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折彆着一身紫棠色直領袍衫,襟袖都以深一色絲線繡了連綿無盡的福字紋,領口露出裡面的霜白中衣衣緣來,腰間束着玉勾帶,側掛吞獸合壁環玉佩,他與崔風物是嫡親的表兄弟,儀態雖然與崔風物不同,但容貌輪廓出色之處卻不讓多少,烏髮如崔風物一般以頂簪挽起,長眉亮目,極是出彩。
崔風物到了前面迎到他,告訴了元秀今日負氣而來,昌陽公主正在安慰他之事,兩人便揮退了侍從,沿着公主府後院的花徑慢慢走着,見前後左右都無人,崔風物嘆了口氣,低聲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
見柳折別默默無聲,他不覺搖頭:“其實我覺得你不如現在就離去,既然得不到,不若不要見到。”
“正因爲得不到,所以能見一面算一面。”柳折別驀然開口,他俊秀的眉宇之間有着難以描述的陰霾,“賀夷簡離開長安時那樣灑脫,是因爲他並不打算就此放手,就算賀之方想辦法在楚殷興壽宴結束後把他拘回魏州,請求貴主下降的使者遲早也會到長安來的,他若沒有這個把握,當初又怎麼肯輕易離開?”
崔風物閉了閉眼:“姑母只得你一個孩子,你又何必再叫她傷心?柳家家聲一向不錯,長安出色的女郎有很多,我想你也不是覷中了貴主身份之人……”
“我記得幼年時候聽母親說過,崔家有一支只傳長子長媳的鶴鹿同春碧玉步搖,不知道表哥可有將此釵贈於昌陽公主?”柳折別忽然道。
崔風物腳步頓時一頓,才繼續走了下去,淡淡的道:“那支步搖,出了些問題,所以不能給她了。”
“表哥可以放下李十娘子尚主,我今生今世卻很難再喜歡上別人家的女郎了……”柳折別的聲音很低,“李十娘子還肯收表哥那支步搖,而我卻只能在貴主沒有下降時才能在近前與貴主說幾句話,待貴主下降,恐怕這樣的機會也不再有……”
“你打算回河東?”崔風物聽出他話中之意,眉頭微皺,柳折別微微頷首:“貴主下降之後我就走。”
崔風物轉過頭來看了他片刻,忽然道:“那支步搖我並沒有給十娘。”
柳折別一怔,卻聽崔風物淡淡道:“我將它丟了!”
“我知道你不喜賀夷簡,但此人當初能夠鬧得長安坊間議論紛紛,連今上都爲之頭疼,自有過人之處。”崔風物引着他穿過一面鏤空粉牆、一面隔着兩丈立一朱漆紅柱的遊廊,漠然的道,“他叫今上頭疼不只是他的身份,而是他的性情!若我處在他的位置上,即使對貴主心下喜歡,也絕不會公然請求尚主,畢竟以如今河北的情形來看,賀夷簡雖然是賀之方膝下獨子,但他如今尚未及冠,年輕尚輕,賀之方收養的長子賀懷年非但已爲魏博防禦史多年,年紀也比他長了不少,雖然如今膝下無子,但賀懷年之妻乃是賀夷簡表妹,這裡面多半有賀之方與其妻高夫人爲了自己親生子考慮,故意爲之的緣故。”
說到這裡,他深深看了一眼柳折別,“賀之方爲賀夷簡聘幽州李十七娘爲妻,是擔心自己年過花甲,而賀夷簡太過年少,若他一旦離世,以賀夷簡如今的年紀以及手段,定然壓制不住魏博五州那些驕兵悍將,更不用說他還有個同樣冠了賀姓的兄長在旁!而河北三鎮之中幽州地盤最大,李衡正當壯年,地位穩固,膝下子嗣衆多,但對其女十七娘子卻是最爲疼愛,若賀夷簡娶了李十七娘,自可藉助李家的扶持,對他接掌魏博有着極大的好處!相反,他若是尚主——今上不比先帝,昭賢太后喪禮上面,河北的輕慢態度可見一斑,尚主首先得罪李衡父女,更不必說還會引起河北多心……”
柳折別沉默下去。
崔風物又走了一段路,才道:“其實當初先帝在頒下賜婚旨意前,曾召我單獨入宮面聖,私下詢問我究竟願意不願意尚主!”
柳折別一怔,崔風物淡淡的道:“我答應了。”
見柳折別面露訝色,崔風物強調:“我始終沒有提起十娘。”
“爲什麼?”柳折別與崔風物都是父母膝下的獨子,其母崔氏與崔見成關係極好,因此兩人自小相熟,他從前雖然一直在河東,但崔風物兄妹卻不時去姑母家中玩耍,兩人並不陌生,柳折別自然知道,雖然崔李兩家沒有明言,但在憲宗皇帝下旨賜婚前,兩家一直以爲崔風物當娶李十孃的,若不然寒食麟德殿前蹴鞠之時,李復也不會逼着崔風物上場以爲李十娘出氣了。
“先帝問我時我第一個念頭是先帝是否知道了什麼,第二個念頭是此事是否會影響到家族?第三個念頭,纔是十娘。”崔風物面無表情,他面上本是常年笑若春風,一旦收斂起所有表情,猶如謫仙般的風儀,頓時露出一抹殘酷之色,淡淡的道,“我對十娘雖然喜歡,卻遠未喜歡到賀夷簡喜歡元秀公主的地步,賀夷簡可以爲了尚主拿自己前程甚至性命去賭,我卻賭不起清河崔氏的前程!”
“身爲長房長子,再也沒有比家族前程更重要之事……先帝或許是因爲平津公主與鄭斂的緣故纔有那一問,也許是有人告訴了他我與十娘自幼長大比常人更親近……但當時我已經知道,昌陽公主戀我甚深,先帝是明君,也是慈父,但看平津公主便知道,除非父親與我皆是難得的人才,譬如杜丹棘、杜青棠那等人,方有資格拒絕尚主,娶自己心愛的女郎,而不至於因此被先帝冷落與厭惡。”崔風物閉了閉眼,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而我們父子算不上庸才,但對先帝來說還沒有重要到了足以罔故他愛女心意的地步,爲了崔家家勢不至於因此傾頹,我豈能拒絕?”
他說的是豈能,而不是豈敢。憲宗皇帝素有英明之稱,還不至於因臣下拒婚震怒,然而就此冷落卻也難免。然而這樣的冷落的代價,崔風物也不願意爲了李十娘而付出。
柳折別沉默片刻,低聲問道:“先帝賜婚後不久便病倒,今上對昌陽公主未必如先帝那樣盡心,表哥卻依舊未曾悔婚,難道還是因爲懼怕崔家前程的緣故?”
“我已背叛過十娘一回,選擇了尚主,又有什麼顏面再去猶豫?”崔風物淡淡的道,“崔柳都是名門望族,你我各爲長房長子,不比魏州賀六那等桀驁不羈之人,你要見貴主,這一回我幫了你,見完之後,你就回河東去吧,也免得姑母終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