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說完,衛忱稍一垂眸,旋即又笑道:“去吧。你若出來得快,我等你一會兒。”
等她一會兒?
她淺怔,望着他問:“明軒君有事?”
“也沒什麼大事。”他笑音輕促,“只是好久沒見了你。”
這是想敘敘舊的樣子。雪梨想了一想,便把手裡的食盒交給了殿門口的宦官,勞煩他交給陳大人,又囑咐他說一定讓陳大人勸着陛下吃些。
畢竟裡面服侍的人多嘛,她和衛忱倒是確實難得一見了。
二人便一同下了長階了。衛忱似乎並不急着離宮,走得慢悠悠的,也並不急着說話。
她隨着他一路走到了殿後,他才忽地擡頭望了望漫天星辰,舒了口氣,笑說:“聽說你跟陛下……是真的嗎?”
雪梨一怔,反應過來他所指之意後面色便漲得通紅,低着頭不好意思了半天,才點了點:“是。”
他一喟:“雪梨……”
這聲嘆息太沉重了,她不禁好奇,擡頭望望他,疑惑道:“怎麼了?”
他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駐足默了許久之後,目光投向咫尺之遙的後宮:“你真想好了?住到後宮去,和那麼多女人住在一起。然後還會不斷有新人進來,不知道哪天就會有人在他心裡比你更要緊……你真的想要這些?”
這話,讓雪梨覺得似曾相識。是了,是安錦跟她說過,說得比衛忱還直白些。那次她真的被嚇到了,心事重重地走到皇帝面前,話還沒說完就哭了。
但畢竟聽過了他那番解釋,她現下便不那麼擔心了,輕鬆地告訴衛忱:“不會的,陛下說了會一直待我好的。而且他、他……”
他真的很好。
雪梨心裡念着,卻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隱有窘迫地兀自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方又道:“明軒君是替我擔心麼?”
衛忱點點頭。
他說:“後宮裡的事情太多了,我雖然只是道聽途說,但也覺得那地方你……你不適合。你總該知道,那些已經進宮的嬪妃都是陛下的人,她們這輩子的興衰都在他身上,不論他現在喜不喜歡,她們都會費盡心思讓他喜歡的。你真的相信他能一點都不動心嗎?”
雪梨被他這番有些大膽的議論皇帝的話說得發怔,她擡頭望着他,突然覺得好像不認識了。
在他數丈之外,就是那一道把這裡與後宮隔開的宮牆。宮牆修得很好,在此處一點都看不到宮牆那邊的燈火。盯得久了,就似乎會不確信那邊是不是後宮,會讓人恍惚間覺得那邊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宮室,只有一隻可怕的巨獸蟄伏着,會將每一個走過那道宮牆的人都吞噬掉。
而他就站在她面前,以這樣鄭重的口吻提醒她不要過去。一時間,他頭頂的璀璨星辰好像都沒了光芒,天地間只有他在這裡,擋住她看向那道宮牆的視線,他眼底是那麼灼熱和迫切,眉宇間那麼分明的情緒顯就是在跟她說不要在繼續了。
雪梨怔了半晌,才強把目光從他面上挪開。
“不會的。”她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繡春刀上。這把刀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便在了,皇帝也有一把一樣的。
她說:“明軒君,我怎麼也認識陛下三年多了……我知道明軒君說的事情很要緊、一旦發生也很可怕,可是、可是我在這件事上,覺得陛下是可信的。明軒君您認識陛下的時日更長,您信不過他麼?”
衛忱目光一凜,忽地語結,望着她的滿目誠懇他突然間不知該說什麼了,滯了一會兒,他甚至不知自己剛纔爲什麼會說那些話。
不覺間一陣窒息,他面色發白地向後退去。
“明軒君?”雪梨微驚,衛忱擡手示意無事,俯身用手支着膝蓋緩着。
須臾,他告訴她:“抱歉,我喝多了。”
他好奇怪。
雪梨怕他出事,上前去扶他,關切道:“我去跟陳大人說一聲,讓他給明軒君找個地方先歇一歇?若還不行,可以讓太醫開個催吐的方子來,先把酒吐一吐再睡。”
“不用……”衛忱笑着擡頭,目光恰落在她髻上的那一支梨花簪子上。他驚慌失措地別過臉去,又道,“你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待一會兒。剛纔那些話……我不該說,你就當我沒說過。”
雪梨簡直有點被他嚇到了!
她從來沒見過衛忱這樣。可她再說什麼衛忱都不肯聽了,只一味地勸她回去。
她躊躇半晌,只好繞回殿前,叫幾個宦官過來守着,又叮囑說如果有什麼事,記得去告訴她一聲。
然後她就只好走了,一路上心裡都七上八下的,想着衛忱的剛纔的神色,止不住地琢磨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她好像是說得太直白了點兒,可是也確實是實話。她一直覺得陛下爲人很正啊,所以他說完那番話之後,她便信了。
雖則衛忱說的那些擔憂偶爾也會在她心裡冒一冒頭,可她每次都會很快把這個頭按下去。她告訴自己說那是她自己多心,陛下一定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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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忱在宮中小睡到了半夜,一覺醒過來之後覺得酒勁已消大半,便謝過陳冀江,出宮回府。
打馬疾奔着,涼風呼呼地在耳邊刮過,他一路上牙關緊咬,緊攥繮繩的手幾乎要磨出血來。
人根本就騙不了自己,他自己清楚剛纔的話不是醉後胡話。
其實平心而論,他並不覺得自己對雪梨有什麼不該有的心思,但聽說她和陛下情投意合的時候……他還是莫名的不甘心。
好像更像是覺得自家妹子受委屈了的那種不忿?他卻又清楚,他並不是她的兄長。
那只是當初去宮正司救人時的衝動之語來着。三年下來了,她都沒叫過他一聲兄長,一直是一口一個“衛大人”,就連明軒君這三個字,都是他今年威逼利誘着她改口的。
他到底在想什麼……
衛忱陡一勒馬,望着蒼茫夜空突然覺得心裡一片茫然,是因對雪梨的心緒而生的茫然,卻很快就蔓延得無邊無際,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不確信了。
有那麼短短一瞬,他甚至在質疑自己這般拼死拼活到底是爲什麼。
這種無力的彷徨感。
他馭着馬回府,馬蹄嗒嗒地在地上輕踏着,耳中的聲音一片空洞,好像周圍的嘈雜息壤都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回了府,自有下人上前來迎他,他說一聲“我還有事要辦”下人便退開了,都識趣地不跟着他去書房。
書房裡自又是熟悉而又可怕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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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生辰時雪梨見人的事在次日由白嬤嬤一五一十地稟給了皇帝,坦白說,謝昭有點驚詫。
說不上多會應事吧,但畢竟沒出什麼錯——而且就是閒聊而已,真讓她顯示應事的本事也是難爲她。
白嬤嬤說小院裡的人都是她自己安排的,這就挺好。拿主意的事讓她從這種小安排開始慢慢練,她的膽子會慢慢大起來的。
至於最後給客人下了個逐客令……
謝昭想想也不打算說她。她是因爲急着回御膳房給他做粥養胃來着,要不然也不會這樣,他爲這個說她可就沒心沒肺了。
自此之後,雪梨可做的事情突然就豐富多了!
這半個月裡最熱鬧的就是她這兒和七殿下的正則宮。她這邊是不斷有人送禮遞帖子,正則宮那邊是易良媛出月子了嘛,要正式着手準備出去建府了。
可是,雪梨萬萬沒想到在他們出宮之前還要邀她去坐坐,更沒想到下帖子的不是七殿下,而是易氏。
怎麼辦呢?那就去吧。
其實雪梨並不想去來着,她對易氏的頭一個印象就是難伺候,接着就是害她被太后罰跪了好久。雖然她和七殿下並沒有什麼不該有的事兒吧,但耐不住易氏對她的敵意是實打實的啊!
所以雪梨思來想去,孤身去那是不行的。她決定帶上豆沙和福貴、再叫上白嬤嬤,順便走之前還叮囑了蘇子嫺一聲,說她如果傍晚還沒回來,讓子嫺趕緊去找陳大人。
然後,雪梨懷着一種赴鴻門宴的悲壯心情去見易良媛去了。
因爲生了孩子的關係,易良媛變得豐腴了。原本消瘦的面頰變得圓潤,氣色倒也很好,眸色清亮。
雪梨初進她房裡的時候,指來的朱嬤嬤還在。寒暄了一陣子之後,易良媛忽然說這月的份例還沒領,讓朱嬤嬤把闔宮上下的都一起給領回來,朱嬤嬤便去尚儀局了。
怎麼看都像是有意把人支走。雪梨心絃一繃,卻見易良媛在朱嬤嬤走後一吐舌頭:“她啊,什麼都要管一管,說話都不自在。”
雪梨淺一愣,居然怎麼都沒法從易氏臉上尋出要找麻煩的意思來。
然後易氏跟她坐近了,拉着她飽含歉意:“之前的事抱歉哦……我那會兒是真以爲你和殿下不清不楚來着,後來還爲這個跟殿下哭過鬧過,現在看看,是我自己傻。”
雪梨就稍有些不懂了。
雖然易氏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吧,可她突然爲這個道歉是爲什麼啊?那事都過去多久了,就算她不道歉,倆人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地各過各的唄。就算以後成了妯娌都未必非要多打交道,宮裡又不是民間,妯娌關係哪有那麼近的?
但是左看右看,易氏是真的誠懇,她還說:“你也別多心。我是覺得殿下拿你當朋友,我就不該跟你僵着,本來就是誤會咱還是說開了好。還有、還有就是……我其實也不是那麼挑嘴的。”
雪梨又一愣。
易氏說,她剛進宮就叫人去尚食局點了一碗要求繁多的面,其實是這麼回事兒——顛簸太久了,實在沒胃口吃飯吃菜。
她就想要一碗簡簡單單的麪條來着,但剛進宮她也怕啊,思來想去覺得要是就點個簡單的,指不準就讓上上下下都把她看輕了,於是她就只好在這碗麪上多提要求,顯得自己其實還是很講究的。
沒想到還是惹了麻煩,弄得宮裡人人都覺得她不好伺候,連後頭的惠妃夫人都有很長一段時間看她不順眼,易氏想喊冤都沒地方喊去。
聽到這兒,雪梨就更覺得奇怪了。
這話說得通,看神色也不像假話,但易氏爲什麼這麼拼命地想改觀自己對她的印象啊?說完這話之後易氏又大大方方地放話說,等他們出宮之後若雪梨想找七殿下敘舊,直接去就是了,不用擔心什麼,她絕對不多嘴。
雪梨心底的疑惑就快長成參天大樹了啊!這個疑惑就一直在她心裡揣着,可又不好明着問出來。而且易氏顯也是知道她心存疑慮的,只是不主動解釋。
如此一言一語地互相聊,聊到快晌午的時候易氏就說留她用午膳了,說她這兒的午膳怎麼也比不得御膳。
雪梨當然也無心蹭飯,配合地說好好好,那奴婢就不擾良媛娘子休息了,等到小王子百日的時候我給你們送賀禮去。
然後易氏和善地把她送到正則宮門口,雪梨一福身告退,易氏卻突然一拉她。
“良媛娘子?”她蹙眉望過去,心底生了戒備,易氏的神色有些僵:“阮姑娘你……”
這是怎麼了?
她狐疑地睇着易氏,易氏瞧了瞧她身邊隨着的人,又強蘊出點笑來,說:“姑娘是不是也有日子沒去看過平安帝姬了?我這兒……給孩子打玉佩的時候給帝姬也打了一塊,姑娘方不方便去送一趟?”
這種要求很讓人覺得不懷好意啊!
雪梨立刻就要拒絕,易氏卻先了一步說:“要不姑娘你差個人去送一趟也行!”
雪梨僵着,易氏一摸袖子已把那玉佩摸出來塞給她了,而後不由分說地就轉身回去,甚至都要小跑起來了。
雪梨傻在原地:……
怎麼突然感覺易氏比她還不會辦事!
她只好迷茫地看向白嬤嬤,詢問她的意思。
白嬤嬤也難得一見地摸不着半點頭緒了,把易氏塞給她的那塊玉佩拿過來看了看,連裝玉佩的錦囊都檢查了一遍,確定無異後只好說:“這樣吧,我把這玉佩送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興許易良媛真沒什麼惡意只是有難言之隱,又是關乎帝姬的事,咱太避着也不行。”
也是,她也還真心喜歡阿杳呢。只是知道淑妃不喜歡她去看,便去悅和宮的次數很少了,只在阿杳到紫宸殿的時候會去瞧瞧。
讓白嬤嬤去應該是合適的,白嬤嬤年紀大資歷深,真出了什麼岔子,淑妃也不敢隨便動她。
雪梨就點點頭:“那嬤嬤當心……您帶着福貴去吧,若有什麼不妥,也好有人來傳個話。”
白嬤嬤就帶着福貴去了。
一刻之後,二人平安無事地回來把所見所聞一說,雪梨一下就皺眉了。
白嬤嬤說帝姬哭得很兇、嗓子都啞也不停,福貴也接話說:“可不?我們去的時候帝姬哭得正厲害,我們是進寢殿去見的淑妃夫人,隔着一個正殿都能聽見她的哭聲。”
“這……爲什麼啊!”雪梨一下子就覺得這不正常。阿杳一直都挺乖的,剛出生那會兒愛哭那是難免,幾個月大的時候就鮮見她哭了。
現在可都快兩歲了,怎麼會哭得那麼厲害?而且,她嗓子都哭啞了,淑妃夫人也不去看?
她覺得易氏急着推她去看阿杳肯定跟這個有關,拉着福貴就追問:“你們瞧見什麼沒有?誰在側殿?是她不聽話鬧脾氣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若不行,咱還得去打聽打聽。”
“好像也沒那麼糟。”白嬤嬤眉頭緊蹙着說,“出來的時候我藉口出恭,繞到邊上去聽了聽,裡面是有乳母哄着的,態度也好得很。帝姬長、帝姬短地叫着,姑娘您要是覺得淑妃夫人虐待這孩子……那倒不至於。”
雪梨稍稍鬆了點氣,又問:“還有別的沒?”
“別的就不太清楚了。倒是聽見乳母說什麼‘再練三遍,就三遍’——可這是說練什麼,就真不好猜了。”
越聽越離奇了啊!
雪梨認真地想了半天,兩歲不到的孩子她能“練”什麼啊?
寫字?畫畫?女紅?古箏?哪樣她也學不了啊!
要說是練說話呢倒說得通,可仔細想想也不像——阿杳那個小話嘮,幾個月的時候就咿咿呀呀的嘴巴不停,月餘前她來紫宸殿的時候,雪梨還聽乳母跟陛下說帝姬學說話學得可快了,哪至於逼成這樣啊?
雪梨鬧不明白,思來想去之後就只好先去稟陛下一聲。興許是根本沒什麼大事,只是平白給他添個麻煩,但萬一有呢?
還是叫着白嬤嬤和福貴一起,進了紫宸殿,都用不着她怎麼開口,倆人就把剛纔的事又都複述了一遍。
他們說完之後看着她、她望着皇帝,很小心地問他:“陛下,您看這是怎麼回事?”
謝昭其實也是一頭霧水。
他見阿杳的次數並不少,早不覺得那是個收養來的女兒了。再忙也要去看看,每次還都要把乳母叫來將大事小情都問一遍。
……沒聽說阿杳在學什麼很難的事啊?
不過這事幹想沒用。
“去把帝姬抱來,乳母分着押過來。不必跟淑妃多說什麼。”皇帝吩咐了一句,陳冀江立刻着手去辦去了。
片刻後,徐世水領着阿杳進了殿,阿杳跟他並不算熟也還是乖乖的,進了殿後四處望望,一見雪梨眼睛就亮了:“姨!魚香!”
謝昭眉頭輕挑,心說你個沒良心的小丫頭……
進殿先叫姨也就算了!然後根本不理他這個當父皇的,直接要魚香算怎麼回事啊?!
不過倒也正好。
他走過去把阿杳一把抱起來,審視一番,臉上尋不着淚痕了,但細看下去眼底確實還有些微紅,是剛哭過的樣子。
他坐回去,把阿杳放在膝頭,溫言溫語:“阿杳乖,父皇問阿杳些事,你乖乖告訴父皇,然後去找魚香玩,好不好?”
“嗯!”阿杳開心地點了下頭,接着主動承諾:“不揪尾巴!”
謝昭一聲笑,摸着她的額頭說不是要問這個,接着才道:“姨說你剛纔哭了,爲什麼哭?”
阿杳臉上的笑頓時沒了,小小的眉頭皺皺,低頭:“不哭了。阿杳會聽話。”
她以爲他們在怪她?
雪梨覺得心頭被狠一刺,謝昭更是面色全然沉了下去,緩了緩氣,方又道:“阿杳一直很聽話。來,告訴父皇,你母妃最近讓你學什麼呢?是不是太難學了,才把你急哭了?”
阿杳低着頭不吭氣。
雪梨也顧不得皇帝問沒問完了,心裡一急,身子前傾湊近她,柔聲細語道:“乖,快告訴你父皇。一會兒讓你隨便跟魚香玩,姨還給你做點心吃,好不好?”
阿杳顯然有些動搖,她擡頭望着雪梨,眼睛一轉再轉地糾結了半天。末了,卻還是把頭低了回去。
她說:“母妃不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