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如意的青衫在星光之下猶如銀白,他的臉色也有些霜意,站在了迴廊上提醒賀夷簡:“明日還需起早趕路,六郎如何還不入睡?”雖然如今局勢變化,賀之方非但同意賀夷簡親自前往長安請求尚主,甚至幽州李衡都對兩家解除婚約毫無意見——相比兩鎮聯姻,杜青棠即將藉助侄子尚主重回朝堂那纔是大事!
李衡再怎麼疼愛李十七娘,可也不至於爲了女兒昏了頭,連安身立命的基業都不要了!更何況賀夷簡還對女兒並無情意,如今局勢又有變化,捨棄了這麼一樁前途渺茫的婚姻,集中精力阻止了那位前朝名相上位是正經。
這個道理師如意自然明白,但畢竟妙娘與他也是一起長大的,眼看賀夷簡爲了尚主,眼也不眨的將她打發掉,曾經一起躍馬原上笑語颯爽的女郎轉眼竟成了下堂侍妾,師如意究竟年少,心裡替妙娘總有幾分不平,這一路上雖然沒有明着表現出來,但看到賀夷簡這樣絕情的將妙娘棄之腦後,卻對那位貴主滿懷憧憬,總是忍不住心下不喜。
賀夷簡這會可沒功夫留意他的態度,有些心不在焉的敷衍道:“我知道了。”
師如意不必問也知道他這會對着長安的方向發怔是在具體想什麼,不覺暗自搖頭,他知道再勸下去只會惹了賀夷簡厭煩,便不再羅嗦,回了自己的房間,這間驛所因位於官道之畔又地處數州交接處,因此十分寬敞,如今卻多半住滿了人,若不是河北地位特殊,他們差點沒弄到上院。
這種事情,恐怕賀夷簡如今是沒工夫費心了。
師如意出了己方的院子,兩名侍衛悄然跟上了他,卻見他徑自去了前面大堂,此刻已經是深夜,但堂中卻燈火通明,居然坐了不少驛使與許多滿面惶色的商賈,其中好些人竟彷彿是匆忙趕路到此處的,這情況顯然不尋常。只有寥寥幾個位置是空着,他先站在門邊看了片刻,方挑了一個眉目略深、有着明顯胡人血統的行商模樣的中年男子面前,含笑拱手道:“這位兄臺,不知可否搭個便桌?”
那行商雖然面有憂色,但商人多半講究和氣生財,何況此時驛中確實空位不多,又見師如意雖然一襲青衫,卻面色白皙豐潤、舉止進退儀表出色,想來也非尋常讀書人,忙起身相讓道:“郎君但請無妨。”
師如意與他寒暄着重新落座,吩咐驛站中人隨意送上一壺酒,又點了幾道小菜,見那行商面前卻只放了一壺濁茶,幾個胡餅,便出言邀他同飲,那行商倒也爽快,推讓幾次見師如意真心相邀,便自去取了一盅來與他對飲着,師如意揀了旅途之事與他說了幾句,不動聲色的提起了驛站中之景:“數月前在下隨友人往長安去,途中經過此處,並不見這許多人,如今天氣正當炎熱,怎麼人反而如此之多?”
那行商心中有事,已經多喝了幾杯,聞言隨口道:“郎君不知,如今這算什麼多?等再過上三五日,怕是要更多人往長安去了。”
師如意不覺驚道:“這是爲何?”
“今年關中一直春旱,到了端午前後方下起了雨,後來關中補種下去,倒也無妨。”那商人想來也是心中鬱結,放下了酒盅告訴他道,“只是長安左近倒還算正常了,可是到了京畿之外卻不然了,其中黃河下游一直到了臨近淄青諸州從端午起雨水便再未停過,郎君或許知道——黃河雖有氾濫,但兩岸良田實多,皆爲上田,原本因着憲宗皇帝在時,使從前的杜相親自巡視河工,當年的工程是極下了力氣的,所以已經十幾年不曾出事,可也經不起這樣的雨……”
師如意皺眉道:“黃河若決此乃大事……”
“還沒決。”那行商搖頭,苦笑道,“上個月,某從那附近過,看到當地河工使了人在那裡加固加高着河堤,又使人挖了溝渠排泄洪水,想來一時半會倒還能撐着。”
“那爲何驛使如此之多?而商賈也紛紛上長安去?”師如意不解的問道。
那行商苦笑了一聲:“這就要說到黃河沿岸那些膏腴之地上面去了,早先這些上田自然都爲權貴所購,從端午後下起雨來,有些地方看着搖搖欲墜,那些田主擔心產業難保,便打起了換田的主意,硬與一些距離黃河較遠、地勢較高的田主交換,一家這麼做了,其他人家跟着學,也有些田主遠在長安或洛陽等地不知此事,但派下去管理之人爲了討好主人,跟着效仿,若那些遠田的主人也是權貴倒也罷了,其中大多還是尋常百姓,如何鬥得過這許多聯在一起的權貴豪奴?那些百姓田地被奪,便也只有苦修河堤防禦決口一條生路,但如今雨是勉強止住了——結果那些說換田的,這會見黃河未決,而且田中谷物眼看將熟,自是上田勝與中田和下田,所以又要換回來,郎君請想一想,早先說黃河將決時,這些豪奴或得了上面主人之意,或是自己效仿旁人做法,硬逼着旁人換了,這會旁人捨出命來護住了河堤,卻又要拿回去,便是個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如何能夠不怒?”
師如意雖然年輕,卻素來擅謀,頓時看出此事的關鍵:“難道說那些地方有亂象?”
“嘿!若非如此,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好端端的這麼急着往長安跑做什麼?”行商拿起酒盅吞了一口,悶悶的說道。
師如意奇道:“夢唐極大,這天下何處不可去,爲何一定要上長安,此處距離黃河已經頗有一段距離,難道只有到了長安才行嗎?”
那行商冷笑着道:“某是一介粗人,如今便說實話了——郎君年輕,怕是平常也鮮少出門,對這天下之事究竟有不知道的地方!從有亂象之地到長安,固然路途不近,這中間總也有即使決口洪水也不能及之處甚多,可是郎君且想一想,那些地方倘若當真亂了起來,洪水只能及到黃河附近,人又不是水,難道還不會跟着追麼?如今李家衰弱,諸鎮儼然割據,算來算去整個關中有大軍拱衛之處也只有京畿,駐守神策軍四十萬,才能夠算安全了,其他地方府兵敗壞,照某來看可未必比得上那些一無所有隻能拼命的亂民!”
他亂民二字說得響了一點,旁邊桌上幾個正湊在了一起似在議事的商賈嚇了一跳,趕緊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其中一人出言道:“屈途,你喝多了還是去後面躺着罷,可別在這裡嚇着了別人。”
當下那人身後兩名僕人會意,過來拉着行商屈途就要離開,屈途雖然已有醉意,但還沒發昏,也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趁勢往僕人身上一倒,假作不勝酒力,被扶回後面去了。
師如意見狀忙對那出言之人拱手道:“在下姓師,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師郎客氣了。”那人還了一禮,微笑道,“我等都姓屈,在下單名一個突字,與剛纔過飲的屈途乃是兄弟。”此人年約四十餘歲,身材高大,看面目也與那屈途一樣有胡人血統,雙目微陷,大約因是行商的緣故,時常在外奔波,所以膚色微褐,身上穿着便於行動的短衣,但看料子卻不差,他們那一桌上擺放了許多酒菜,足見出手豪爽,只是如今都基本未動,似乎一桌人興致都不高。
師如意目光一轉,注意到他們那桌卻是滿的,想來因此那屈途才單獨坐了一處,便笑着道:“屈兄一行莫非都是要往長安去?”
屈突等人雖然是兄弟,但如今都是心中有事,屈途與師如意在一起閒聊,原本他們也在議事,因此並未注意,若不是屈途那句話太過引人注意又略高了點,他們只怕到此刻也不會打斷,因此倒並不清楚師如意究竟都套到了些什麼話,屈突便道:“師郎說的不錯,我等目的正是長安,師郎若是單身,可要與我等做個伴麼?”
師如意笑着道:“在下確實也要去長安,不過倒不是單身,是另有同伴的,因前幾日趕路趕得急,如今都在後面休憩,在下卻暫無睡意,因此纔到前面來看一看,方纔見座中都差不多滿了,惟獨屈途兄獨自一人,便上前詢問過拼了一桌。”
屈突目光閃動,笑着道:“師郎一行竟也要去長安?”
師如意聽出他話中隱隱有試探與渴望之意,心下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屈兄,在下有一事不明!”
“師郎請說。”屈突沒想到他會不答反問,怔了一下便伸手作了個請的手勢,師如意拱手爲禮,略低了聲道:“敢問屈兄可知此處這許多驛使是怎麼回事?”
“驛使……”屈突皺起眉,含糊道,“我等只是商賈,這些事情卻也不清楚。”
“你既然不清楚,那便我來告訴這位郎君罷!”師如意因未離開原本的座位,所以雖然略低了聲音,但也不可能只有屈突一桌人聽到,不遠處,一名年輕驛使忽然站了起來,擡手就將手裡一隻粗瓷大碗狠狠砸到了地上,大聲說道!
他這一喊一砸,整個堂中的視線頓時都涌了過來,與他同桌的幾名同伴顯然十分意外,都露出了明顯的驚愕之色,有兩人立刻起身按住了他,像是想把他拖回去,另一人忙起身對四周團團一抱拳,歉意道:“我等同伴喝多了,攪擾之處,還望格外勿怪。”
堂中其他人還沒回答,那起身的驛使卻冷笑着叫道:“我喝的是一文錢一碗的茶水可不是酒,難道這驛站的茶也會醉人麼?”
“白三郎!你夠了!”按着他的一名同伴低喝道,另一人也勸說道,“咱們擔什麼責任做什麼事,那些咱們做不了的事情你又能如何呢?這會歇息的也差不多了,不如咱們先走罷。”
方纔代這白三郎賠罪的人也面有尷尬之色,不吭聲的俯下身去拿着行李。
“這三更半夜的走什麼走?”白三郎雖然說自己只喝了茶沒有喝酒,如今卻也撐不住嚷了出來,他的同伴終於露出怒色:“那你想怎麼樣?如今驛站這麼多人,你知道的事情旁的人難道就不知道嗎?說起來這會心情能好的又有幾個人?就你在這裡叫着嚷着,平白的擾人!”
師如意起身走了過去,溫言道:“幾位這是在爭什麼?不瞞幾位,在下乃是從河北而來,未知到底發生何事,道中這許多驛使往長安去?”
“河北?”他話音剛落,堂中原本嘈雜的議論聲卻陡然靜了一靜,那幾名正在爭執的驛使面色頓時有點不善,“不知郎君可與河北三位節帥有關?”
師如意聽出他們話中的敵意,面不改色道:“在下乃是河北一介白衣,久慕長安風華,這纔想方設法往長安去,若是能夠在長安左近定居,卻是再好也沒有了。”
他這麼說了那幾名驛使神態才緩和了一點,對他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只是此事事關重大,我們身爲使者,不可私自泄露,還請郎君原宥。”
知道他來自河北,方纔那一直嚷着要說出真相的白三郎也噤了聲,包括屈突等人都臉色難看,師如意知道再難打探到消息,從容的一禮,向己方的院子走去。
在他身後,屈突面色凝重的告訴身旁之人:“立刻去後面問一問屈途,他究竟與方纔那人說了什麼!”
“該死,河北的人怎麼恰好也在驛站裡?”另一人不免道,“也是咱們疏忽了,只顧着愁煩居然未曾先打探今晚驛站裡都歇息了些什麼人!”
“去查!”屈突吩咐,“咱們是夢唐子民,河北雖然也奉長安爲主,卻陰逢陽違形同諸侯,若是知道此事,必定趁火打劫,屆時天下大亂,咱們這些人都是作孽!”
“大哥放心,咱們理會的。”同桌之人皆神色凝重,紛紛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