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季震鳴送小云回去時,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雨,兩人坐在車子裡,一路上都沒有話,只是緊緊握着彼此的手,似乎一切只要用眼神就可以表達,淅淅簌簌的雨水沿着車窗滑落下來,與街旁的燈光交融在一起,映在車裡恍如一副在低泣的畫。
最終告別的時候,也沒有更多的話,季震鳴沒有下車,小云就站在屋檐下,望着車子裡的人,嘴邊輕輕道出:“保重。”季震鳴或許聽見了,向小云微微笑着。
車子開走的一瞬,小云竟有種想哭的衝動,但摸摸臉頰上,卻只有雨水。只是分別一個月左右時間,爲什麼總覺得似乎要分別一生一世,再見面時,還會是原來的自己,還會是原來的他嗎?
進了院子後,小云心想柱子可能早已睡熟,便輕步走回房裡,剛一進門,發現油燈還在點着,柱子正倚着炕沿打盹。小云忙走過去,輕輕的推醒柱子。“柱子哥,柱子哥,醒醒,怎麼睡這兒,會着涼的。”柱子被推醒,揉了揉眼睛,“哦,回來了,我想給你等着門的。”
小云心生疑惑的問道:“從來門都是不拴上的,你忘了嗎?”
柱子一愣,“哦,是嗎?可能是我忘了。嗨,睡吧,睡吧。”
“柱子哥,你……”小云遲疑着,“是不是有什麼心思?”
“沒什麼,什麼心思也沒有。”柱子露出少有的煩躁情緒。
“咱們是好兄弟,有什麼事兒就直說,什麼時候開始要藏着掖着了?”沒由來的,小云的語氣也變的有些過激。
柱子被小云這一說,也有些窩火,他帶着氣:“誰跟你藏着掖着,說就說,你只顧着和那個季少爺到處跑,也不聽聽外面的人都說些什麼!他們……哼!”柱子把褂子用力一甩,坐在炕沿上運氣。
小云聞聽只覺得血直往上涌,他瞪着眼睛問道:“外面的人,誰?都說我什麼?”
“戲班子內外這些是是非非嚼舌跟的,還能有誰?”
“他們說什麼?”小云不肯罷休的繼續追問。
“他們……他們……說你給姓季的當相公,陪他睡覺……”
小云一聽,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下,腦袋發脹,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渾身哆嗦着,腳底一軟,癱坐在地上,柱子見狀,嚇得忙扶住他,“小云!小云!別……彆氣,這……我……不該跟你說的……可是……”
伏在柱子懷裡好一會兒,小云方纔緩過來一些。他無力的搖搖頭,死命抓着柱子的衣袖,幾乎聲嘶力竭的:“柱子哥,你……你知道季先生他的爲人的,你相信那些人的話嗎?”
柱子默然無語。
“你也認爲我和季先生是那麼不堪的關係嗎?”小云幾乎絕望,悽然的喊道:“我對季先生就像……就像……戲裡面的虞姬對霸王一樣,絕不是他們嘴裡說的那麼骯髒!”
“可是……”柱子咬着嘴脣,“你還記得吧,咱倆約好了,一塊練功,一塊在臺上成角,我成不成角兒的倒無所謂,可現在大夥都以爲你是靠着季少爺撐腰才紅起來的,你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原來是這樣!小云定了定神,緊緊咬住牙關,橫下一條心。
“沒關係,我到底是不是憑着自己的本事□□,戲迷們都看在眼裡,那些人愛嚼舌跟就讓他們嚼去,總之我和季先生清清白白的,身正不怕影子歪!過不了多久謠言自然會不攻自破的。”
看着柱子仍舊唉聲嘆氣的,小云便輕聲道:“柱子哥,方纔我錯怪了你,我知道你也是爲了我好,怕我自毀前程。”說着小云輕嘆一聲,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意:“算了,也許所有的擔心都是白費,反正以後好一段時間,咱們都見不到季先生了。”
“怎麼……?”柱子一臉的訝異。
“他要出一趟遠門,興許等他回到漢口的時候,咱們早就去上海唱戲了。”小云無力的搖搖頭,“我好累,想睡了。”
這一夜,想睡,卻無法睡,頭痛欲裂,輾轉反側。
是愁思,是苦悶,是憤恨,更多的卻是離別的痛。
第二天,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小云又抖擻着精神來到戲園子,如往常一樣,與大夥笑臉盈盈的打着招呼,精神得甚至有點過火。柱子奇怪的看着他,彷彿是看着另外一個人。
是的,小云是刻意的,妄圖用歡悅的假象掩蓋內心的失落,然而一切都是徒勞,蒼白的臉色和暗淡的目光無情的摧毀他所有的努力。在臺上,他加倍努力的做戲,使出渾身解數,直到用盡氣力,爲的只是博得戲迷們的喝彩聲以稍稍填補心中的空虛,然而結果卻是:越是填補越是有更加多更加多的空。
如海如天的蔓延開來,絲毫沒有出路。
也許就這樣一輩子吧。
好景不長,才唱了兩天戲,便有個不受歡迎的傢伙跑來攪局。
臺上正唱着《野豬林》,小云扮的林娘子,一擡頭亮相,便看見那個男人帶着數個家丁坐在正對戲臺的座上,仍舊是那付歪相,油頭粉面,斜叼着過濾嘴的香菸,明明在戲園子裡面還帶着一副圓框的墨鏡。見小云一亮相,他便高高揚起眉毛,怪聲怪調的叫起好來,惹得旁人紛紛側目。
既然來者不善,小云便也就豁出去了,眼神一轉,計上心來。待到高衙內調戲林娘子反遭怒斥的這一段,小云尤其演的帶勁起來。他指着臺上高衙內的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字字擲地有聲,句句鏗鏘有力,直罵得酣暢淋漓,着實痛快。
這一段演過之後,戲迷們彩聲震天,小云偷眼一望,那男人原來早已聽出弦外之音,墨鏡後面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回到後臺,小云正待要卸妝,忽見吳湘琴手疊着水袖,帶笑款款走來。
“小云,今兒可出了大風頭了,不過你這戲把後面的都蓋了過去,別人的戲飯還怎麼吃啊?”
小云本不想理他,可是一想到他還有其他人到處造謠中傷自己和季先生,便有一把無名火在心中燒灼。
小云也從容的微微一笑:“是嗎?我只不過是想把戲唱好,可沒想過這麼多,師父說過,唱戲就得全心全意,我倒沒那麼多閒心思去說着說那的。”
吳湘琴被小云這一頂,瞪着眼睛半晌沒說出話來,他可沒有想到,一向膽小謹慎的小云竟會與自己針鋒相對,其實就連小云自己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而且是直指一代名旦吳湘琴。
吳湘琴木着一張俊臉,牽牽嘴角,冷笑着:“哼,戲班子裡面的人怎麼都好說,只怕得罪了外面什麼人惹禍上身了還不自知!”
臨了他還不肯善罷甘休:“自己倒黴也就算了,別拉着整個戲班子當墊背的!”
小云默然承受所有的冷嘲熱諷。
散戲後,大傢伙正亂哄哄的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忽然後臺吵吵嚷嚷的來了一羣人,小云一看,果然,走在前面的便是常玉德,在一羣家丁的簇擁下,大搖大擺的來到後臺,如入無人之境。
戲班子的人一見,紛紛畢恭畢敬的佇立兩側,大氣不敢出。
班主更是陪着笑臉前前後後的招呼着。
一個家丁搬來一把椅子,常玉德坐上去,一抖袖子,一個隨身僕從捧着個錦匣走上前來。
“今兒這戲唱的好!”常玉德開腔道。“尤其是小云老闆,雖說年紀小,倒是頗有大家風範。”他邊說着邊示意僕從打開那個錦匣,一開蓋,衆人譁然,裡面竟是亮晶晶的一套珠寶頭面,上面珍珠瑪瑙翡翠碎鑽不計其數。
小云側目看着,只覺得晃得眼睛疼。
“這是送給小云老闆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望小云老闆笑納,今兒晚上不知能否賞光陪常某人吃頓飯聊聊天啊?”
小云看着常玉德那付涎皮賴臉的模樣,別提什麼笑納,只會令人更加心生厭惡。雖則身邊的班主一再的衝小云使眼色,但是他不可能爲此而出賣自己。
小云正待開口拒絕,劉班主早已笑吟吟的接過匣子,點頭哈腰的:“哎呀,常少爺您這麼看得起我們小云,那是小云還有咱們整個戲班子的福氣呀!還說什麼賞光不賞光的!”
小云遲疑片刻,從班主手裡接過匣子,從容走至常玉德面前,與他四目相對。
常玉德饒有興致的看着小云,小云則一臉的凜然。
“常少爺,承蒙您盛情邀請,只是我近日身體不大好,恐怕無法赴約。”
此語一出,四下裡便有竊竊議論,劉班主更是瞪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常玉德臉色一變,但是旋即鎮定下來,似乎這也是他預料之中的。
“至於這禮物,自問我的戲並沒有您說得那麼好,所以我愧不敢當,請您收回吧。”
小云心裡清楚,拒絕常玉德將會對自己意味着什麼,對戲班子意味着什麼。
但是他始終記得自己答應過那個人,他曾對他起過誓,自己只屬於他一個人,所以小云絕不可能讓另一個人再碰自己的身體。
整個後臺陷入短暫而可怕的寂靜中,忽然,常玉德冷笑兩聲道:“小云老闆既然不方便,那常某改日再來邀請,不過……”
常玉德的眼神中忽然閃過一絲兇狠的光芒,令小云不寒而慄。
“我會一直請到小云老闆答應爲止!”
常玉德忽然轉回頭吩咐:“把戲園子經理叫來。”隨從諾諾,不一會兒經理被找來,也是恭恭敬敬的佇立一邊聽候差遣。
“你這戲園子跟福慶班的合約是到什麼時候?”
“到這個月二十八。”
“好。”常玉德將手中的扇子一收,“把這合約再延三個月,票房收入都歸你,戲班子的包銀由我來出,雙倍的!”
衆人頓時驚呆了。就連小云也不敢相信這是當真的。
這是什麼意思?
戲園子經理雖有些惶恐,不過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也不會放過,便趕忙答應了下來。劉班主孟班主兩人面面相覷,都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交待完這些,常玉德起身離去,臨走時回身看着小云。“小云老闆,您就安心在漢口這地界唱您的戲,三個月的時間總歸能養好身體吧?回頭我再找幾個名醫給您看看。三個月不成,還可以延到半年、一年。我有的是時間和白花花的大洋。”
“這禮物,您就收着吧,我認爲您當得就當得。”說罷轉身離去。
小云手捧着禮匣站在那兒,五內翻騰。原來常玉德是這樣的目的!這等於是把整個戲班子軟禁起來!自己幾時順從了他,他幾時才肯放戲班走。
陰險阿!
心裡清楚,這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唯一的希望,只有季震鳴,他如果能及時回來,自己或許還有出路,否則……
否則……想保住清白就唯有一死……小云不可自制的發抖,不敢再想下去。
戲班的衆人雖沒有責怪小云,但這種局面畢竟也是因他而造成,一夜之間小云成了罪人。大夥什麼也沒說便都散去。回去之後,柱子雖多次勸慰小云,但也於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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