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皇帝從掃清阻礙的心潮澎湃中冷靜下來後,難免有些頭疼。
御令衛已查了曲家很多日了,卻是什麼能放得上臺面的證據都沒拿到。尤其是關於曲家連年來刺殺御令衛的那件事,除卻衛忱在南邊的院外看到兩個刺客神色有異,就沒有任何線索了。
住在那方院子裡的曲家長子也是咬定了說不知。一時連皇帝都生了些不確信,問衛忱會不會是他搞錯了。
但衛忱搖頭:“不會。近年來刺殺御令衛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傷完人立時便走,從不戀戰,臣覺得這是怕被我們抓着,審出事情來。可那天那兩個,在臣刺偏之後有足夠的機會甩開臣逃跑,卻硬是將臣擋離曲家院子、又擲了臣一鏢之後才跑,決計是跟曲家有關。”
這話讓皇帝只能相信衛忱、只能讓他接着查,至於什麼時候能查出足夠實在的線索,他們誰也不知道。
殿外月朗星稀,皇帝暫且放下案頭的煩亂,出去散心。
六格院裡現下人很少,他進院後,白嬤嬤和楊明全過來見了禮,然後那個大魚香撲過來——它站起來雙爪都能按在他胸口了,而且沉得很。
“好了好了。”皇帝失笑,摟摟毛茸茸的魚香,拍拍它的頭把它撫慰乖了,想了想,帶它出院子玩去了。
於是在紫宸殿前寬敞的廣場上,魚香撒了歡!
那一方小院本來就是困不住它的,在雪梨不知道的時候,它時不常地會來這片廣場上打滾——謝昭就曾在深夜看到它懶洋洋地賴在廣場中央,四腳朝天地躺着扯開大嘴打哈欠,倒是沒聽說它傷過人。
但有人陪它來這裡玩還是第一次。謝昭讓廚房送了半生半熟的肉來扔着逗它,它就在廣場上跑得可歡實了!
足足一大桶肉喂完也不見它累,連呼吸不勻都沒有。顛兒過來看看桶裡沒肉了,它倒也不折騰,把頭鑽到謝昭手底下蹭蹭,發出一聲“嗚……”。
謝昭配合地摸它,嘆氣說:“你想不想雪梨?”
魚香的圓耳朵忽地動了動,烏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真能聽懂雪梨的名字啊?
謝昭有些好奇地試着:“雪梨?想雪梨嗎?雪梨雪梨?”
“嗷嗚!”魚香有點小興奮,驀地站起身把他一推!
謝昭猝不及防地跌坐在長階上,還沒來得及扶一把,它的大爪子就搭在了他膝蓋上,一張獅子臉湊得近近的:“嗚?”雪梨呢?
謝昭銜着笑揉揉它的臉,俄而一拍它:“走!朕帶你找雪梨去!”
正在長階上望着難得散散心的陛下一臉欣慰地陳冀江“咣”地一頭撞柱子上了。
於是,大晚上的,負責淨街的御令衛一直從皇城內延伸到洛安城中。
雖然夜晚人少,但本朝沒有宵禁,此時仍時不時還有三三兩兩的路人從夜市上回家,一聽說自己撞上了淨街都直呼不好,再細一問,足足淨了相鄰的五條街,就知道準是要緊的王公貴族路過,今晚這五條街上的人還沒回家的八成是回不去了。
但好在,五條街的街口都有宦官把着,見了來人一打聽:“喲,住這兒啊?哪個坊、哪戶、叫什麼名字,報一下。”
來者一報名,即刻有人到該坊跟武侯覈實,查明無誤後塞一兩銀子的銀票:“今兒淨街,去附近找個客棧住吧。餘下的,給家裡買肉吃。”
一兩銀子,普通人家過好幾個月呢。這麼一來愣是弄得原本埋怨回不了家的人都一臉喜色,個個作着揖離開,還有說“恭祝貴人萬事皆好”這類吉祥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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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雪梨正坐在廊下攬着阿杳看星星月亮呢,阿沅由乳母護着在院子裡晃晃悠悠地走着,時不時回過頭來找找,找到雪梨的位置後就衝着她大喊一聲:“糧!”
阿杳就揚聲糾正他:“是‘娘’!‘娘’!”
糾正得次數多了,阿沅就不高興了。撅着小嘴一步步走過來,站在雪梨面前特別委屈:“說不好!”
意思是說不好這個字。他近來都是這樣,會說的話越來越多,但偶爾會有那麼一兩個字死活說不好。回回都把他自己急得直跳,好幾回都急哭了!
雪梨抱起他放在廊下長凳上,點點鼻子:“不着急,但你要慢慢學哦!姐姐教你你就跟着念,時間久了就會了,知道嗎!”
阿沅哭喪着臉點點頭,眨眨眼又看向姐姐。阿杳也耐心起來,蹲下身一遍遍教他,阿沅偶爾能唸對那麼一回,但每次都是阿杳還沒來得及高興呢,他就又念不對了。
雪梨在旁邊笑着托腮看,由着阿杳鍥而不捨地教了他幾十遍,伸手拿起旁邊小案上的壺,倒裡面的冰鎮西瓜汁出來給他們喝。
阿杳教得口乾舌燥,拿起來就灌,雪梨趕緊攔她說:“慢慢喝,不然嗓子會痛。”
“哦……”阿杳訥訥一應放緩了速度,喝完後剛放下杯子,眼睛一亮,“魚香!”
雪梨微訝,順着阿杳喊的方向看去,乍見魚香已在身後了不禁嚇了一跳,錯愕不已地問它“你怎麼來了”。魚香纔不管,獅子頭往她腿上一擱就蹭上了,呼哧呼哧地表示自己很想她!
阿杳從廊凳上跳下來也來摸魚香,阿沅還捧着西瓜汁,望着魚香咯咯咯傻笑。
雪梨正惴惴不安地想它是不是自己從宮裡溜出來的呢,院門倏然打開!
“父皇!!!”阿杳一聲驚叫,扔下魚香就跑過去了。皇帝一把抱她抱起來,大步走到廊下。
雪梨還在傻眼。
院子裡頃刻間就熱鬧了,四人一起回了房去,謝昭哄完阿杳哄阿沅。他驚訝地發現月餘沒見,阿沅說話的水平已經有了顯著的提高——離宮的時候還只會用四五個字表達自己的意思,現下一高興已經能一口氣說出*個字的句子了呢!
阿沅被他哄得也很開心,屁顛屁顛地跑去桌邊抓了塊點心過來,顫顫巍巍地舉給他:“父皇你吃!娘做的!”
他手上使勁太大,點心被他攥得直掉渣,但謝昭當然還是要給他這個面子,接過來就毫不猶豫地吃了,然後去拯救正被魚香纏着的雪梨。
“魚香你快走開!你走開!”雪梨被魚香撲倒在地,怎麼推都沒用,魚香就沒臉沒皮地趴她身上,糙了吧唧的大舌頭直接往她臉上糊。
雪梨感覺臉都要被磨破了!
謝昭拖着魚香的後腿把它拽走的時候,它還不樂意呢。“嗷嗚嗷嗚”地叫着,爪子撓着地撓出一聲“呲啦——”。
然後謝昭直接把它扔了出去,撣撣手房門一關,甩了它一臉“人類纔是大爺”的蔑視。
房裡可算得以安靜了些。雪梨洗了把臉,吩咐豆沙傳膳。
她跟謝昭說:“今天子嫺包的餃子,味道都挺不錯。韭菜雞蛋、豬肉香菇還有蝦仁荸薺,你吃哪種?”
“晚上吃韭菜味太重了,其他都可以。”謝昭說着坐到案邊,阿杳也跟過來往旁邊一坐,阿沅瞧瞧,學着姐姐坐在了父皇另一邊,雪梨陰着張臉把他放到阿杳旁邊去,自己佔了謝昭身邊的這個位置。
她抱住他的胳膊往他肩頭一靠,當着孩子的面不好問得太直,只說:“順利嗎?”
謝昭短喟:“還可以吧。”
看樣子不太順利。
雪梨就不再多提這個了,自覺換話題:“陛下給阿杳選的傅母我們都見過了,阿杳格外喜歡兩個,一是殿閣大學士的夫人範氏,另一是翰林編修的夫人宋氏。我看着也都不錯,陛下覺得哪個好?”
“是都不錯,均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謝昭抿了口茶,“就都召進來吧,有個輪替也好。等你們回宮我就下旨,還得給阿杳挑兩個伴讀。”
講究好多!
雪梨都沒想過還要選伴讀的事,但想想倒是也好。自己讀書多少有點枯燥,有夥伴陪着能有趣些。
片刻後餃子端上來,豬肉香菇和鮮蝦荸薺的各一碟。因爲皇帝來了,當然不會只上餃子,於是還搭了片得薄薄的醬肘子肉、酒香鮮美的醉蝦,素的有一道素炒茭白和一道涼拌茄泥。
另還有個青菜豆腐湯。
他們安心各吃各的,阿沅也倔強地不要奶孃喂,自己拿勺舀餃子吃。但餃子滑溜溜的,在盤子裡不好舀,他舀了三兩下沒舀住,一着急就直接上手!
謝昭冷不丁一扭頭就看到兒子手裡握着餃子,臉上沾得都是餃子餡——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他剛纔吃的是個豬肉香菇的,香菇末還在鼻子上沾着呢。
一陣噴笑之後當父母的默契地不管他。小孩子嘛,都有個慢慢學的過程,阿杳也是這麼過來的,現在還不是乖乖坐在那兒吃得文文靜靜。
兩個孩子都偏愛豬肉香菇餡,但雪梨和謝昭都喜歡蝦仁荸薺的。蝦仁這麼一煮特別鮮美,荸薺又本來就有股清香,蘸點醋味道特別美,又不膩口。
兩個人聚精會神地把這一盤都吃掉,才發現幾樣配菜都沒動。
謝昭盯了會兒空盤子驀地一笑:“來人,再讓廚房下一盤,給衛忱送過去。”
“……撲哧!”雪梨怔了一瞬後也笑,伸手拿了個醉蝦在盤子裡剝殼,嗔怪說,“忙成那樣還有心調侃他們。”
“怎麼是調侃?我這是好心當月老!”謝昭不服,盯着她的手,等她一剝完立刻就把蝦仁搶走吃了。
他享受着酒香在嘴裡綻開的美味,雪梨擡眸使勁瞪他。
阿沅還不太懂,阿杳可笑壞了,雪梨手上麻利地又剝了一個出來噎她的嘴。這個舉動阿沅卻看明白了,小眉頭一皺:“我也要!”
“哎,這裡面有酒,你不能吃……”雪梨一本正經地拒絕完,看看阿沅那個委屈的小模樣,就覺得自己好像被謝昭欺負完就扭臉欺負他似的!
於是她趕緊夾了片醬肘子肉喂他:“吃這個!這個比那個蝦好吃!”雪梨表情誇張地唬他,“那個蝦是生的,可腥了!”
阿沅扁着嘴慢悠悠地咬肘子肉吃,吃到半片的時候就高興了,再繼續吃的時候臉上的笑容變得很可愛。
謝昭在旁邊無奈挑眉:真是一看就知道是雪梨教出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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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孩子們吃飽了、各自回房睡覺去了,二人也各自盥洗,然後放下幔帳體會“小別勝新婚”的感覺。
咳,雪梨心說還好有先見之明,沒讓孩子們緊挨着她住!
宮人端水進來服侍擦洗的時候她都不敢揭開幔帳看他們的反應了,趴在榻裡聽皇帝在屏風後叫她:“快來,一身汗怎麼睡!”
“不去……”雪梨無力地拒絕,雙腿踢踢,使不上勁。
謝昭自己收拾好後換了乾淨的中衣,揮手讓宮人都退出去。將帕子浸了水又擰到半乾,走過去一揭幔帳……
雪梨猛擡頭滿臉驚悚,當即伸手:“我自己來!”
讓他幫她擦,又要摸一遍,誰知道他會不會一會兒又來勁了!
謝昭就笑看着她把帕子扯過去之後整個人都縮到被子裡去,被中動來動去折騰了半天,她手又把帕子舉了出來:“好了!”
然後他又把中衣裙塞進她被子裡,她繼續在裡面自己折騰着穿。這個難度有點大,她傳了半天才剛把裙子繫好,他把被子一掀:“我幫你。”
“……喂!!!”雪梨反應迅速地立刻翻成趴着,底下有裙子遮着,上面只能看見肩胛骨的兩道漂亮而明晰的弧度。
謝昭一臉從容地拿過中衣就幫她穿,她死活不起來他也不逼她,就摸索着來。
雪梨感受着他的手在胸前動來動去,滿臉通紅地發覺這樣好像更虧!
可算都躺安穩了之後,她自然而然地小報復了一下,手指往他中衣下一探,戳戳肌肉格子而後眼帶訝異:“怎麼感覺比之前軟了?”
謝昭:“……”這不是最近太忙沒空練武嗎!爲什麼要說出來!
看來還是不能懈怠,不然她非嫌棄他不可。謝昭悽然想着,撥開她的手把她一攏:“睡覺,早上我還要趕回去上朝。”
“哦……”雪梨悶悶一應,這才意識到這種重逢好短暫。頓時有點話本里有情人被棒打鴛鴦的感覺,悲悲慼慼地往他懷裡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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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爲近來睡得都少,這一覺謝昭從亥時開始睡,醒時壓音向外頭問了句時間,才子時二刻。
……太早了,他還可以躺着愣會兒神再回宮。
他一直摟着雪梨,清醒了點之後下意識地俯首吻她,定睛一看,她睡容上淚痕明晰。
睡着睡着還哭了?
謝昭輕嘆,知道她近來玩得再開心也必然甩不開心頭的壓力。這呆梨子,他本拿定了主意要把她捧在手心裡一輩子來着,結果這才兩年不到,就讓她提心吊膽的了。
他復又親親她,她皺皺眉頭又睡沉了。他小心地鬆開她翻身下榻,走到門邊將門開了道縫,輕問:“去廚房問問,有沒有她做的東西。”
陳冀江應了聲“諾”立刻就去了,不一刻端了盞肉糜豆腐蛋花羹回來,說是雪梨昨晚燉上的,一直在鍋裡溫着:“廚房說皇長子有時晚上不好好吃飯,夜裡會餓,阮娘子就總備點粥、羹之類的東西放着。”
昨晚阿沅吃了不少餃子,而且現在已經這個時辰了,看來他是不會吃了!
謝昭這麼想着,心安理得地把備給兒子的東西端過來了。他把蛋花羹放在案上,坐下自己慢慢舀着吃,吃得身心都舒服了。
真是有點貪上她的手藝了。雖然她後來下廚也愈發少了,但他時不常地總還能吃上一口。如今隔了整一個月……他是真的饞她做的口味!覺得這一盞蛋花羹比什麼都好吃。
豬肉糜鮮鮮嫩嫩的,鹹味始終;豆腐也是嫩嫩的,被蛋湯鍍了一層簡單的味道,吃在口中豆香宜人。湯中有少少的一點胡椒,並不明顯卻能恰到好處的提味,吃起來的味道更豐富了。
他慢慢品着,還不敢出聲,怕擾了雪梨清夢。吃完後瓷匙一放心滿意足,剛踱回榻邊要再躺上片刻,門猛被撞開。
“陛下!”跌跌撞撞撲進來的宦官一聲喊。
“……”皇帝眼風凌然一劃,心說我特意沒吵醒她!
雪梨從榻上猛撐起身,揉揉眼睛望向他:“陛下要回宮了嗎?”
皇帝坐下|身摟住她,切齒看那宦官:“說!”
“陛、陛下恕罪……”那宦官也意識到自己太莽撞了,先叩首謝了罪才稟說,“昨晚皇太后吩咐說……說先去看看七殿下,一早就起駕回行宮去。戌時末刻的時候太后大駕到了七王府,但片刻前,衛大人突然帶着御令衛去把七王府圍了,把、把太后請走了……”
那宦官說着,神色都不自覺地彆扭起來。長久以來御令衛夜闖府邸抓人的事不少,有了鐵證後先斬後奏的先例也不是沒有,但……但沒聽說過夜闖王府抓太后的啊!
皇帝和雪梨也驚住,雪梨愕了須臾之後拽他衣袖:“御令衛怎麼能……”
謝昭緩緩慢慢地舒着氣,掂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若論他們有沒有本事做到,必是有本事的——他一和太后對上就把雪梨往外送也是因爲這個。在宮裡,太后的勢力仍還有些,不少嬪妃也會依附她,她想找雪梨、找阿杳阿沅的麻煩都太容易。
但出了宮就是他的天下。世家就算依附着太后,想跟他明明白白差出來護她御令衛叫板也得掂量掂量——若主動來找麻煩,御令衛有護她周全的聖旨在前,失手把人打死了可也是沒處說理去的!
所以……
單說御令衛趁着太后出宮把太后抓了,於謝昭而言並不太值得驚訝,宮門以外御令衛比太后和貴戚們底氣足就對了,這纔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御令衛。
但原因是什麼?衛忱到底想做什麼……
謝昭再怎麼說服自己“把御令衛培養到這一步就對了”也還是難忍心驚。
這事的可怕之處在於……那畢竟是太后,御令衛再有鐵證也該先來請旨詢問他的意思。他們去抓人的時候,他需要有足夠的理由說給朝臣、說給天下,去堵悠悠衆口。
但他並不知情,衛忱一點都沒有說。
這下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