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一)世事無常,往往令人無所適從。
馮青楊將雲華的骨灰交付給季震鳴之後,便離開了重慶,此後的一生兩人再也沒有見過彼此。
人浮於事,身不由己,四年國共內戰以國民黨的全線潰敗而告終,馮青楊也追隨□□逃到了臺灣。
大陸解放,生活漸漸安定,只是國內外環境還在暗濤洶涌,人人都不敢有半點鬆懈,接着便是:抗美援朝……□□……三年饑荒……□□運動……
□□轟轟烈烈的開始……整整十年……
多少翩翩少年在這十年裡,生生的熬白了頭髮,心境也完全變了,更加惶恐,對過往的事情仍心有餘悸。
而馮青楊也在臺灣苦苦等着能回到大陸的一天,一等就是三十年,每每到了雲華的祭日,他便獨自點上香,望着案上那張自己保存的唯一的雲華的照片,出神的看個半天,有時還會喃喃自語。
“雲華……臺灣這邊我還算習慣,就是有些太熱太潮溼了……”
“雲華……大陸那邊在搞什麼□□,我不懂這些,不過聽說很多京劇名伶都受到衝擊,有個叫馬連良的被弄得很慘呢……我現在想想幸虧你沒有趕上這個□□……否則……你又要受苦了……”
“雲華……大陸那邊說是開始改革開放了,和臺灣的關係看起來緩和了許多,我還是希望有一天台灣能迴歸中國,我很想回大陸看一看……我很想再回到你住過的地方看看……雲華……”
然而,馮青楊終究沒有等到這一天,就在大陸與臺灣打破多年的壁壘,終於可以互訪的時候,馮青楊卻中風病倒了,已是七十歲高齡的人,在醫院裡躺了幾個月,終究沒能救過來,在一天深夜裡溘然長逝。
陪伴左右的親人稱,馮青楊臨終之時,嘴裡反覆的叨唸着一個字,聽不清楚,似乎是……雲……
他終究沒能回去。
(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初秋時節,天高氣爽,北京八寶山公墓。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輪椅上,由人推着,緩緩的行進在硬石子路上,車輪碾壓過路面,發出“格拉拉”的聲音。
老人的輪椅來到一座墓碑前面停了下來,這座大理石制的墓碑和周圍的墓碑並沒有太大區別,墓碑上鑲嵌的照片中,一個俊秀飄逸的青年眉眼含笑,教人一見便有如沐春風之感。
老人癡癡地望着照片上的人,看了半天,不覺竟過了一個多鐘頭。
身後的女子伏下身輕聲道:“伯父,不要呆的太久,這裡風大,您的頭疼病剛剛好一些。”
老人彷彿是剛從夢境中醒來,有些茫然的點點頭,便將手中一束已經被捏得有些褶褶巴巴的海棠花緩緩放在墓碑前,因爲坐在輪椅上,再加上年事已高,腰身已經老化,他很費力的探出身子,顫顫巍巍地,還憋紅了臉。
身後陪伴他的女子忙上前:“伯父,我幫您放……”
“不……我自己來……”老人執拗得像個孩子,那女子無奈的抽回了手,微笑着站到一旁。
終於那束海棠花輕輕搖動着芬芳,斜倚在乳白色的墓碑前,與那俊秀的臉龐相映。
真真堪稱得上是色如春花。
然而那對黑曜石般的眸子裡卻隱隱的總有些化不開的哀愁。
“小云……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還能不能活着來看你……”老人微笑着說道:“你若是泉下有知,就讓我在夢裡見你一面……還是……你心裡還在怪我……怨我……”
說着老人那雙昏黃的眼眸目光更加暗淡了一層:“最近……我總是睡不好……常常睜着眼睛等天亮……當然夢不到你……我真是老糊塗了……老了……”
一般人老了以後,喜歡回想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但他卻不同,有時甚至是刻意的不想過往的事情,曾幾何時,自己也堪稱得上是年輕才俊,意氣風發,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然而,自己最在乎的人,自己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卻是傷痕累累,自己竟無能爲力,到最後更是天人永隔,再無彌補的機會,每每想起到底還是意難平,索性就不要再想。
“小云……不知你最後有沒有發現那隻槍裡面的玄機……”老人喃喃自語:“我已經把那筆錢提出來,捐給了養老院孤兒院,還資助了一些失學的孩子……另外……我還投資給京劇院,讓他們排了好幾出大戲……很好看……但是……還是你的戲好看好聽……”
老人的幾縷銀髮被微風吹起,他那雙暗淡的雙眸閃現出凜凜的光芒,恰如年輕時的一樣。
“我過幾天再來看你……小云……”他張張嘴,沒有再說什麼。
老人被推着緩緩離開了公墓,一老一少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風輕雲淡之中。
只留下墓碑上那春風般的笑顏依舊,那清水似的目光仍然,朵朵海棠蘊含着芳香,仰望着天上幾片薄雲,似乎在輕聲述說着那如雲似煙的過往年華。
(三)比起馮青楊,御井還算幸運一些,他活得夠長命,等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
他再次踏上北京這片土地的時候,是以日本友好代表團文化代表的身份,與三十多年前的身份相比,這一次他來得很是輕鬆。
但是他的心裡還有所牽掛,牽掛的是他三十年來心中從未放下的一個人。
恰逢春意盎然,中方接待日本代表團來到百花園觀賞剛剛盛放的櫻花。
漫天的櫻花,潔白,粉紅,嫩黃……徐徐飄落的花瓣,香氣清雅,教人不由得沉醉其中。
遊覽了一番,御井畢竟歲數大了,便找了個長凳坐下休息片刻。
不禁又想起,當年那飛舞在花瓣中的清瘦身影……
御井出神的笑着,笑中又帶着一絲絲惆悵和哀傷。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不期然耳邊傳來隱隱約約地歌聲,清靈動聽,御井一下子來了精神,忙站起身四下尋找歌聲的來源。
終於,被他找到了,不遠處一個花池旁邊,幾個十來歲的孩子正在排練着身段唱腔,一旁的兩個老師做着指導糾正。
幾個孩子裡大都是女孩兒,御井也知道,近些年來中國這邊大多培養坤旦,男子已經很少唱旦角。
但仔細看去,那其中倒真的有一個男孩子,身穿着雲衫,竟也墊着腳娉娉婷婷的走圓場。
看樣子頂多十五六,眉清目秀,顧盼神飛,身姿清瘦挺拔,慕的一回眸那梨花含羞的氣質……御井的心頭猛地一震,恍惚了半天,一時間竟誤以爲是他……
但是仔細再看,畢竟長相不同,並不是他……
“好了……先練到這兒,休息一下!不要到處亂走!”老師拍拍手喊道。
孩子們鬨然而散,三五成羣的,或坐或走,四處觀賞遊玩。
御井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朝那個男孩子走過去。
“你好……”御井習慣性地稍稍彎腰鞠躬問候道。
那個男孩子剛剛脫掉了雲衫,裡面的運動服背後豁然印着“北京市戲曲學校”的字樣,聽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忙回頭一看,見一個老人衝着自己鞠躬問好,他有點侷促不安,也連忙鞠躬。
“哦……您好……您好……”
“我剛纔聽到你們唱的《牡丹亭》,唱得真好……不過我想問問……現在都是女孩兒唱旦角,你作爲男孩爲什麼要唱旦角呢?”
男孩子眨巴着純淨的大眼睛,笑道:“不爲什麼,就是……喜歡唄!我覺得京劇裡的女人都很美……”
話音未落,不遠處又跑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生,樣子有點愣。
“喂,李卿!你在這兒呢……”那男生高門大嗓的,走到近前纔看見御井站在那兒,忙點頭問候道:“哦……大爺……您好!”
御井生平頭一次被人稱呼“大爺”,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也點頭道:“你好!”
“樑威,你們今兒不是排演《霸王別姬》嗎?你這個楚霸王不好好練習,跑這兒來幹什麼?”
“還說呢,你不是說好了要跟我一塊兒,你唱虞姬的嗎?怎麼說話不算話?”樑威瞪着眼睛,惱火的問道。
“老師說讓我上《小宴》,用這齣戲參加全市比賽……”
李卿還沒說完,身旁又傳來一個朗朗的聲音。“沒錯!李卿要跟我合演《小宴》,他的貂蟬,我的呂布!”
李卿,樑威,加上御井,三個人一同望去,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劍眉星目,氣宇宣昂。
樑威嚷嚷着:“歐陽麟!咱們戲校的青衣班裡那麼多人,你怎麼偏要跟我搶李卿?都好幾次了!”
“李卿喜歡跟我配戲,怎麼樣?生氣也沒用!你能奈我何?”歐陽麟壞笑着,一伸手就把李卿拽到他身邊。
“你們……注意點場合!”李卿紅着臉,衝兩個人使眼色。
這時兩人才意識到還有一個人在場,御井,在他們眼裡,是個白髮蒼蒼,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老頭。
“咦?您……是日本人?我在報紙上看見過,作文化交流來的?”歐陽麟認出了御井。
御井點頭微笑。
“是嗎?您是日本人?哎呀!我可喜歡日本的動畫片了!”樑威的大嗓門又開始了,“《灌籃高手》《網球王子》,還有……《聖鬥士》,那可是經典啊!”
御井被弄得一愣一愣的,在家裡他連電視都很少看,這些名字對於他來講十分陌生,沒想到卻被中國的年輕人喜聞樂道。
“行了!”李卿手忙腳亂的攔下了樑威,低頭一看錶。“哎呀,都五點了,快回去吧,晚了食堂又沒飯了!”
三個人張牙舞爪的鞠躬向御井道別:“再見……歡迎您到中國來……哈哈哈……”
年青的身影嬉笑着跑遠了。
御井茫然的佇立着,他前所未有的感覺到自己的蒼老。耳邊的嬉笑聲還在迴響。
“李卿,你跟我演吧,我請你吃肯德基,香辣雞腿漢堡,草莓聖代……”
“那些早就吃膩了!”
“要不我請你上我家玩遊戲!我爸給我電腦裡新裝了CS……”
“那早就過時了!我最近新買了個PSP,有魔獸世界……”
“是嗎?借我玩玩!”
“行啊!不過條件是:你不許跟別人配戲!”
“歐陽麟,你太霸道了吧?李卿又不是你的私有物品?你憑什麼……”
吵吵鬧鬧,但卻又是親密無間的。
御井輕輕嘆了口氣,切實的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曾經的那個年代,曖昧的,矯情的,任何情感都是隱忍的年代,似乎已經隨風而逝,就像是櫻花一樣,燦爛,輝煌,之後便凋謝飄零,或許會留有一絲餘香,可惜也是淡淡的,不細心回味,就難以找到。
御井覺得沒意思,正要走開,一擡頭看到遠處,那個叫李卿的男孩兒,邊走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嫣然一笑。
這一笑,在已被夕陽渲染成火紅色的叢叢櫻花下,竟是掩蓋了所有花兒的美麗。
熟悉的,清靈而淡定的微笑,御井癡癡地站在那裡,直到那三人的身影消失。
那一瞬間,他,彷彿是回來了,眼中卻不再有哀愁。
逗留了幾日,御井便返回日本,坐在飛機上,御井兀自滿足的笑了,他,不再有什麼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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