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司中,雪梨毫無骨氣地被嚇哭了。
而且已經哭了一下午了。
這是真的害怕啊……上午時被押過來,就關進了這一方牢房裡——哦,不對,還不是牢房,是刑房。
四面牆裡有三面都立着、掛着各樣刑具,從竹杖皮鞭到夾棍釘板一應俱全,最中央的地方還擺着個大火盆,裡面置着炭,炭上是燒得通紅的烙鐵。
於是,雖然押她來的宦官把她扔下就走了,這幾個時辰裡沒有一樣刑具用在她身上,還是把她嚇得渾身發軟。
連想嚎啕大哭都哭不出來,雪梨渾身發抖地縮在一個角落裡,抱膝坐着默默流淚。
一擡頭就是滿眼刑具、然後就忍不住想象自己會被折磨到多慘,她簡直覺得這一下午比熬了大半年還長。
終於,聽到門外鐵鎖輕碰門板的聲音,雪梨發抖到上下牙互打個不停,一邊往後縮一邊又按捺不住死盯着那邊,直到房門打開。
三個宦官兩個宮女走了進來,爲首的宦官看服色級別不低。
掃她一眼,那宦官在火盆那邊不遠處的木椅上落座了,另外兩個宦官兩個宮女分列兩邊,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上去氣勢特別足。
雪梨猶在牆角縮着默默哭,那大宦官睇着她,一臉蔑然,而後拈着音慢慢道:“丫頭,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們慢慢問吶?”
不陰不陽的聲音落在雪梨耳朵裡,就跟炸雷似的。
“大人……”雪梨心下跟自己強調着“再不說話就沒命了”,纔可算頂住恐懼說出話來,“奴婢沒做不該做的事,那簪子是、是、是……”
她“是”不出來了。若她能把那小院的事“是”出來,也就不至於被帶來宮正司這麼陰森恐怖的地方了。
宮女也是人,好多家裡還做個小官,和官員有個結交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像送個簪子什麼的,就算被問了話,這便說了是誰,那邊去一問,對上了也就得了,頂多因爲“爲什麼不主動報上來記檔”挨兩句訓。
但不說就很有問題了。
誰知道你們這種交情是怎麼回事啊?是“發於情,止於禮”還是藉着送簪子真有點見不得人的事啊?前者不要緊,宮女大了也是要放出去嫁人的,女官們對她們提前爲自己鋪路的做法很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萬一是後者呢?改天讓巡夜的逮了,算誰的?
再說得更可怕點,萬一這送禮不是因爲私交好,而是暗中要她辦什麼事呢?下毒什麼的?
那宦官淡睃着她,好像在看一隻待宰的小兔子。見她不說也沒什麼惱色,只一揮手:“把她綁上去。”
雪梨木了一瞬,“哇”地一聲哭崩了。
於是大哭着被綁到了長凳上,綁得筆直筆直的,她哭得淚眼迷濛都覺得自己像條帶魚。
那宦官就隨她哭,嗓子尖尖細細的,又開了口:“打。”
第一板子立刻就落了下來,本就哭蒙了的雪梨就覺得身上一沉,倒沒覺得多疼。
第二板子落下來的時候,就疼得實實在在了。
她一聲叫,閉眼咬牙等着第三下。卻是在她喊出下一聲之前,一個聲音先響起來:“停。”
宮正司的五人齊回過頭。雪梨偷偷把眼睛睜了條縫瞅了瞅,纔敢完全睜開。
衛忱是挑了十幾個親信同來的,陣勢看着唬人。他踏入房中目光一掃雪梨,轉而朝爲首的宦官舉了腰牌:“在下御令衛指揮同知,衛忱。”
說着“在下”,這語氣可分毫沒客氣。那宦官聽得出來,這是故意壓人的。
但御令衛要壓人,他們就只能心甘情願地服軟。
那宦官點頭哈腰:“久聞衛大人大名……”
“別廢話。”衛忱隨手將腰牌收了,無甚神色,公事公辦的口吻,“把人放了,空穴來風的罪名給我忘了。”
那宦官就傻了:“大、大人,這可是……穢亂……”
他那句“穢亂後宮”還沒說出來,就被衛忱拎着領子按在牆上,衛忱凶神惡煞:“這是我乾妹妹!”
“可是……”宦官跟他爭辯之前及時反應了過來,“您是說……”
“疑我什麼,找陛下說去!”
宦官被他喝得臉色煞白,哪還敢多話,滿眼都是“大爺饒命”。
給雪梨鬆綁的御令衛起初在衛忱的氣勢逼人下也是一臉嚴肅,看了雪梨幾眼就繃不住了。
這小丫頭可憐兮兮的樣子太讓人嚴肅不起來了……
他們給她解手上的繩子,她就淚眼婆娑地看着,鬆開一隻手還不忘呢喃一句“謝謝”。
解腳的時候倒聽不見她說謝謝了,不過解開一邊就見她扭扭腳脖子,兩邊都鬆開後她猶豫着四處踢了踢。
之後,似是終於確定自己被完全撒開了,她重重地舒了口氣,整個脊背都一鬆。
宮正司的人被衛忱嚇得找了個空當就跑了,衛忱轉回身來扶她,見她擡眼望一望他,雙頰突然紅了。
雪梨回過神來,頓時覺得自己這樣挺丟人的……
被綁得跟條小帶魚似的,被一羣人看,沒怎麼捱打就哭得撕心裂肺。
臉上好熱!
是以衛忱伸過來扶她的手她都沒好意思接,死低着頭撐起身。剛纔打的那兩下子已經不痛了,雪梨鬆快地翻下長凳,站穩身就深福下去:“多謝大人!”
她明明正經起來了,周圍反倒響了一圈低笑。雪梨面紅耳赤,衛忱忍着笑順手拿起案上放簪子那盒子,打開一看,眉頭微蹙:“指揮使大人說裡面有個字條,字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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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剛晉位的恭使讓宮正司的人帶走了,現在又平安回來了,連是什麼罪名都打聽不出來。”
——這說法在尚食局、乃至六尚局裡四散開來,很是讓人咋舌。
雪梨與同屋三人的關係一日之間變得前所未有的微妙。這是她第一回見識宮女之間的算計,可算是信了蘇子嫺從前說的:宮女之間互相捅刀的事可多了!
蔣玉瑤從雪梨回來開始,便沒說幾句話。自始至終冷着一張臉,心中的複雜可想而知。
她也是頭一回做這樣的事,狠是狠了些,卻是不得不爲自己狠。有了這麼一樁事既能把雪梨擠走、又能讓自己出個頭,雪梨空出來的位子肯定是她的。
萬沒想到雪梨竟然回來了,聽說還是被她御令衛的乾哥哥給送回來的。
蔣玉瑤氣得牙癢癢。
但好在,尚食局裡還是爲她記了一筆功,知情的幾個女官覺得她公私分明,給了她個長使的位子,她的出路也算有了。
又過幾日,到了月底,是領月俸的日子。
六尚局的月俸統歸尚宮局管,到了這日,宮女們多是挑得空的時候輪着去,也有關係好的順手待取的。
雪梨和子嫺就經常替對方一同領回來,然後一半留着以防平日裡需要打點,另一半給自己買好吃的。
蔣玉瑤剛晉了位份,這月的俸祿已是按從八品長使來算了。她心情好,早早地就出了門往尚宮局去,還拉着白霽一起。
一貫軟到沒什麼脾氣的白霽看她這副樣子都有點不痛快了,差點害死同屋換的位份,有什麼好得意的?再說,雪梨和子嫺還比她高半品呢,也沒見過她們這麼炫耀啊。
於是她雖不嗆蔣玉瑤,也不怎麼捧她,一路安安靜靜地走路,低頭不看蔣玉瑤。
二人領完月俸往回走時正值晌午,和暖的陽光刺過冬寒直照下來,若走得急些,甚至會有些熱。
六尚局位處後宮最東最西兩邊,每邊三局,都是比較偏的地方,也沒什麼景緻可看。
蔣玉瑤得瑟了一路可算安靜了,兩個姑娘在紅牆間的小道上走得安靜。再拐三次彎就該到尚食局了,可剛轉過第一道,二人就齊齊停了。
眼前五六個宦官等在路口,原是慵懶地倚着牆,見到她們才都執起身子。
瞧着高瘦的一位打量打量二人,目光落在蔣玉瑤手裡的錦囊上。
給宮女的月俸都是拿錦囊裝,爲了方便區分,不同的位份顏色也不一樣。
蔣玉瑤手裡這個是玉色的,白霽還是正九品中使尚未晉位,是淡粉色的。
“你叫蔣玉瑤?”那宦官問她。
蔣玉瑤怔然點頭。
“呵。”那宦官皮笑肉不笑地一揮手,“帶她走。”
“大人?!”蔣玉瑤一嚇,未及多問,手上一空,手裡的錦囊也被拽走了。而後雙手猛被反剪身後,痛得她一聲驚叫。
瘦高的宦官往遠處走了幾步,向站在牆根下的宦官作揖,討好地把錦囊奉了過去:“徐哥哥您收着。”
徐世水接過錦囊掂了掂,從陰影下走出,一步步踱向白霽。
白霽直往後退。
“拿着。”徐世水一執她的手,把那錦囊強塞到她手裡。
白霽下意識地想掙,卻被徐世水握緊了,想鬆開錦囊都不行。
徐世水壓音,若隱若現的笑意讓白霽後脊發寒:“拿着這錢,把嘴巴閉緊了。今兒你沒跟她一起出來,也沒見過我們。若非要往外說什麼,有本事,你這輩子別再走這條道!”
末音的狠戾讓白霽周身打了個顫,頭都不敢擡地偷覷他:“大人您是……御令衛的人?”
帶蔣玉瑤走,是爲雪梨的事?
“御令衛?”徐世水嗤聲而笑,復沉了口氣,用不入六耳的低語道,“丫頭,灑家今兒教你個要緊的——這宮裡頭,真正不能得罪的,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