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錄 虞家兄弟 青豆
在這個秋風蕭瑟的傍晚,盛國綱的汽車緩緩駛入英租界劍橋道——這是一輛一九三四年的黑色布加迪轎車,非常嶄新,開在路上很出風頭。
汽車停在一處空曠庭院前,嗚嗚的響了幾聲喇叭。前方那黑漆雕花的大鐵門立時就由裡向外的開了,一名聽差在蒼茫暮色中迎着車燈一鞠躬,隨即退至一旁,讓出道路。
盛國綱微微偏過頭去,想從車窗向外觀賞院內景緻,結果發現此處滿地衰草,已無景緻可言。
在院內一座小灰樓前下了汽車,盛國綱隨着虞家聽差邁步進樓,且行且問:“你家二爺呢?”
聽差陪笑答道:“二爺正在二樓房裡等着盛師長呢,在下這就帶您上去。”
盛國綱匆匆的環顧周遭,就見這虞公館雖然裝飾富麗、陳設堂皇,然而深秋季節不生爐火,電燈也都未開,寒冷黯淡有如一池死水一般。將雙手插入西裝褲兜裡,他就覺着自己手指冰涼,血液都凝滯住了。
喉嚨有些發緊,他用力的咳了一聲,然後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你家大爺還是不在?”
聽差永恆的微笑着:“大爺上個月過來了,住了能有十幾天,今天早上乘特快列車,又回北平去啦。”
盛國綱在經過無數次的擦肩而過之後,已經莫名其妙而又死心塌地的認了命,知道自己除非親自動身尋覓一趟,否則是絕無見到虞幼棠的可能了。
怎麼就見不到呢?奇怪。
聽差把盛國綱引入一扇門前,隔着門板出言稟告了一聲:“二爺,盛師長來啦。”
房內立刻傳來一聲清朗的迴應:“盛兄?快請進!”
聽差側身推開房門,將滿室的明黃燈光與溫暖空氣釋放出來。盛國綱邁步進房,擡手摘下頭上的薄呢禮帽掛到衣帽架上,同時頗爲輕鬆的笑道:“喲,二爺,我第一次登門,你就把我往臥房裡請?”
虞光廷坐在一張闊大柔軟的雙人牀邊,通身做襯衫長褲的西式裝扮;褲管一直向上挽到膝蓋,而赤 裸的小腿和雙腳伸下去,則是插在一盆清清澈澈的熱水之中。
他正在洗腳。
虞光廷今年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生的很漂亮。
色如春花、目如朗星、鼻如懸膽、鬢如刀裁……等等一類的詞,全可以用在他身上。他有着一張秀麗的小白臉兒,天然的眉目濃秀,彷彿生下來就是描眉畫眼的。
他年輕貪玩兒,旁人愛他相貌美麗,也都願意帶着他玩兒。他一玩十幾年,現在儘管窮了,可依然不收手,因爲除了玩兒,他實在也不會別的。
仰頭望着盛國綱,他吸吸鼻子,忽然笑了:“樓下太冷,我怕你坐久了會凍着。”
盛國綱高高大大的站在虞光廷面前,似笑非笑的點頭:“哦,看來這就是要久留我了。怎麼,二爺看上我了?”
虞光廷打了個噴嚏,悶聲悶氣的皺眉道:“別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胡話,難道我原來一直是看不上你的?”
盛國綱仔細審視了對方的氣色,忽然從褲兜中抽出一隻捂熱了的手,探身去摸虞光廷的額頭:“你是不是有點兒發燒?”
虞光廷粉紅着臉蛋向後一仰:“這幾天太冷,我傷風了——這倒沒什麼的,吃點藥睡一覺就好了。”
盛國綱順勢拍了拍他的滾熱面頰:“怎麼就凍成了這樣?我看貴府樓下快要冷成冰窖了。”
虞光廷捂嘴閉眼,打了個大噴嚏:“沒錢買煤。”
盛國綱笑起來:“你至於窮到這般地步了嗎?”
虞光廷擡手揉揉鼻子,沒心思和對方開玩笑:“我要是不窮,大晚上的何必還要勞動盛兄大駕?”然後他向盛國綱招招手:“你坐過來,我有正經事情和你商量。”
盛國綱見他一臉j□j,衣衫不整,裸 露出來的小腿也是雪白細嫩的,瞧着很有一點j□j上的誘惑力,就故意一歪身在牀尾坐下了:“請二少爺賜教吧!”
虞光廷沒那麼多鬼心眼兒,看他舉止有異,就急的伸手要去拉他——卻又夠不着:“你離我那麼遠幹什麼?過來,我真有話和你說!”
盛國綱閒來無事,權當是在衚衕班子裡逗姑娘了:“那我盛某人怎麼敢呢?這要是讓馮公子知道了,非得堵到我家門口罵街不可!”
盛國綱這話是有典故的,馮公子者,乃是馮督軍的獨子馮希坤。馮希坤當年曾是虞光廷的學長,對這位老弟彷彿是產生了一點同性戀愛的情愫,最愛吃飛醋生事端。虞光廷頭腦有限,常被馮希坤騷擾的四處亂竄,氣急敗壞卻又無計可施。此刻聽了盛國綱的調侃,虞光廷無可奈何的伸手指向他點了點:“盛兄,好,你也造我的謠言!”
盛國綱倚着牀欄坐了,眼望虞光廷微笑着不言語。虞光廷也不再廢話,伸手連拍牀頭電鈴,不一時一個大丫頭推門進來,用毛巾爲二爺擦了雙腳,而後端着水盆退下去了。
虞光廷這回得了自由,也不放下褲管,四腳着地的就從牀上爬到盛國綱旁邊,而後跪起身來探頭過去,嘁嘁喳喳的耳語道:“盛兄,後天,有一船坯布從青島到塘沽,是我家染廠的,你想法子把它扣下!”
盛國綱當場就醒悟了,可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嗯?你要砸你自己家的生意?”
虞光廷果然毫無保留的和盤托出:“要是沒有這個由頭,我哥怎麼會拿錢出來打點?只要他把錢放出來了,那咱們平分就是,難道我還會佔你便宜不成?”
盛國綱嗅着虞光廷身上散發出來的香甜氣息,忍不住擡手摟住了對方的肩膀,笑模笑樣的調侃道:“喲!這麼算計你哥哥?你們畢竟是親兄弟,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虞光廷一歪身,盤腿坐在牀上了:“我和他談不攏!道不同,不相爲謀!”
盛國綱的手稍稍回撤,手掌就捏住了對方的後頸:“你們是從小兒一起長大的,會談不攏?”
虞光廷大概是很信任盛國綱,所以毫無忌諱,任他撫摸:“我哥這個人與衆不同,平日就是三樣——喝酒睡覺吃藥!”他扭頭打了個噴嚏,隨後繼續說道:“他不是醉着就是睡着,要麼就是病着,你讓我怎麼和他談?萬一談崩了,他再氣死了,那算他的還是算我的?”
盛國綱不動聲色的將手掌下移,攬住了虞光廷的腰身:“他到底是有什麼病?怎麼這樣嬌貴,連說都說不得?”
虞光廷長嘆一聲,神情卻是有些茫然:“也沒什麼大病,就是很虛弱,成天半死不活的。冬天的時候我都不敢靠近他,就怕他死在我眼前——夏天還好一點,他怕冷不怕熱。”
盛國綱已經把虞光廷完全的摟進了懷裡。擡頭嗅了嗅對方的短髮,他在溫熱的香水氣息中低聲笑道:“有意思,我想見他。”
虞光廷掙扎着坐直了,轉向盛國綱正色說道:“不許抱我!我現在雖然窮了,可又不攀着你們什麼,你們怎麼就對我動手動腳起來?都當我是兔子了?”
盛國綱滿不在乎的收回了手:“這話你和馮希坤說去!他想你都想瘋了!”
虞光廷一時氣結,睜着大眼睛直瞪了盛國綱有一分多鐘,後來才很煩惱的轉過臉去,氣哼哼的抱怨道:“這怎麼又扯到他身上去了!噁心!”
盛國綱從褲兜裡掏出煙盒,拿起一根菸叼在了嘴上,而後一邊用打火機點火,一邊含糊說道:“虞二爺,其實你滿不用這麼費心思從家裡騙錢,只要你肯讓馮公子摸摸你的小屁股,那他馬上就能搬座金山過來給你!”
虞光廷聞言大怒,當即一腳踹向盛國綱的大腿:“你滾!我不用你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