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幾天,太傅都未上早朝,羣臣不敢公然議論,私底下卻各有版本。皇甫瓚多日不見莫默,下了朝後特地將西門嘉俊叫出來問話,西門嘉俊抓抓頭道:“卑職也不知。自從知道皇上無恙之後,他就將自己閉關房中,何人都不見。”
皇甫瓚心底害怕莫默當日所說的“好聚好散”,不免焦急:“你何不問問保護莫默的隱衛?”
“問了,不過莫莫事先說了,他要冬眠,不讓隱衛跟着。”
“……冬眠?”
此時的莫默確在冬眠。自從知道諸葛銘給的是真正的解藥後,他一直持續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放鬆,這一放鬆,就睡得人事不省。連着睡了三天三夜,誰人來叫門都沒用。
這日西門嘉俊去太傅府又吃了閉門羹,無所事事地在街上溜達,遠遠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走進月移樓,他眼珠子一轉,打定主意追了過去。
蕭景夜下了朝到城樓巡視一番後,照舊到月移樓喝上一杯。不料酒剛上桌,某個討厭的聲音就跟着冒了出來:“哎呀呀,怎麼這麼巧啊?在此也能遇上蕭將軍,可見你我有緣啊!”
蕭景夜暗自悔恨沒有要間雅間,擡頭看見嬉皮笑臉的西門嘉俊,黑着臉道:“滾開。”
“幹嘛如此絕情?”西門嘉俊厚着臉皮坐在他對面,感覺到撲面的寒氣,摸摸鼻子道:“好歹相識一場,一起喝杯酒又有何妨?”
蕭景夜冷笑道:“道不同,不相爲謀。”
“此言差矣。”西門嘉俊衝他擠擠眼,笑得不懷好意:“蕭將軍冰雪聰明,怎會看不出當今局勢?”
蕭景夜冷冷地看着他。
西門嘉俊嘿嘿一笑:“蕭將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蕭將軍千萬要好好想清楚啊!”
“你爲何與我說這些?”
“自然是因爲我不捨得與你對戰啊!”
“……”
眼看蕭景夜眼冒殺氣,西門嘉俊不得不補上一句:“所謂英雄惜英雄嘛!”
“那你就錯了,”蕭景夜拿劍起身,漠然道:“我無時無刻不在等着機會殺你!”說完,扔下碎銀,轉身就走。
西門嘉俊拿起酒壺自斟自酌,嘆道:“原來閣下無時無刻不在惦記着在下啊,真是令區區在下受寵若驚啊!”
剛下了兩步樓梯的蕭景夜腳步一轉,就要殺回來。
西門嘉俊急忙拎起酒壺跳起來,三兩下從二樓護欄縱身躍起,輕飄飄落到大街上。他擡起頭對着面色鐵青的蕭景夜露齒一笑,晃了晃手中美酒,轉身瀟灑離去。
莫默足足睡了五天才醒過來,剛一出房門就見管家小跑過來,滿眼淚花地看着自己,激動得聲不成調:“爺,爺!您可總算出來了!書房裡的奏摺都快堆成山了!”
“……”莫默鬱悶道:“我剛睡醒,你就不能不這麼大煞風景嗎?”
“哎喲我的爺啊,這皇上都請了好幾個人來召您進宮了,您再不去,就是欺君之罪啊!奴才這就給您備轎去。”
“回來!”
管家飛快跑回來,眼巴巴地等着莫默吩咐。
“別急着忙活,快給爺弄幾桌好吃的,爺快餓扁了。”
“……”
皇甫瓚不曾想到自己親臨太傅府,入眼便是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莫默,登時整個人愣在廳門口,滿面笑容僵死在俊臉上。
莫默一手抓着烤雞,一手拿着筷子夾菜,正吃得不亦樂乎,一擡頭看見門口的皇甫瓚,差點噎住。扔了筷子用力捶了兩下胸口,才咧着油膩膩的嘴對皇甫瓚笑道:“皇上,你腫麼來了?”
皇甫瓚啼笑皆非道:“怎的餓成這樣?你是幾日沒進食了?讓人看見我們堂堂大聖王朝的太傅如此模樣,還以爲國家缺糧至此呢!”
莫默眼角的餘光瞄到皇甫瓚手裡拎的兩壇酒,登時扔開手中燒雞,舉着油膩膩的手熱情地撲向皇甫瓚:“皇上你怎麼這麼客氣,來我這裡還要帶這麼多禮,這怎麼好意思呢?”說完,搶過那兩壇宮中佳釀,死死抱在懷裡嘿嘿傻笑。
皇甫瓚無言地嘆了口氣,找了個地方坐下,道:“聽說你這幾日都在府中休養?”
“對啊,前一陣子累得像頭牛,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如今朝裡朝外的事情也解決得差不多了,當然要抓緊時間補眠了。”莫默重新回桌邊吃飯,“皇上你吃過飯沒有?要不要一起吃啊?”
皇甫瓚直直地看着他,若有所思道:“你吃吧,朕不餓。”
莫默也不客氣,繼續大快朵頤。
皇甫瓚盯着莫默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忽然道:“莫默……”
莫默沒有看他,繼續往嘴裡塞東西,含糊應道:“嗯?”
“你還在生朕的氣嗎?”
莫默的動作猛然頓了一下,又神色如常地繼續吃飯:“皇上多慮了,臣怎麼敢?”
“你從剛纔到現在,都不曾正眼看過朕,”皇甫瓚死死盯着他,道:“你轉過來,看着朕的眼睛說話。”
莫默靜止不動,垂着的腦袋掩去臉上的表情。
皇甫瓚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剛要走過去,莫默就像觸電般彈起來,退後了好幾步,低着頭不看他,悶聲道:“你不要過來。”
皇甫瓚停下腳步,氣道:“你這是什麼話?朕多日不見你,你就這樣對朕?”
“皇甫瓚,”莫默深呼吸口氣,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道:“這幾日我想得很清楚,與其互相猜疑,還不如結束做回朋友。我還是會依言幫你對付攝政王,穩固你的江山,但是我不要喜歡你了……”
“住口!”
莫默被嚇得一抖,縮着肩膀不敢看皇甫瓚的表情。
此時的皇甫瓚面沉如水,一雙狹長的鳳眼被烈焰燒得又紅又亮,他用盡全力才強迫自己稍稍冷靜下來,他不能讓莫默繼續說下去,他怕自己會受不住對他出手。
“莫默,你聽我說,”皇甫瓚的胸膛劇烈起伏着,他抹了把臉,道:“你不要講話,聽我說就好。對不起,之前對你有所隱瞞有所懷疑,都是朕的錯。我承認我很生氣,我在吃醋,我無理取鬧,但是我從沒想過跟你結束。我不要結束,我不要做回朋友,你不要……你不要生氣,好不好?你想怎樣我都答應你,你不要……不要說出這種話來傷朕的心……”
莫默緘默不語,背靠着牆,眼睛盯着地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皇甫瓚的心底空落落的,眼神也逐漸空洞起來,他看着離他幾步遠的莫默,卻感覺格外的遙遠。伸出手想將人拉回自己懷裡,感覺到莫默的抗拒,就連擡手的力氣都喪失了。
皇甫瓚頹然地站着,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皇甫瓚……”
皇甫瓚急急忙忙擡眼去看他,生怕錯漏了一字半句。
莫默偏着臉不看他,聲音聽不出半點情緒:“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與其將來大家痛苦,不如現在來個徹底的了斷,從此君是君,臣是臣……”
“那你當初又爲何給朕希望?!”心痛得像要裂開一樣,皇甫瓚終於忍受不住,一掌揮出,旁邊的花瓶碎了一地。莫默驚駭無比地看過去,又被皇甫瓚佈滿血絲的眼瞳嚇了一跳:“皇上……”
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喉間充滿腥甜之氣,知道是急火攻心所致,皇甫瓚踉蹌着朝門口走去。莫默怔怔地看着面色灰白的皇甫瓚跌跌撞撞地離開,腳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可當眼淚忽然掉下來時,莫默才驚覺自己在做什麼,匆忙停住腳步,目送着皇甫瓚走遠……
在那之後皇上就病倒了,加之之前的舊傷,這一病就是一整個春天,病癒後整個人清瘦了不少,臉色蒼白,眼神疲倦,說兩句話都還會咳嗽,羣醫束手無策。
西門嘉俊敏銳地察覺到皇上和莫默之間微妙的變化,皇上生病這段期間,莫默整日失魂落魄,可不管怎麼擔心也不主動求見。皇上亦如此,不主動召見莫默,就是私底下議事也很少與莫默交談,兩人之間似乎一下子橫生出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壑。
“朕收到消息,丁將軍已經……咳咳,已經收編了元家軍,不日就要班師回朝。”
西門嘉俊小心翼翼地瞄一眼身邊的莫默,只見他呆呆地看着皇甫瓚,眼底滿是擔憂。皇甫瓚卻只看着手中的密旨,道:“各位愛卿有何想法?”
西門堅是個大老粗,雖然覺得皇上與莫默好像有點不對勁,卻也沒多想,只道:“丁凱一旦回朝,仇老賊就會伺機謀反,到時聯合守城將領蕭景夜的三萬守兵,輕而易舉就可以將京城困住。微臣雖有御林軍五萬,大內侍衛五千,恐怕也難以抵擋這天下的兵馬。”
皇甫瓚輕咳兩聲,道:“西門統領的意思是說,只有京城不受困,我們纔有勝算?”
“不錯,”西門嘉俊摸着下巴道:“假若攝政王真的打算逼宮,他一定會留幾萬大軍駐守京城之外,以便裡應外合。如果這個時候城門關閉,令他們首尾不能呼應,我們就可以來個甕中捉鱉。”
皇甫瓚靜默片刻,忽然道:“太傅有何高見?”
莫默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吶吶道:“守城軍兵的確是勝敗的關鍵。”
西門統領道:“但是蕭景夜是攝政王的人。”
看到皇甫瓚蹙眉,莫默急急忙忙道:“我……我有辦法。”
皇甫瓚終於擡起頭來看他,目光相接,他幾乎是下意識避開。莫默心底一陣難受,垂下眼簾道:“我去說服蕭景夜,至於如何對付攝政王,我已經有主意了。”
皇甫瓚也不多問,淡淡道:“那一切就有勞太傅了。”
莫默鼻子一酸,拱手道:“微臣告退。”
皇甫瓚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拿起旁邊的奏摺起來翻閱。
西門堅、西門嘉俊:“……”
“莫莫,你等下!”西門嘉俊三兩步追上莫默,剛要開口問話,卻見莫默回過頭來兩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
把滿腔質問咽回肚子裡,西門嘉俊無力道:“到底發生什麼事?那個山大王不是已經走了嗎?你們還在鬧什麼?”
“我們分手了。”
“啊?何謂分手?”
莫默發泄似的大吼大叫起來:“是啊!我們分手了!你是豬嗎?連分手什麼意思都不懂?還暗門的首領呢,沒文化沒常識!看着就討厭!閃開!”
西門嘉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氣得破口大罵:“奶奶的,我招誰惹誰了我……”
皇甫瓚站在窗前,看着莫默走遠,才收回目光,圈起拳頭放在嘴邊壓抑地咳嗽起來。
“皇兒……”身後幽幽傳來一聲嘆息。
皇甫瓚怔了下,轉身時已是神色如常:“母后何時來的?怎不見人通報?”
“是你過於專注,沒聽見罷了,”太后看着自己高大的兒子憔悴清瘦的面容,心底實在不忍,眼圈發紅道:“皇兒,看見你這樣,母后又如何忍心……”
“母后不要難過,兒臣無恙……咳咳咳……”
“皇兒!”太后聽着揪心,急忙過去扶住他,對外喊道:“來人,快去請太醫過來!”
“不用母后……咳咳咳,母后,兒臣真的沒事……”皇甫瓚深吸幾口氣,穩住心神,勉強笑道:“怕是之前落下的病根,慢慢調理,總會好的。母后不要這麼擔心。”
“你叫母后怎能不擔心?”太后淚眼婆娑道:“皇兒啊,你莫要欺瞞母后,你是母后懷胎十月所生,你心裡怎麼想,母后又豈會不知?你這是心病啊……”
皇甫瓚面色變了變,繼而微微一笑,扶着太后坐下,道:“朕現在最大的心病,就是如何對付攝政王,穩固我大聖王朝的千古基業。其他的,兒臣一概不去想……咳咳咳……”
“傻孩子,你要騙母后到何時?”太后心疼地直抹眼淚。
皇甫瓚自嘲一笑,道:“曾經朕以爲,只要朕不當皇帝,那麼就有可能與他廝守到老。看來,還是朕想得太簡單了……恐怕他所向往的生活,從來就不在此。”
太后一愣:“皇兒何出此言?”
皇甫瓚笑着,眼中卻泛着盈盈淚花:“他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啊……”
蕭景夜應約來到天香樓上房,一進屋卻見莫默心事重重地坐在那裡埋頭喝悶酒,眼神空洞而迷茫,整個人說不出的壓抑。
蕭景夜暗暗吃驚,故意乾咳一聲提醒他客人到訪。
莫默如夢初醒,擡頭看到他,咧嘴笑了笑:“來了?坐吧,陪我喝一杯。”
蕭景夜依言過去坐下,莫默主動爲他倒了杯酒,又給自己倒了杯,道:“蕭蕭,我知道你這人雖然看起來很酷,但其實心地很好。多謝你多次出手相助,我敬你一杯。”
蕭景夜沒有舉杯,莫默卻好像沒看見,徑自將酒一飲而盡。
“出什麼事了?”蕭景夜輕輕按住酒瓶,不讓他再繼續喝下去。
莫默發現瓶子動不了,委屈地扁扁嘴,道:“我失戀了,借酒澆愁,你不陪我喝也別攔着我啊……”
“失戀?”蕭景夜怪異地看着他。
莫默撓撓眼角淚痣,道:“怎麼古代沒有‘失戀’這詞嗎?那不然你們怎麼形容原本相愛之人不再相戀?”
蕭景夜眸光一閃:“此話何意?”
“誒,別問那麼多了,我們繼續喝酒。”
蕭景夜漠然道:“若你找我只是爲了喝酒,那麼請恕卑職不奉陪。”
眼看着蕭景夜打算起身離開,莫默急忙一把拉住他,道:“蕭景夜,我問你個問題。”
蕭景夜目光疏淡地掃過他拽住自己衣袖的手一眼,道:“你問。”
“你爲何要效忠攝政王?明知他不是一位明君,明知他並非誠心待你,甚至讓你淪爲自己兒子的玩物。他這樣對你,你爲什麼還願意跟着他?”
蕭景夜在聽到“玩物”二字,心頭巨震,猛地揮開莫默的手。
莫默原本就有了三分醉意,被他用力一甩,“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你是來勸我背叛主公的?”蕭景夜殺氣騰騰道。
莫默摔了一跤,整個人清醒不少,知道自己無意間戳痛蕭景夜的傷口,頓時慌了手腳:“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那麼講的……”
“莫無聞你聽着!”蕭景夜忽然用未出鞘的劍抵住莫默的咽喉,冷冷道:“不要以爲我幫過你,你就自以爲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蕭景夜,再也沒有人可以讓我變成玩物!主公救我養我,你以爲就憑你三言兩語,我就會背叛他嗎?莫無聞,你太高估自己了!”
莫默坦然與他對視,道:“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你究竟是爲誰而活!”
蕭景夜被看得一怔,脫口道:“我爲誰而活,與你何干?”
“因爲我當你是朋友!”莫默有點生氣了,瞪着眼睛道:“即使你覺得可笑,可是在你多次出手救我的時候,我就已經無法將你當做敵人!如果你真的一心爲你的主公,又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
“……”
莫默忽然展顏笑了:“答不上來是嗎?那我告訴你,因爲你也不想與我爲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