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早上,大夥一起在院中練功。吊嗓子,咿咿呀呀,聲音細細的,輕輕的,直飛到天外。
不知何時身後的遊廊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仍是那冷冷的攝人心魄的眼神。他嘴角微翹,饒有興致的像是在觀賞着院中的景色。
小云正在跑圓場做身段,水袖輕盈的飄舞,蘭花指似是指向這邊,忽而一轉又向那邊,慢慢回身,羞怯的擡頭一望。卻發現原來他正望着自己,卻像是有默契似的微微一笑,看出他並不想來打擾自己練功,小云也不動聲色,輕輕一笑,算是還禮。
只是小云還未曾知道,這默契的對視一笑已被一個人正正看在眼裡。
這一天幾乎過去,過得似乎出奇的平靜而順利,晚上的戲十分討好,就連那位常少爺也沒有再差人來叫戲班子的人去作陪。
再有一天便可離開了,小云長舒一口氣,卻又不是完全的寬心。只因爲他,季少爺,至今自己還沒有正兒八經的與他說過什麼話。
嗨,小云拍拍自己的腦袋,又在胡思亂想了。一個是高貴的少爺,一個是卑賤的戲子,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小云擡頭望向窗外,已近深夜,柱子被班主叫出去,還未曾回來。小云揉了揉眉間,已敵不住陣陣倦意襲來。
忽然響起“怦怦”的叩門聲,一定是柱子,小云忙披上外衣去開門。
“這麼晚啊,班主跟你說……”
小云怔住了,後半句話給吞進了肚子。怎麼會,站在門口的,是常玉德。他眯着眼睛,滿臉的笑意。沒等小云反應過來,他自己已經大大方方的踏進屋裡來。
“小云老闆,怎樣,這幾日還住的習慣嗎?”常玉德佯作關心,身子靠近過來。
小云只得後退,面子上還要裝的客客氣氣,“承蒙您關懷,再好不過了。”
“要是那些下人們有怠慢的地方,告訴我,我決不輕饒,啊?”
“哪兒有啊,都很好。”
“那就好,那不如您再多住幾日吧,我可是很想和您多聊聊啊。”常玉德又欺身上來。
小云此時已退至無路可退,連忙一挫身,自旁邊閃開,令常玉德撲了個空。
“承蒙您的厚愛,我哪兒擔當的起。我這樣的身份怎麼可以……”
“您太自謙了。”常玉德忽的伸手拉住小云,速度之快,小云竟未及避開,被他順勢一拽,整個人撲到他身上。常玉德就勢自後面摟住小云纖細的腰身。
小云掙扎着:“常少爺,您別這樣……”
“呵呵,雖是個男兒身,可像小云老闆這樣的美人兒,試問天下有哪個男人不想嘗上一口啊?”
臉貼近過來,惡氣薰人。
小云連忙喊道:“常少爺,請您自重阿!門還開着呢,讓人看見了怎麼好!”
趁常玉德分神的當兒,小云奮力推開他,向門口奔去。卻被他搶先一步,門“怦”的一聲被關上,待他回身過來,已經是滿臉淫邪不堪。
常玉德開始步步逼近。
小云只覺得背後汗毛直豎。
“小乖乖,真有你的,是讓我關上門好辦事吧?”
小云驚恐的叫喊着:“你……你……別亂來,你不要過來!”
已經真的無路可退。
扭打之中,小云力量不敵,被常玉德擒住了雙手,按倒在幾桌上,
“放開我!放開……不……不要……啊!”小云尖叫掙扎着,拼命抵擋着惡人的輕薄。
正在危急時刻,門一下子被撞開,是柱子回來了,他一見屋裡的情形,立刻兇猛的撲來,將還沒回過味兒的常玉德抓住衣領,當胸重重的揪打幾拳。常玉德呲牙咧嘴顯然被打得不輕,但很快他便也開始還擊,而在力量上柱子顯然又不是他的對手。
兩人扭打着,聲音越鬧越大,等小云自己回過神以後,早已經有人聞聲趕來。
扭做一團的兩人被拉開後,幾個人按住了狂怒的柱子,而常玉德則被人扶至椅子上,立刻便有人送上熱毛巾敷着青腫處。衆人都滿面驚恐,好似天塌下來一般。劉班主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哆哆嗦嗦的向常少爺賠笑請罪:
“常大少爺,您……您看……這……這事兒鬧得……,這小子是得了失心瘋了,我……我……幫您教訓他,給您消消氣。”
說着劉班主走過來,劈頭蓋臉的就扇了柱子兩個耳光,嘴裡罵罵咧咧的:“窮小子,給你幾頓飽飯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柱子嘴角帶血,他沒有言語,目光中卻怒火更旺。
“怎麼着?還不服氣?不給你點兒厲害嚐嚐你還要造反啊!看我打不死你的!”班主揚手又要打下去。
小云想也不想,撲上去,替柱子擋了這一記,“啪”的一聲,半邊臉火辣辣的,班主一驚,怏怏的住了手。
“小云……”柱子還欲護着,但這一下是小云自己願意替他承受的。
“班主,您怎麼不問問清楚就胡亂打人,柱子哥是爲了救我纔打了常少爺的。”小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質問起班主來。
“你……你……胡說什麼?!”劉班主已經被氣得五官挪位。
小云怒目瞪向坐在一邊的常少爺,他抿了抿嘴脣,“剛纔常少爺在這兒……”
“小云!別說……”柱子仍舊維護着小云,情願一肩擔當。但是小云自己怎得忍心。
咬咬牙,橫下心。
“方纔常少爺……趁着我屋裡沒人,要欺負我,幸虧柱子哥及時回來才救了我的。”小云寧願選擇說出自己的屈辱。
應該真相大白了吧?小云此時並不指望惡人能受到什麼懲罰,只期望柱子可以躲過一劫。
忽然常玉德冷笑起來:“哼哼,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大的不說,在漢口這地界兒,我常玉德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時候。不過是個小戲子罷了,劉班主——”
劉班主忙又點頭哈腰的聽候差遣。
“今天晚上,我要定了小云老闆,叫他到我屋裡去伺候着。”
衆人愕然,竟有如此直截了當的要求,簡直寡廉鮮恥至極。
然而形勢比人強。
劉班主嘬了嘬牙花子,好像在猶豫犯難:“這……常少爺,我們小云還小啊。”
“怎麼?你們是不是打算從明天開始就上街討飯阿?”常玉德囂張的問道。
“不敢,不敢。”班主忙抹掉額頭的汗珠:“您……您高擡貴手。”
膽小怕事的班主轉而向小云威逼利誘:“小云,事情因你而起,你就算是爲了整個戲班……委曲求全吧。常少爺又不會虧待你的。”
委屈誰?求誰的全?
天下竟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人。小云氣得渾身發抖,狂喊:“不!我不去!”
然而沒有人會站出來幫他。
豁出去。
寧爲玉碎……
小云掙開旁人的阻攔,衝到常玉德面前,直指着他的鼻子,聲音哆嗦着罵道:“你……你做夢!休想!要我伺候你,除非……讓我死!”
狂怒令小云頓感手腳發冷,眼前一黑,便整個人向後倒去。
怎麼回事?自己並沒有重重的摔倒在地,一雙寬闊有力的臂膀托住了正在倒下去的身軀。因爲暈眩,小云仍然難以睜開眼睛,但是耳邊的聲音卻十分清晰,朗朗如天籟之音。
“夠了吧?常玉德!你還要胡鬧到什麼時候?”說着季震鳴將小云扶到一邊坐下。
“你沒資格教訓我!你算老幾?!”常玉德氣急敗壞的嚷嚷着:“不過是個戲子!玩玩兒有什麼大不了……”
“住口!”季震鳴又是一聲斷喝:“實在是不知廉恥!常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你姓季的管不着我姓常的事!”常玉德氣勢囂張的叫嚷着。
“好啊!”季震鳴的聲音忽然沉下來,變得深邃莫測:“那你就先跟我去老爺那裡,把上海那幾筆生意的款項賬目說說清楚,自此我也就不管你們常家的事了。”
不知怎的,這一句話立刻見效,常玉德的氣焰立馬被澆滅了一半。但是他仍舊虎視眈眈的,彷彿待季震鳴一轉回身,他便要撲上去反咬一口。
“好啦!好啦!”此時蔣天龍不知從哪裡湊上來,嬉皮笑臉的像是在打圓場:“常少爺,您現在就算想要人,可您這疼那兒疼的,只怕也是有心無力啊!”
衆人聞聽都在底下偷笑。
“我勸您,還是先回去好生養着。趕明兒我叫柱子和小云倆人給您賠罪去。啊?”
班主同蔣天龍使着眼色並幾個人好說歹說將仍在罵罵咧咧的常玉德送走,但是常玉德臨走時還是惡狠狠的甩下一句話:“哼,不會這麼簡單就算完了。”
一場風波總算過去。然而另一場風波卻已在暗濤洶涌。
季震鳴轉回身望着小云,許久無話,目光中,是不忍,是憐惜。
“你好好休息。”只此一句,已經足夠。
季震鳴出門時,與站在門口的吳湘琴對視了一下,他一愣,而吳湘琴的表情卻出奇的平靜。
“季先生,別來無恙?”
他沉默,大步的走出房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吳湘琴的眼光暗淡下來,轉而投向小云,瞬間變作無盡怨毒。
小云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莫名的恐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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