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沒答應封山的事,思量之後卻沒讓陳冀江去回話。
他吩咐陳冀江去安排雪梨交待的其他事宜,自己掂量了一會兒,往九格院去了。
這呆梨子底氣漲得挺快,但封山這出就有點矯枉過正的勢頭了。
她需要在嬪妃宗親朝臣間把自己立起來,可是像封山這樣動靜太大的事情還是暫且做不得的。畢竟,她還沒當皇后呢,又還在孝期之中,一時風頭太盛、且還是在玩樂的事上風頭太盛,容易引起不滿。
等孝期一過、冊了皇后之後,這些就隨她了。別說封山,就是她到時候爲了自己出門玩得痛快又安全,想封城都沒問題。
謝昭自己心裡知道這些細微的輕重,但他並不敢讓陳冀江直接去告訴她“陛下說封山的事不行”。
——她的底氣纔剛提起來,他不想因爲自己顯出一點不滿就把她壓回去。
底氣這事,若要在過淺或過盛間取其一,他還是希望她盛一點好。太淺就壓不住人、坐不住陣了,但過盛無非就是像今天這樣,他可以幫她卡住最後一環。
謝昭一邊琢磨一邊進了九格院,恰是將近晌午的時候,院子裡一片歡聲笑語。
“魚香,來吃!”阿沅雙手捧着一個外層炸得焦黃的大丸子逗魚香,魚香從牆頭上躥下里剛到他眼前,他就卯足了力氣把丸子扔了出去。
“嗷嗚!”魚香嚎叫着順着丸子被擲出的方向竄去,丸子甫一落地,就被它精準地叼走了。
它扭過頭得意地看看阿沅,轉回頭想躥到樹上去吃丸子的時候看到了謝昭。
於是它乖乖地走過來蹲下,他拍拍它的頭,它就把嘴裡叼着的丸子往地上一放,還拿爪子往前一推,歪頭:你先吃?
“你吃你吃。”謝昭揉揉它的大耳朵,招手讓阿沅過來,問他,“你娘呢?”
“在和姐姐還有錦書姐姐用膳!”阿沅答道。
謝昭挑挑眉:“那你怎麼不去用膳?”
“我……”阿沅頓時一臉心虛,低着頭偷眼看他,“我剛纔吃年糕吃飽了……”
他說完就不敢吭聲了,一副犯了大錯等着挨說的模樣——他確實不該吃那麼多的,不過自己的那一個吃完之後,他覺得沒吃夠嘛……就去磨姐姐了。
兩個姐姐各讓給他半個,他就足足吃了兩個了。
他還不到三歲,吃了兩個炸年糕之後,就飽了。
皇帝伸手在他額上一彈,一邊板着臉一邊把他抱起來,舉步就往屋裡去。
進屋一瞧,屋裡的氛圍也很沉寂啊!
雪梨邊吃飯邊目光明顯森冷地瞪阿杳和錦書,錦書都嚇得不敢擡頭了,阿杳則討好地往她碗裡送了塊紅燒肉,聲音弱弱地說:“娘別生氣……”
謝昭一哂:“怎麼了?”
三人一併循聲望來,阿杳和錦書立即起身施萬福。謝昭過去在空位上落座後看看還拉着張臉的雪梨,一睇阿杳:“怎麼惹你娘生氣了?”
阿杳鼓鼓嘴,和錦書互望一眼,就招了:“娘說不讓阿沅多吃炸年糕,可是阿沅很想吃,我們就各給了他半個……”
給他的時候她們都沒想到後果這麼嚴重啊!娘都不理人了!好可怕!
阿杳說完就是一臉的委屈,偷眼瞧瞧父親:“父皇,阿沅真的很愛吃炸年糕啊!”
“哦,這樣啊……”謝昭拉長了聲音應了一句,又跟阿杳說,“你聽父皇兩句話,好不好?”
阿杳重重點頭!
“第一,你娘不會平白委屈你弟弟,她不讓他多吃肯定是有道理的,你必須聽她的。”
阿杳遲疑了一會兒,又點點頭。娘確實是說年糕吃多了會不舒服,可是她覺得……想吃的東西吃不到也很不舒服,纔給阿沅的。眼下父皇也這麼說了,那她還是聽話吧。
謝昭很滿意,夾了個蝦仁餵給她,又道:“第二,你和錦書先回屋用膳去,父皇有話跟你娘說。”
“哦,好!”阿杳立刻答應,又和錦書一起朝他一福就告退了。小廚房自會重新被菜送到她們房裡去,她們安心過去等一會兒就是了。
目送着她們離開,謝昭把阿沅也放下,拽拽雪梨的袖子:“真生氣了?”
雪梨禁不住一聲輕哼:“這倆……就非得慣着阿沅!好幾回了,說了都白說,阿沅一個男孩,被姐姐們寵壞了日後怎麼辦!”
不只是對阿沅,其實任何一個孩子被寵壞了都是她不想看到的。雖然皇子帝姬被寵壞了也照樣能豐衣足食過一輩子吧,可是哪個爹孃的不希望孩子有出息啊?
雪梨就氣鼓鼓的,謝昭在宮人給他添了碗筷後目光掃了餐桌一圈,夾了片幹鍋千頁豆腐送到她嘴邊:“乖,好好吃飯,生氣又填不飽肚子。”
雪梨:“……”誰說她不好好吃飯了!他來之前她一直在悶頭吃飯!
擡眸一瞪他,雪梨“吭哧”一口就咬了下去。
“嗚……!”她一聲悶叫,捂着嘴眼淚頓出——筷子硌牙了!
謝昭正好把她摟過來,按在懷裡哄了一會兒,拇指在她臉上刮刮把眼淚擦掉,又低頭吻了吻:“瞧,生悶氣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阿杳愛慣着弟弟,你就隨她去。”
雪梨不解地皺眉望他,牙還酸着,她便沒跟他爭。
謝昭輕哂道:“阿杳現下大半時間要拿來讀書,能慣着阿沅的時間不多。來年開春阿沅也該請先生了,阿杳能寵他的時間更少……我看,現下讓他們多親近點沒壞處,日後慢慢大了,男孩女孩喜好不同本就會慢慢分開,你再這會兒就硬掰,到時候姐弟倆就要徹底不親了。”
雪梨一怔,旋即覺得他這話也很對。
她臥在他懷裡琢磨着,他又從沙蔘排骨燉蹄筋裡夾了塊蹄筋喂她。
這回雪梨吃得挺斯文,彈牙的蹄筋在口中嚼起來有輕輕的“咯吱”聲,質地綿軟微黏。
她吃完之後擡頭蹭蹭他:“還要!”
然後皇帝就一整頓飯都喂她來着?那倒沒有,其實是二人互相喂。
吃飽喝足之後,就一起歪到榻上歇着去了。
謝昭難得白日裡這麼清閒,躺着躺着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小一刻之後醒過來,眼睛一睜就看到她一雙水眸睜得大大的望着他。
他一笑,翻身攏住她,斟酌着跟她說了正事:“雪梨,過幾天你帶阿杳去五王府的事……”他頓了一瞬,轉而續言,“別的吩咐我讓陳冀江按你交待的去辦了,就爬山這事,我看算了吧。都是女眷,別累着,再說還有兩三個早產體弱的翁主郡主,眼下正是秋冬交替的時候,本就容易生病。”
他絕口沒提是她沒拿捏好分寸的事,雪梨想了想,遲疑道:“可阿杳前陣子說想爬山來着……”
“來年去避暑,郢山隨她玩不就是了?”他爽快道。
雪梨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也對,阿杳阿沅出去玩有個磕了碰了,頂多他跟她生生氣,要是別人家的孩子摔了,搞不好就影響他們兄弟關係了,還是穩妥點好。
於是幾天後,到了約定的日子,雪梨便帶着阿杳和錦書一起出宮了。當日玩得舒心高興,雪梨聽賀氏相邀時嗅出的“鴻門宴”味道在現場倒一點都沒感覺出來。
但從當日晚上到次日上午,九格院的門檻好懸沒給踏破。
帖子又紛至沓來了。
都是各王府送來的,當日帶着孩子同去的王妃的帖子有、當日沒露臉的側室的帖子也有。說辭還都差不多,均是“多謝娘子照顧我們家某某”。
這麼一來,雪梨瞧出門道了。讓孩子們熟絡那就是個引子,其實是各府女眷想來拜訪她。
這裡頭的門道可就多啦!像這種正室遞了帖子、側室也遞帖子的,多半不是商量好了一起遞的,而是摻合着妻妾之爭呢。要不然,有正妻露面就行了,關側室什麼事啊?
雪梨就頭疼又生氣,頭疼是因又一樁沒料理過的事近在眼前了,生氣則是覺得自己被誆了!
早知道有這麼多下文,她就不去了,這多煩人啊?!
她捶着頭拿不準主意,白嬤嬤在旁邊勸她慢慢來都沒用——這個怎麼慢慢來?見不見得趕緊定啊,可萬一見錯了,不小心把人家府裡的關係攪合了就糟糕了。
白嬤嬤笑瞧着她,跟她說:“這還真是皇后免不了要操心的事,你先翻翻這帖子,好歹挑一個兩個先見見。”
雪梨就苦惱地又翻了一遍帖子。先把同一個府裡有兩個及以上遞帖子的都擇出來擱到一邊,餘下的挨個翻開呈一個扇形攤在桌上,依次是:四王府、六王府、七王府、八王府、十二王府、十三王府。
……陛下他怎麼這麼多弟弟啊!
雪梨的目光劃了兩個來回,皺着眉頭把七王府的抽出來了。
是易氏遞的,但易氏那天並沒有帶着寧安翁主去五王府。帖子裡也沒說具體的要拜訪的理由,只說是想“走動走動”。
“先請易良媛進來吧。”雪梨把帖子遞給白嬤嬤,主動說了自己的理由,“我和易良媛一直熟絡,先請她進來坐,旁人知道了也不能說什麼。”
她眼睛一轉:“而且我還能跟她打聽打聽各府的情況!接下來再請誰,也就好決定了!”
但白嬤嬤並不同意,她覺得在那麼多昨日剛見過面的王妃遞帖子的前提下,仍舊先見易氏,就顯得太刻意、也把親疏分得太明白了。
雪梨頭一回直截了當地跟白嬤嬤起了爭執:“我覺得這話不對。莫說我現在明面上的身份還不是皇后,就算我已經是了,皇后就不能有個私交好的人麼?再說,陛下都明擺着跟七殿下更親,我跟他的家眷親不是很正常?這不是刻意,這是真的想法。”
白嬤嬤一愣:“可其他人來日也都是您的弟妹……”
“各府親王還都是陛下的弟弟呢!”雪梨駁得挺清脆。這件事上,她決定自己拿主意了。
白嬤嬤沒有跟她強爭,叫來福貴去傳這話。她心裡數算的也明白,這位阮娘子早晚有自己拿主意的時候,她不可能一直壓着她、幫她盯着事。
既然這樣,與其現在幫她打點得事事穩妥,還不如讓她碰碰釘子。若碰了一回,日後自然會長記性;而若沒碰……她白嬤嬤也樂得承認是自己估摸錯了!
是以次日,易氏就進宮見雪梨來了。雪梨備好了茶和點心迎她,茶是御前新送來的白茶,點心有豆沙奶捲、桂花糖芋苗和紅糖餈粑。
另外兩樣都偏甜了些,桂花糖芋苗倒是合二人的口,二人都抿着笑吃着,藕粉調出來的濃汁熱乎乎的,吃起來溫暖又甜蜜。
“回回來你這兒都免不了蹭口吃的。”易氏邊說邊笑,旋即又笑問,“午膳吃什麼?”
雪梨沒忍住一聲“撲哧”,清清嗓子:“咱這兒離御膳房近,跟尚食局交待一聲也不難。良媛娘子您想吃什麼,我交待人去做?”
“嘖……”易氏琢磨起來,過了會兒說想吃酸菜魚,雪梨就讓豆沙到小廚房傳話去了。
魚是每天一早都會殺好備好以便隨時取用的,是以這道酸菜魚做得挺快,不過一刻就端了上來,連着爐子一起,慢慢一鍋,熱騰騰的。
易氏一看就贊說“好香”,跟自己帶進來的兩個婢子說:“你們去廚房問問誰做的,學着點,阮娘子這兒的菜貫合我的口味,比府裡的廚子強多了。”
兩個婢子應了聲“諾”就告退了,還留在房裡的豆沙和紅糖一瞧就明白這是要支開人,沒等雪梨再開口,就跟着那二人一同出去了。
房門關好,雪梨壓音問易氏:“有事?”
易氏笑笑:“我聽說了,各府都往娘子這兒遞了帖子。”
她嘴上說起了正事,手可沒停。眼前這一鍋魚味鮮汁濃,白嫩的魚肉在鍋裡翻卷着,暗綠色的酸菜葉子飄在湯裡,她是真想吃魚說是兩不耽誤來着。
雪梨看她夾菜吃得自在,自己也不想餓着,便夾了塊酸菜、又舀了點湯拌進米飯裡,趁熱吃着,道:“可不?我正爲這事煩着呢。”
但她也沒多說爲什麼煩,她想先聽聽易氏主動提這個是爲什麼。
“實話告訴你吧,是七殿下讓我來的。”易氏神色輕鬆,稍有一喟,“這幾個王府間處得也沒那麼和睦,時不時總有點小摩擦。七殿下呢,因爲是陛下的親弟弟,不怎麼沾別的事,反倒和各府的關係都說得過去。”
雪梨隨意一笑:“這很正常。別說殿下們個個家大業大了,就是民間的兄弟,時不時不也有個磕磕碰碰?過日子嘛,都是這樣的。”
“你可別想得這麼簡單。”易氏自覺說了下去,“七殿下擔心的就是你把皇家當尋常人家看。我跟你說啊……各府都有各府的事呢。三王妃不是說想讓賢安郡主進來,這趟卻沒跟宜安翁主一起進來麼?這就是旁的王府不滿意了。”
雪梨:“……”
這麼複雜?不就是小孩子一起讀書麼!至於嗎你們!
她沉默着舀魚肉魚湯拌米飯,拌得滿滿一碗既難看又看起來很有食慾。易氏笑而搖頭,也學着她這吃法把自己面前的米飯拌了,又道:“七殿下讓我跟你說說各府的事,你記着點,以後也好拿來平衡平衡。”
雪梨立刻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易氏還真說了不少事情,比如早些年坊間有傳言說先帝在位時三殿下有過奪位的野心啦、比如二王府現下最心急的是長女的封位啦、再比如四殿下的母親與六殿下的母親早年在宮裡是死敵啦什麼的……
雪梨這才驚覺敢情逢年過節能一起喝得大醉的親王們原來還有挺多舊怨的。
然後易氏又告訴她:“各府女眷在宮裡都是有交好的人的,嬪妃你不用在意……有你在,她們大概也就這樣了。倒是六尚局那邊,日後你當了皇后得上些心,我聽說……”
易氏忽然壓了聲,雪梨會意地湊過去聽,易氏輕輕道:“我聽說好幾個王府和六尚局交情不淺,小道從宮裡弄點不該他們得着的貢品、大到在宮女去處和差事之類的事上有所幹涉……這樣的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你說,要是什麼時候來個腦子不清楚的,藉着宮裡的人脈對你或者對陛下做點什麼……”
雪梨悚然一驚!
易氏眉心皺着:“你別這麼驚訝。這最高的兩個位子,只怕永遠都是不太平的。就算沒人敢動陛下,可你呢?王妃們交好的官宦人家那麼多,但凡有一個存了心想讓姐妹女兒進宮侍君的,你這個獨寵的皇后那不是眼中釘啊?”
雪梨一時當真被驚住了。她一面覺得易氏說得太誇張,一面又沒法反駁這些話。
就算她和謝昭的命都不牽扯,她也並不能說易氏的話就是錯的。畢竟,能從他們身上算計的東西太多了,不止是皇位和後位,尤其是謝昭,他隨隨便便的一個決斷,或許都能關乎一家榮辱。
宮裡頭愈是“底下人”就愈是想往上走,這時候若有王府的人肯推一把,他們是真的有膽子拼上命去賭的。
許多骯髒的心思她也見識過了,這地方……本來就不可能幹淨。
“七殿下跟你朋友一場,又因爲前幾個月跟陛下僵着的事……心裡挺不自在的,所以他非要我來跟你說一說這個。”易氏握一握她的手,終於,言簡意賅地告訴了她一句離得最近的,“王妃們若來求你什麼,你可別直接應下來。比如二殿下長女的位份的事,你當陛下不知道他着急麼?一直不理,那是有原因的。”
陛下是想把各府在意的事都先捏着?
他平日裡要忙的事那麼多,這些雞毛蒜皮的“家事”沒空多費心,就姑且用這法子將各府都按住,也是個挺好的辦法。
雪梨想得自己心裡惴惴的。易氏接着在旁邊幫她斟酌輕重,正說着“你若非得見人,就只見正室,便挑不出錯”,便見雪梨一拍桌子:“這麼下去不行!”
易氏:“……?”
雪梨銀牙一咬,說走就走:“我見陛下去!”
“哎……”易氏擋都沒來得及擋,看看眼前還熱騰騰的酸菜魚,不知她打了什麼主意。
能讓她扔下佳餚就走的主意……搞不好是個大主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