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皇帝就比較悶,連帶着紫宸殿都死氣沉沉的。
御前衆人都難免緊張,御膳房也提心吊膽,但雪梨細看下來……好像又完全沒聽說陛下發火。
就連有宦官恐懼太過上茶時在他案邊灑了水他都沒說什麼——好臉色是沒有啦,不過也就是皺着眉頭喝一聲“退下”,而不是“杖斃”什麼的,反倒是陳冀江私底下把人押下去教訓了一頓板子。
他這是在生悶氣啊……
雪梨想到“生悶氣”這詞之後有點詫異。她先前見過皇帝發火嘛,又是杖斃又是喂獅子的,後來還打了豆沙一頓,現在看他生悶氣就覺得出乎意料了。仔細想想,雖然陛下發火很可怕,所謂“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什麼的……但其實那比生悶氣要合理?
位處萬人之上有權隨便人發火的人還要自己生悶氣很匪夷所思啊!
雪梨的思緒又亂成花捲了,於是在想明白陛下現在到底是什麼想法之前,她也只能跟着御前衆人一起緊張,每天到紫宸殿“報到”都表現得特別乖順,好在一般也沒什麼話要說,不然她就要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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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四,陸勇的妻子何氏入宮覲見。
皇帝照例要先去上早朝,清晨一邊盥洗一邊安排這事。從生辰算起六天過去了,陳冀江可算又聽見“話少沉悶”的陛下連說三句話了:“若陸夫人來時朕還沒下朝,請去側殿上好茶。茶點讓御膳房多備幾樣,別怠慢了。她沒進過宮可能會拘謹,找人來陪她說說話。”
“諾。”陳冀江趕忙應下,擡眸一見陛下面色黯淡,屏息等了一會兒,聽得他又道:“別擾惠妃淑妃了,你做主挑個合適的吧。”
陳冀江又應“諾”,躬身上前奉了茶過去,心裡已在盤算請誰來一趟合適了。惠妃淑妃不行,位份太低的也不行——不說那邊是不是“王妃”吧,陛下親口說過陸大人如同親兄弟一般,他還是得找個身份上對得上的來。
先前的事讓他覺得這陸何氏也不好對付。當時陛下也是好意,備了厚賞差他親自帶人送去,再請陸夫人入宮一見。結果一行御前差來的人在陸家門口就被擋了,出來應話的婢子垂眸冷聲:“我家夫人說,正值熱孝事情繁多,抽不開身入宮覲見。東西也請大人帶回去,陸大人捨身不是爲圖財的,這時候送進來的厚賞,只怕反讓陸大人亡魂難安。”
——一席話把陳冀江都震着了。不讓進門也就算了,還連陛下親賞的東西一起拒之門外?沒聽說過!
最後陳冀江請了從二品的許淑儀,就是當初尚寢局差去東宮的兩個大宮女裡的一個。這人請的合適,年紀長些本就受敬重,禮數規矩上也都熟悉,位列九嬪來陪個“王妃”說話不顯怠慢,而且她還跟何氏同鄉。
許淑儀辦事嚴謹,聽了信兒即刻就來了,不想讓客人等。是以她到時陸何氏還沒到,陳冀江正好問問許淑儀在吃食上有什麼偏好,好讓御膳房那邊備點心。她們是同鄉嘛,問了一個八成就合了兩個人的口味。
許淑儀隨口說了三四樣,想了想,又添了個涼糕,她說:“用大米粉和糯米粉混着來的那種,放瓊脂凝上。交待御膳房一聲,別直接在裡面放糖,做好後上面淋一勺紅糖就行了。”
陳冀江應下,怕出岔子親自去傳話,而後便索性在那兒等着,等到幾樣糕點做好再親自拎回來。
臨了想了想,他又扭頭把雪梨叫出來了,讓她同去,他說:“這事跟陸大人有關,陛下這幾天又心情都不好。你去,陛下興許高興點。”
雪梨:“……”莫名有一種被拉去擋劍的感覺。
於是便一道去了,進了殿一看陸何氏已到,正在側殿和許淑儀閒聊呢。
幾個大宮女端着點心呈過去,雪梨便端了茶壺去添茶。到近處一看不由得一驚——陸何氏“大腹便便”的,瞧着像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了。
氣色又特別不好,消瘦的臉上施了脂粉都顯得慘白,嘴脣也發着白,又隱有點紫,總之是極憔悴的樣子。
她這般一嚇,正添茶的手難免一晃,雖只是短一瞬卻挺明顯,何皎擡頭看看她,歉笑道:“我近來精神不太好,嚇着姑娘了。”
“夫人別這麼說……”雪梨趕忙應話,心裡看得特別不舒服,覺得不該勞她進宮跑這一趟。
反正也就是走個過場。
然後她就跟着幾個大宮女再一起退到殿外去,不擾許淑儀和陸夫人。在殿外忍不住時不時朝裡面瞧一眼,一瞧就想起陸大人,然後心裡就更難受了。
那麼好的人,就那麼沒了,他妻子還有着孕……
雪梨心裡的悲傷情緒涌得像海水漲潮,擋都擋不住。
謝昭下朝回來時剛跨過殿門就看到她在側殿邊上哭喪着臉,低着頭,黛眉緊緊蹙着,尚存稚氣的臉上全是苦澀,眼角好像還有點淚光。
他駐足沉了一瞬,隱約聽到側殿的交談聲,猜是陸何氏已到了,壓了音朝她招手:“雪梨。”
雪梨還沉浸在悲痛中呢,聞喚一怔,擡頭定睛後連忙福身:“陛……”
“快出來。”謝昭當即止住她的話,可算把她叫出殿外了,問道,“這麼難過?裡面說什麼傷心事了?”
他想先問上一二免得一會兒再一不小心在陸何氏傷口上撒鹽,結果雪梨卻搖頭:“沒有……”
這是真的。她雖然一直兀自傷心,卻也注意着裡面的動靜呢,兩個人一直沒話找話地客套,從茶到茶點都聊了一遍之後,就開始說那道涼糕。二人都回憶了一番小時候家裡的做法,至於陸大人殉職的事,她們好像特別默契地繞着沒提。
“那你怎麼了?”他聲音沉沉地問她,食指中指卻帶着點有意的玩笑似的敲她額頭。
雪梨眼眶微紅:“陸夫人懷孕了,氣色看起來可差了,人也好瘦,奴婢看着難過。”
謝昭心下一愕,定了定神,才舉步進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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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皇帝更完衣,陳冀江便去側殿恭請許淑儀先行回宮了,許淑儀客客氣氣地同陸何氏道了別,待她走了,陳冀江向陸何氏一揖:“夫人,您這邊請吧。”
何皎跟着他進內殿,身後始終有兩個宮女不着痕跡地護着。
邁過門檻一看皇帝就站在三五步外等着,忙要見禮,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擋了:“陸夫人坐。”
謝昭心裡直罵自己不會辦事——可也真是沒想到她是有着孕的啊!
何皎由宮女攙着大大方方地落座了,坐穩後,又向皇帝一欠身:“前些日子,妾身得陛下傳召而未進宮,實因夫君熱孝未過脫不開身,陛下海涵。”
不卑不亢的口吻,陳冀江在心裡道了一句:佩服!
被拒之門外時他只覺這陸何氏可能是悲痛太過,現在才知真是性子硬。那事往大了說可以算抗旨,她仍能從容不迫地一句“海涵”而不是“恕罪”。
皇帝歉然頷首:“是朕不該那個時候去擾夫人。”
說完這句話就安靜了下來。他原想了一番“客氣而合適”的安撫之語,但看着陸夫人現在的樣子,卻說不出來了。
想了想,他道:“府上是不是有什麼麻煩?”
他覺得是有別的事在攪擾她。若不然,雖則陸勇噩耗突至,她這樣子也憔悴得太過了——還懷着孩子,她應是會着意保重些的。
話剛問出來,何皎便面色一滯。怔了怔,卻低頭沒說話。
陳冀江察言觀色着勸道:“陸夫人有什麼難處就說吧,陛下也爲陸大人的事難過着呢。”
何皎仍低着頭,默了好久纔出了聲,低語呢喃中有點自嘲:“也說不上‘麻煩’,就是夫君走得突然,家裡的事我一時拿不住,遣散了不少人。”她一聲苦笑,“平日家裡的事都是他拿主意的。”
怪不得虛弱成這樣。皇帝無聲一嘆:“夫人進宮來安胎吧。待孩子生下來,朕讓人把府裡的人給你備齊,夫人再回去。”
“這怎麼行?!”何皎脫口而出,回過神後忙緩了神色,垂首道,“謝陛下好意。但妾身……還是想守着夫君待過的地方。”
謝昭剛要再勸,目光一擡,看見雪梨站在內殿門邊偷偷抹眼淚了。當着陸夫人的面去哄她不合適,卻忽地讓他想到點別的。
“有個合適的地方給你。”皇帝誠懇道,“也是陸勇在時常在的地方。夫人若願意,從前和陸勇相熟的御令衛也都可常去看看夫人。”
何皎一愣,雪梨也一愣,她剛看向皇帝,就看到擡手一指她:“膳食讓御膳房料理,朕派御膳女官陪着你去。”
雪梨驀地就驚得連眼淚都忘了抹了,兩條淚痕在臉上越拉越長。謝昭看着她這樣子哭笑不得,有一本正經地吩咐她:“每天回來稟一次事,夫人想吃什麼儘量辦,但需事先問過御醫。還有……”
他語中一頓,道了句“夫人稍等”,遂大步地走向門邊,把雪梨往門檻外一拽:“若惠妃淑妃插手什麼,你也及時來說一聲。”
嗯,惠妃淑妃爲這個不高興來着,她那天聽見了!而且陛下還未這個生了幾天悶氣呢!
雪梨當即點頭,毫不猶豫。
下一瞬,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淚痕未乾的臉上浮出點笑意,望向陸何氏滿是好奇。
“看什麼呢?”皇帝蹙起眉頭,她訕訕地收了目光,聽到他說,“問。”
“陛下,陸夫人現在是幾個月的身孕啊?”雪梨眼睛一眨一眨的,被淚光襯托得特別明亮,“小孩子這會兒有多大啊?是男孩還是女孩能知道麼?多了一個人在肚子裡,是不是會變得特別能吃?”
“哪這麼多話?這是你該問的?!”謝昭板着臉兇她,心裡卻在想:我怎麼會知道這個?我又沒有孩子!
突然就有點失落。
雪梨閉口悶聲不言了,再看看皇帝發沉的面色,心下再多的疑問都忍住了。心底悄悄頂說:這有什麼可兇的,改天問御醫去!
“朕是要把那個小院騰出來給她安胎,你也認識,明天就過去吧。”皇帝哪知她心裡小揶揄,平了平氣,還安慰她說,“不用怕什麼,讓你去是想你陪她說說話,你自己也玩得開心。”
“哦……”雪梨聽了這話就覺得自己方纔的揶揄不合適了,心虛地擡眸覷覷他,鄭重福身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