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
常年駐守在虞宅的人物,除了一癡一病兩位光棍主子之外,那就只剩下七零八落的些許僕人。虞幼棠雖然痛恨虞光廷揮金如土,然而每逢年節的時候,他對這弟弟也還是存有幾分思念之情的。
虞光廷活潑愛鬧,年下只要他在家,再怎麼老實也能折騰出響動來,最擅長的是腆着一張笑臉去向虞幼棠討壓歲錢——虞幼棠身爲兄長,當然沒有拿錢的義務,不過虞光廷沒皮沒臉的向他糾纏不休,他最後逃不過,總還是要在經紀上付出一些。
這些零碎喧囂的瑣事給虞宅增添了許多生命力,可惜今年虞光廷音訊全無,顯然是不打算回來了。
虞幼棠對此頗覺失望,然而又無計可施,故而在大年三十的上午,他照例長睡不起,直到十一點多才睜了眼睛。
擁着棉被坐起身來,他倚着牀頭出神片刻,然後也沒喊人,自己就披上衣服試探着下了牀。剛要邁步前去洗漱,他忽然聽到窗外響起了一片笑語。
這在虞宅是很少見的,他忍不住臨時轉向走去窗前,拉長袖口在濛霧的玻璃上拭出了一小片透明區域。
偷窺似的向外望去,他很驚奇的發現院內一片整潔,先前攀爬在廊柱上的枯藤全被扯掉了,地面上掃淨了殘雪,也露出了本來的青磚面目。一個十幾歲大的小雜役站在鞦韆座位上,顫顫巍巍的往那上方支架上拴一掛鞭炮——然而腳下一晃,小雜役當場就嚇的大叫了一聲。
盛國綱站在一旁仰頭看着,這時就擡腿踢那小子的屁股,口中大聲喝道:“笨蛋,你下來!”
小雜役好像已經和盛國綱很熟絡了,一邊往下跳一邊氣喘吁吁的笑道:“這腳下亂晃,根本就站不住嘛!您先生上去也是白搭啊!”
盛國綱瞧着個子那麼高,其實動作起來更靈活,擡腿就踩上了鞦韆板:“放你孃的屁!讓你看看老子的本事!”
小雜役也是在虞宅太寂寞了,這時瞧盛國綱就像大哥一樣:“您先生是屬猴兒的吧?”
盛國綱高舉着兩隻手,一邊系那鞭炮一邊半威脅半笑的答道:“好,你個臭小子,我讓你貧,你等老子下去跟你算總賬!”
小雜役一聽這話,就立刻嘻嘻哈哈的撒腿跑掉了。
虞幼棠對此情景很感滿意,覺着盛國綱是補上了虞光廷的缺。他想好好過一個年,不求別的,至少要有點兒人聲人氣,至於是誰的聲,誰的氣,那就管不得許多了。
盛國綱在虞宅,很不見外。
他沒煩勞旁人,親自起早掃了院子,然後偶然間逮到了那個小雜役,就拎着對方和自己出門去買菸花鞭炮;而小雜役得了一筆不菲的辛苦錢,也隨他跑的分外來勁兒。
除此之外,他還買回了一沓子紅地兒灑金粉的小福字,在房內幾乎所有的門板窗戶上都倒貼了一張,營造出了一種粗製濫造的喜氣。爲了讓衆人能和這又紅又金的福字保持一致,他還出手闊綽的大派紅包,哄得虞宅上下僕人全部容光煥發。
這一切都是在虞幼棠熟睡之時進行完畢的,等虞幼棠洗漱穿戴後出門之時,所見的就是一個換了天地的新世界——四處都是花紅柳綠的,自己那房門外面居然還貼了一張娃娃抱鯉魚的年畫!
虞幼棠覺得眼前這副情景太可笑了——又鮮豔又惡俗,兩者合在一起,最後就湊成了一個有趣!
他在午飯時間,與盛國綱相遇在了餐廳中。
盛國綱雖然在昨日出了醜,不過經過了徹夜的休整,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好漢,那種羞愧的情緒早已無影無蹤。和虞幼棠相對而坐了,他先是微笑端詳了對方的神情,然後主動開口道:“虞先生,你總說讓我不要客氣,我聽了你的話,就真沒客氣。你這房內收拾的太素淨了,沒有過年的樣子,我自作主張的重新佈置了一番,你看着還滿意嗎?”
虞幼棠捧着一碗粥,因爲實在是想笑,所以簡直無法正視盛國綱的眼睛:“好得很。”
盛國綱見他斜着眼睛望向桌面,表情似笑非笑的,臉上又泛了點兒紅暈,便不由得一邊心虛一邊心動:“到底好不好?我當你是自己人,你可別不好意思批評我。”
虞幼棠用小銀勺緩緩攪動了碗中的稀粥,強自鎮定着望向了對方:“喜氣洋洋,真的是好。”
盛國綱也覺着自己這一手幹得不錯,如今得了褒獎,就心中得意,盯着虞幼棠的眼睛壓低聲音說道:“我就是想讓你高興一點。”
虞幼棠含笑垂下眼簾,用勺尖挑起一點米粥送進嘴裡抿了一下,然後向盛國綱微微歪了腦袋,小孩子偷偷傳話似的輕聲答道:“我很高興!”
盛國綱大喜,美的要死,都要樂癱了。
飯後這二人無所事事,便去那蒸籠一般的客廳中閒坐聊天。虞幼棠手裡攥着一瓶酒,三言兩語的就把話題引到了虞光廷身上:“盛先生,最近你有沒有見過我家老二?”
盛國綱這才做出驚訝狀:“對了,虞先生,我聽說你們兄弟兩個分家了?”
虞幼棠擡手按了按胸口,忽然覺着有點兒窒息,立刻連喝了幾口酒:“兄弟大了,也該分家啦!”
盛國綱用手輕輕一拍面前的茶几,做老朋友掏心窩子狀:“虞先生,我這人話糙理不糙——就虞二爺那種花銷方法,如果沒有你這做哥哥的支援,不出一年他就得要飯去!一年這都是往多裡說了!前些天他被人逼着還賬,拿着賬單子過來請我幫忙——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能有多少面子呢?好說歹說才替他暫時頂回去了七萬的欠款。這追債的剛一退下去,他就也跟着沒影兒了!”
虞幼棠點點頭:“原來是盛先生出手幫了忙——”隨即他強嚥下去了後面的道謝。
他和虞光廷已經是各立門戶了,不能把麻煩再往自己身上攬。虞光廷欠了盛國綱的人情,那是虞光廷的事情,與自己無關!再說盛國綱定然也沒少算計自家弟弟的錢財——一羣亂哄哄的狐朋狗友!
咕咚咕咚又灌了兩口酒,虞幼棠往後一仰,毫無預兆的睡過去了。
虞幼棠在年夜飯前醒了過來,這時僕人把虞嘉棠也給搬運過來了。
虞嘉棠最近好像是要冬眠一般,終日只是睡不夠,而且毫無攻擊力,誰都不認識了。虞幼棠根本不想讓他出來見人,但是大過年的,盛國綱又知道他沒死,所以連藏都藏不了。
他很不願給盛國綱留下一種滿門病患的感覺,然而盛國綱顯然對此毫不介意,甚至對虞嘉棠表現出了十二分的親熱。他親自把虞嘉棠攙到了首席坐下,然後又像逗小孩兒似的探頭去問:“司令,您還認得我嗎?我是國綱啊!”
虞嘉棠向前方桌沿一撲,枕着手臂閉上了眼睛——半分鐘後他忽然直挺挺的又起來了,搖頭晃腦的開始哼出了曲調。
虞幼棠很難堪的坐在一旁,看了看盛國綱,又看了看自家父親,本是打算說兩句抱歉的話,哪曉得這一眼望出去,他忽然發現盛國綱和父親竟有幾分相像!
輪廓最像,其次是鼻子,嘴脣和下巴也類似,只是虞嘉棠偏於清秀斯文,而盛國綱偏於高大威武,所以單看其中一人,決計不會聯想到另一人的身上。
虞幼棠很覺吃驚:“咦?你們看上去……”
他隨即反應過來——怎好隨便開口說外人長的好像自己親爹呢?強行止住後面半句話,他略感尷尬的笑了一下。
盛國綱倒是覺察出了他那弦外之音,立刻爽朗接道:“我和司令有一點兒連相,是不是?旁人也這麼說過。”
虞幼棠不便附和,只好微笑不語,把這疑惑同米粥一起咽入肚中消化掉了。
年夜飯很豐盛,可惜虞幼棠胃口虛弱,吃不得;而虞嘉棠坐在首席哼了二十分鐘的歌曲,然後一口東西也沒吃,一味的鬧着要回去睡覺。虞幼棠無可奈何,只得命僕人將他帶走了。
盛國綱倒是吃的痛快——他平時不注重飲食,吃不到什麼好的,如今來了虞家,心情愉快,胃口大開,覺着樣樣都美味。虞幼棠病病歪歪的靠在椅子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怎麼沒有丸子?”
盛國綱嚥下口中食物,擡頭對着他笑:“我特地囑咐了廚房——上次在你這兒吃的太多,從那兒往後就戒丸子了!”
虞幼棠這小半天內一直是和盛國綱談笑風生,這時就疲憊的有些支撐不住。向對方微笑着一點頭,他剛要開口說話,然而就覺着自己這身體忽然向一旁緩緩歪去——他慌忙伸手去抓手杖,然而已經晚了,他在盛國綱的驚呼聲中側身摔倒在地。
盛國綱簡直受了驚,趕忙起身繞過餐桌,他手忙腳亂的把虞幼棠扶了起來:“這是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虞幼棠脫力一般靠在對方懷裡,心裡也着急,可是手腳都不聽使喚:“沒事……”他氣喘吁吁的安慰盛國綱:“有點兒累,躺一躺就好了。”
然後他就開始一口接一口的喘息起來——他拼命的要吸氣,憋的臉都青了!仰起臉望向盛國綱,他掙扎着從嗓子裡擠出字來:“酒……給我……”
盛國綱給虞幼棠喝了一點酒——他不知道這酒的成分,只以爲這是藥酒。
虞幼棠的哮喘病彷彿是緩解了一點,然而喉嚨和胸腔裡都在嘶嘶作響,眼睛發紅嘴脣泛青,兩隻手冰涼的攥着,額頭上全是冷汗。
盛國綱以爲虞幼棠是要死了。
他盤腿坐在地上,一手託抱住虞幼棠的上身,一手拿着小酒瓶挨準了對方的嘴脣,慢慢的傾斜瓶身喂他喝酒。虞幼棠微微張着嘴,酒水順着嘴角往下淌,然而眼睛還睜得很大,黑眼珠子透藍,白眼球上現出了紅細血管,又可怕又可憐的緊盯着盛國綱,眼神是一種惶惶然的哀求和依賴。
盛國綱覺着他這是在指望着自己救命——這個念頭甫一生出,讓他那心疼的都要碎了!
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面頰去蹭對方那冰冷粘膩的額頭:“你別怕,我這就送你去醫院,哮喘病而已,沒事的!”
“不用……”虞幼棠**似的發出微弱顫抖的聲音:“很快就會好……不用去……”
虞幼棠是久病成醫的人,他說自己很快就會好,結果過了半個多小時後,他當真是緩過了這口氣。
大過年的,盛國綱沒有驚動僕人,悄沒聲息的就把虞幼棠抱回了臥房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