做的,着我們幾個幫着兜售,我賣得最快,結果又被打發到芙蓉園來。”
“這續命縷今日人人都會佩帶,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你這一束賣幾個錢?”元秀接在手裡看了看,與自己臂上的一束比較了下,她臂上的還是守真打的,這東西又叫朱索或長壽縷,乃是端午厭勝佩飾,門庭、牀榻並臂上都會放一束,以拒惡日之災,不過是以五彩絲線打成,既不貴重也不算難,元秀自己都能隨手打出一個來,她知道這孟破斧也算探丸郎中人,不免有些詫異他居然還幫着售賣此物。
孟破斧又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根芣苢叼在了嘴裡,聞言揮手道:“這是賣剩的,送給公主戴着玩吧。”
“你可真大方。”元秀真心實意的讚道,“我還以爲你們都和燕小郎君一樣,每回見面只顧着盯着我身上新換了什麼首飾珠翠呢!”
“這是自然,公主你不知道,那燕小郎君當初年少無知又驕傲自大之時,被十六娘狠狠訛了一筆,欠下的利錢並本息,這輩子怕也還不清,所以才貪錢貪得要死——我孟破斧可不是那種蠢材!”孟破斧得意洋洋的取下芣苢道。
元秀把那束續命縷攏進袖子裡,道:“我瞧着燕小郎君很是精明,卻不知道是怎麼栽在了十六娘手裡?”
“我可不敢說。”孟破斧吐了吐舌頭,忽然咦了一聲,“公主你不回宮麼?”
“我前兩日到了城外觀中祈福,東西和宮女都還在那裡,先回觀中住一夜,明日再回宮。”元秀說道,她是爲了想尋機會與杜青棠私談才代玄鴻接帖去了觀瀾樓,哪裡知道今日這場宴樂只是杜家晚輩到場,杜青棠壓根就沒出現,怎能不回去尋玄鴻問個清楚。
孟破斧眼珠轉了一轉:“我那大嫂可是在那裡?”
“採藍自是在的,不過你想叫她大嫂可早了些,你那長兄何在?連見也未叫我們見過一面,你就叫上了大嫂,這豈不是欺負我們幾個弱女子麼?”元秀揶揄道。
孟破斧頓時一臉的苦大仇深:“公主這話說的,上次公主身邊那位姑姑還不夠厲害嗎?我孟破斧長這麼大,連十六娘都對我一向和氣,還是頭一回在個娘子手裡吃那麼大的虧——”
“說得彷彿薛大娘把你怎麼樣了一樣,她啊對你已經算不錯了!”元秀撲哧一笑,道,“我們要走朱雀大街在光祿坊那裡轉向,從金光門出城,便在興道坊與開化坊那裡放下你自己回東市如何?”
“公主帶我去看一看大嫂吧!”孟破斧眨了眨眼,忽然央求道,“你瞧,我衣服又破了……”
元秀頓時嗔怒道:“你究竟是想把本宮的採藍當大嫂呢還是當繡娘?再說本宮所待的道觀向來不接待男子!”
“我如今還不是男子,我只是小童!”孟破斧立刻道,“公主帶我進去正好!”
元秀可不上當,嘿嘿笑道:“你惹了什麼麻煩?不說的話,於文融你立刻趕他下去!”
於文融忙應了一聲,不懷好意的看了眼孟破斧,孟破斧撇了撇嘴角,聲音不大不小:“可憐見兒的我,難怪人家說長嫂如母呢,這會兒大嫂不在,究竟連個幫着說話的人都沒有,不過兩三句話,竟是連車轅也坐不得了……公主你這樣蠻橫,將來駙馬可該怎麼個可憐法?哎……”
“休得胡說冒犯阿家!”於文融聽他胡說八道,言辭無禮,嚇得趕緊喝止。
元秀倒覺得與這小童說一說話別有意思,不以爲忤,笑着讓於文融不必計較,問孟破斧道:“你開口大嫂閉口駙馬,該不會是自己惦記着娶婦,故意拿別人來說吧?”
孟破斧小小的胸膛一挺,大聲道:“新婦有什麼好惦記着的,又不是每個新婦都姿容如玉!”
“哦?孟小斧原來還想娶個美貌娘子?”元秀嘆道,“你該不會瞧中了守真了吧?”
一直乖巧待在她身旁的守真一驚,卻聽孟破斧嗤笑道:“公主說的可是你身邊那道童?她年紀比我似乎要長一些,雖然還算端正,可卻是出家人!”
“這麼說,你是在東市瞧中了哪家的小小女郎?莫不是人家阿耶阿孃不肯讓她同你玩耍,所以把你攆得爬到本宮車上來?”元秀一手托腮撐在了膝上,另一手挽着簾子笑眯眯的問道。
孟破斧笑嘻嘻的說道:“讓公主失望了,我在長安市中,所遇見的年紀差不多的女郎們便沒有待我不好的。”
“也是,你總弄得這般邋遢狼狽,女郎總是心軟的多。”元秀立刻道。
“你……”孟破斧究竟市中長大,所學的憊懶話兒不少,可大多齷齪不堪,他多少顧忌着元秀的身份,不敢在她面前說出來,這鬥嘴上面便漸漸的落了下風,元秀在燕九懷手裡沒少吃虧,這會在孟破斧身上找回了場子,也不覺得欺負一個童子有勝之不武的嫌疑,倒是心懷大暢,越發的牙尖嘴利:“莫非孟小斧就是因爲這個緣故所以才故意穿着狼狽的嗎?下一回我可要告訴採藍她們,不許再給你收拾縫補,免得你沒了機會與女郎們親近!”
“是孟破斧!”孟破斧刷的扭過頭來怒視着她,一本正經的糾正道,“那個破字,我已經學會了!”
元秀如何肯聽他的,見他轉過頭,毫不客氣的伸指在他面頰上掐了一把,卻覺得落手處一片膩澀,低頭一看,只見自己兩根手指的指尖已經黑了一片,低叫了一聲道:“你今日在曲江邊打過滾麼?”
孟破斧被於文融在旁虎視眈眈的盯着,究竟不敢還手,只盯着她雪白的臉頰暗暗發誓,以後若有機會非捏回來不可!
“阿家,前面就是開化坊了。”於文融緩緩勒停了馬車,提醒元秀。
孟破斧哼了一聲,身手靈巧的跳下了車轅,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一臉認真的問元秀:“公主下回什麼時候出來?或者明日我去金光門前迎一迎?”
“你要做什麼?”元秀拿出帕子擦乾淨了手指,笑眯眯的問道。
“自然是爲公主引見我大哥,也叫我大哥大嫂見上一見,公主以爲如何?”孟破斧一臉嚴肅,於文融把頭扭到了一邊,暗自忍笑,卻聽元秀似思索了下,隨即苦惱着搖頭道:“這可不行!”
孟破斧嚴肅道:“爲何不行?公主當初不是已經許下婚約了?莫非如今見我兄弟貧寒想要反悔嗎?”
元秀一本正經的道:“只因爲……”她話音未落,卻見斜對面一駕馬車也不知道怎麼了,駛到他們附近,忽地一歪,馬車中的乘客猝不及防,只聽幾聲女子的尖叫——一個嬌小的身影,被直接摔飛過來!
“阿家小心!”見那身影摔向己方車轅,於文融吃了一驚,長鞭一甩,一把圈住就要丟開,卻見馬車裡面已經連滾帶爬出了一個滿頭珠翠、一身華服的婦人,見狀驚恐道:“不要——”
“住手!”元秀這段時間練習弓馬,眼光逐漸銳利,這點時間已經看清楚了被長鞭捲住的只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郎,手中沒有武器也就罷了,關鍵是,那女郎臂上一束續命縷,分明是宮中手藝,堪堪叫住了於文融的動作。
待於文融急切之間放下那女郎,李氏這才恍過了神,也顧不得儀態,趕緊撲上來抱住了仔細查看了一番,大大鬆了口氣,道:“幼挺,來謝過……”
誰知元秀從看清楚她的容貌,便刷的一下拉下了車簾,低聲吩咐:“於文融,快走!”
因此李氏正要帶着王幼挺致謝,卻見馬車已經擦着自己身旁離開,只有一個裝束明顯只是市井中人的童子,一臉狡黠的走到自己面前,伸出了手:“我家女郎有急事,夫人若是要酬謝,不妨給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