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的位置比長安有所不同,不但更爲偏北,也更近海,所以長安已經感覺到暑意綿綿的時候,魏州卻正是冷暖合宜,樓氏身量豐腴,肌體綿軟,渾若無骨,正是應了後世纔有的一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賀之方在寵妾穆氏因對主母高氏輕慢,被賀夷簡戟殺之後所得的侍妾裡面最寵的就是她,此刻哪怕知道並非照常聯絡,長安忽然傳信來定然是發生了大事,此刻也不避她,就着靠在樓氏膝前,展信觀看。
他先匆忙一掃,未見到與賀夷簡有關的事情,心頭頓時一鬆,他如今這個年紀,就算再有一子,也不可能有精力和時間調教了,因此賀夷簡乃是他的命.根.子,是萬萬不能有閃失的。
否則也不會爲了長生子之言,派夏侯浮白陪賀夷簡離開河北。
不管長安出了什麼事,只要賀夷簡還安全,賀之方立刻恢復了鎮定的神色。他認真看了起來。
樓氏任憑他依在自己膝上,年方十八的她出落得猶如一朵復瓣牡丹般嬌豔欲滴,尤其是方纔侍奉過賀之方,兩頰兀自留着自然的緋紅之色,更是色壓桃李,直讓看到的人想起了號稱“風催紅靨展,日照紫光流。一品傳千古,三春豔九州”的首案紅。
賀之方在看信,樓氏便拿手替他輕輕攏着散在自己膝上的髮絲,雖然保養得當,又有長生子一直贈他丹藥滋補,但賀之方究竟上了年紀,青絲之中的花白之色卻始終難除,這樣俯望着,越顯老態。
但樓氏卻不嫌棄,反而伸手撫上了他的面頰——往常她這麼做時,賀之方總是分外喜歡,這回卻例外了——賀之方忽然擡手一把打開她!
樓氏猝不及防,尖叫一聲被推倒在榻上,她不可思議的捂住了手:“節帥?”
“我有要事!”賀之方方纔急於看信,卻被樓氏擡手覆下時擋住了視線,因此才暴怒出手,如今見到樓氏瑟瑟縮在榻角又驚又怕的模樣到底心下一軟,匆忙交代了一句,旋即出了院子,趕緊回前庭去召集謀士了。
服侍樓氏的使女等他走了纔敢進來,扶起樓氏仔細一看,卻見賀之方那一推,竟已將她手腕弄脫了臼,嚇得手足無措,樓氏這時候卻不再是嬌滴滴的模樣了,她捧着手,收了淚,臉色難看的叱道:“蠢貨!還不快快與我請醫生去!”
“奴、奴這就找人去!”使女趕緊道。
“找什麼人?你自己去!快去!若是誤了我診治,落下個什麼不好,瞧我稟告了節帥,活活打死你!”樓氏自侍奉賀之方以來還是頭一回被這樣對待,她此刻滿腔怒火,少不得要發泄到身邊人身上,那使女戰戰兢兢的道:“可是娘子你這裡沒人伺候……”
節度使府後院的規矩一向由高氏掌管,原本樓氏身邊是有兩個貼身使女的,但其中一人不久前因樓氏天葵至,趁機爬上了賀之方的牀——如今也一躍爲後院中某所小院的主人刁氏。所以樓氏身邊一時間只剩了這個姿色平平也有些笨拙的麻妞,新的人手,高氏暫時還未補下來。
“我現在痛得只想要醫生來看,你留在這裡能做什麼?!”樓氏原本在身邊的兩個使女裡,是比較喜歡言語伶俐而又生得更體面的刁氏的,卻沒想到那個使女伶俐得過了頭,如今居然可以與自己姐姐妹妹相稱,由此她對身邊剩下的麻妞也越發的看不順眼,如今受了傷更是暴躁,見麻妞聽了自己的話兀自還在猶豫不決,頓覺怒不可遏,也不顧手腕上的傷,擡起腳來就要去踹麻妞。
卻不想平素呆傻的麻妞這時候竟靈巧起來了,樓氏全力一腳踹去,卻不防麻妞等她快要踹到自己時一個閃身,樓氏猝不及防,頓時撲倒在地,她氣得咬牙切齒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還敢躲了!”
她厲聲呵斥:“還不快過來扶我!”
麻妞怯生生的上前扶起了她,樓氏正要藉着她的手臂起身,卻覺得頭上雲鬢一鬆,自己完好的那隻手裡接着被強行塞進了一個冰冷的東西,她下意識的低頭一看,卻見是鬢邊最最尖利也是最牢固的一支赤金長簪,簪頭做成了嬌豔梅花的形狀,上邊還刻着她的生辰——這是她去年生辰時賀之方親自請了河北手藝最好的金匠打得一套十二月花卉簪之一。
“你……”樓氏驚訝的擡頭,卻瞥見了麻妞那張平素木訥的臉上,此刻滿是狠辣與殺機!
樓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天外,她本能的想要呼救,然而下一刻,鋒利的簪尖,已經被做慣了粗使活計的麻妞捏着她的手,刺進了她腮旁!
“娘子不要出聲,須知道一個血洞沒什麼,回頭落了疤拿脂粉抹一下,或者貼個面靨也就罷了,可是奴婢膽子小,爲人又蠢笨,一個不小心手抖了,劃出長痕來,那可就沒法遮掩了。”麻妞低低的笑了笑,嘴脣差不多貼到了她耳朵上,樓氏能夠感覺到她嘴裡的氣息呵在自己耳畔,卻覺得徹骨的冷,雖然是靠顏色媚上,但樓究竟還沒蠢到家,她預感到自己今日理應無幸,反而鎮定下來,只是方纔極度驚訝之下的緊張到底影響了她全身肌肉僵硬,嘴一張一合,勉強問道:“是……是夫人……還是……刁氏?”
麻妞卻不想告訴她:“娘子,如今娘子性命在我手裡,我爲何還要回答娘子的問題呢?”
“那你爲什麼還不殺我?”樓氏迷惘的看着她。
麻妞將簪尖又刺進去了一點,樓氏痛得低叫一聲,麻妞這才滿意道:“還請娘子告訴我,方纔讓節帥匆忙離開的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麼?”
“你是奸細!”樓氏這一驚,更勝於方纔麻妞的忽然翻臉,她頓時生出了一股勇氣!就待大叫,卻不妨剛剛張嘴,就被麻妞一把捏住了下頷,拔出金簪,眯着眼在她面前比畫了下,輕笑道:“娘子是要我把你的眼珠挖出來才肯說嗎?”
“我沒有看到……”樓氏還待掙扎,麻妞卻冷笑出聲:“那麼就從左眼先開始好了,節帥似乎贊過娘子的左眼猶如秋水橫波,不是嗎?”
樓氏只感覺到金簪已經抵住了自己眼皮,她終究只是一個尋常以色事人的妾侍,按捺不住心底的恐懼,在麻妞還要用力時,絕望的叫道:“我說!”
半晌後,樓氏不顧已經血流得滿襟,疑惑的望向了鬆開自己的麻妞,下意識道:“你……你不殺我?”
“娘子說什麼傻話呢?”麻妞若無其事的將金簪插回她頭上,彷彿已經恢復爲那個木訥又呆笨的使女,笑意盈盈道,“娘子這般配合,早與奴婢是一根線上的蚱蜢了,娘子難道還以爲今日之事傳出去,就算節帥相信娘子是無辜的,但夫人豈會給娘子活路?”
樓氏跌坐榻上,張了張嘴,卻無力反駁,只聽麻妞悠然說道:“其實麻妞這也是給娘子指一條活路,不信的話,娘子請看娘子的妝臺反面!”
“……這是什麼?”樓氏茫然的摸到一封信箋,正要打開,麻妞卻格格笑道:“奴婢勸娘子還是不要打開的好——這裡面,可是娘子裡通長安的鐵證啊!”
“你說什麼!”樓氏尖叫一聲,將信箋狠狠摔到地上,想了想又撲上去幾把撕成碎片,狠狠塞進了旁邊的香爐裡!
麻妞看着她的動作,卻毫無阻攔之意,反而悠然道:“娘子燒了它也沒有用啊,夫人那邊,隨時都可以做個七八份出來,就算奴婢日防夜防,以夫人的能耐,照樣能夠叫它出現在娘子的房裡,到那時候,娘子也好,奴婢也罷,都逃不過一死……當然了,娘子一定想,若聽了奴婢的話,也是一死,可是娘子侍奉節帥才兩年不到,一定不知道當初的穆娘子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從前的單娘子、烏娘子、拓拔娘子……這些人,掙扎了幾天經受了什麼樣的事才斷氣?”
“不過不要緊,節帥方纔走得急,暫時不會回來的,奴婢有得是時間,慢慢說與娘子聽——其實娘子方纔也說錯了,奴婢雖然不是醫生,這裝回脫臼的手腕,並替娘子臉上的傷上個藥,還是會的。娘子且少等,奴婢啊這就去取金創藥……”
“夫人……”樓氏顧不得手腕疼痛,失聲掩口,滿眼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