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熄燈後,房裡就黑漆漆的。這天又是陰天,月光星光都看不到,屋子裡靜謐得很。
可這樣的靜謐已經持續了許久了,嶽汀賢猶是睡不着。心緒涌動着,躥得心跳不穩,讓她越來越覺得煩躁。
翻了個身,索性不再試着入睡,面朝牆壁自顧自地想起來。
已經很多個月沒有過這麼明顯的惱火了,隨駕在外的那些日子她重獲了久違的滿足。她做事足夠機靈,手藝也好,陳大人都對她稱讚不斷,陛下隨手賞下的東西也不少。
但是一回宮,這種滿足就又煙消雲散了。雪梨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她拼命攬來的關注都帶走了,一切又迴歸了原樣。
嶽汀賢秀眉緊蹙着,緊緊攥拳許久都仍冷靜不下來,須臾,一拳狠砸在牆上,砸得關節生疼。
從進宮開始她就是最優秀的那一個,同齡的小宮女裡沒有比得過她的。她學什麼都快、也肯下功夫練,女官們沒有不喜歡她的——在雪梨子嫺都還在練刀工打下手的時候,她就已經在跟着女官學調味了,連鄒尚食都誇她有天賦。
後來御膳房缺人,她想握住這機會讓自己混得好一點,沒少走關係通人脈。後來這事也真成了,和她同來的還有雪梨和子嫺,其他的都比她們年長。
那會兒她志氣可足了,年長的宮女們會比她們早出宮,雪梨和子嫺的廚藝又都比不過她,御膳房興許有一天會統歸她管。
然後,有那麼一陣子真難啊。
汪萬植變着法地欺負她們,日子過得暗無天日的,她一度覺得不會有比那再慘的日子了。
可再後來,她發現不是這樣的。
陛下親自救了雪梨走、罰了好多人、拿汪萬植餵了獅子。之後就什麼都不同了,雪梨得到了這處院子,陳大人讓她和子嫺來同住,後來又來了豆沙和福貴。
——嶽汀賢慢慢地覺得,這比被汪萬植欺負的日子還要難熬。
雪梨每天出入紫宸殿,聽說陛下時常專門備些點心給她,日子久了嶽汀賢都能摸清御膳房裡做的哪些東西可能是給雪梨的了。許多都是不合陛下口味的,但陛下還是會叫給她。
不止如此,御前上下、包括御膳房,所有的人都只看重雪梨了,偶爾說起來,都是說“阮氏運道好”、“今天阮氏做的那道菜陛下喜歡”什麼的,再也沒有人在意她怎麼樣了。
就連那個針線宮女豆沙,旁人說起來都是“阮氏身邊那個豆沙”——可是憑什麼?雪梨、子嫺還有她的位份是一樣的。
而就連豆沙自己也是更聽雪梨的,對她交待的事能緩就緩。這樣嶽汀賢覺得既奇怪又不忿,不明白雪梨憑什麼如此不同。
她也想勸自己說“雪梨運道好”,但從雪梨受封“御膳女官”開始,汀賢心底的不忿就再也壓不住了。
明明她纔是廚藝最好的那一個,論刀工、論味道、論會做的種類,雪梨哪樣也比不過她,充其量只是多些奇思妙想而已,怎麼就能讓陛下這麼看重?!
她甚至偷偷打開過雪梨的櫃子,拿出那枚白菜型的小印看了許久。那東西真漂亮,每片葉子的紋理都細緻得像是真的,但底下那四個字卻灼得她眼睛疼。
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嫉妒。
嶽汀賢想着今晚的事一聲輕笑。她前腳塞給豆沙那副耳墜、雪梨後腳就帶了一箱子東西進來,還是陳大人親自護送的,打臉打得真是夠狠。
“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呢喃自語着,心底愈發確信自己並沒有哪一處比雪梨差,雪梨能讓人看重,她更可以。
只要陛下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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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皇帝在紫宸殿裡有些心不在焉。
其實奏章只剩了三本還沒看,他卻硬生生磨了半個時辰也沒什麼進展。看上兩行就禁不住地走神,一會兒想起雪梨滿是委屈地望着阿杳又不敢動、一會兒又想她吭哧吭哧努力啃蔥段……
這不大對勁——他在外面總想起她的時候,那是因爲見不到,怎麼回來了還想?
左思右想,謝昭覺得問題沒在自己身上,他除了離開了幾個月之外一切如常,正事閒事都沒耽擱。
那是雪梨的問題?
他思忖着一喚:“陳冀江。”
“陛下。”陳冀江上前聽命。
“你有沒有覺得雪梨不太一樣了?”皇帝眉頭深鎖地問他,說完覺得似乎沒說到位,又道,“好像說話做事總能……讓人過目不忘?”
喲喂……
原想回一句“女大十八變,自然不一樣了”的陳冀江猛把這話嚥了,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着。
他忍不住地斜覷皇帝,不作聲地直偷偷咂嘴,心說陛下您這是……多沒對姑娘家上過心啊?我一宦官都知道這叫“怦然心動”啊!
當然,這話他不能點出來,他要真說了,皇帝問他怎麼知道的怎麼辦?他總不能說“臣在挨那一刀之前對鄰家妹子也這樣”吧?!
陳冀江垂眸默默。遙想他那會兒還小還懵懂呢,品出其中心思都是進宮當宦官之後的事了,不然他纔不進宮!
靜了靜神,他敷衍回說:“臣沒注意。陛下是不是途中顛簸太疲憊了?早點歇着?”
無法定下心神的謝昭一臉憂愁地支着額頭沉了一會兒,吩咐說:“讓御醫開副安神的藥來吧。”
不然睡也未必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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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寅時不到她就索性坐起來了。
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昨晚蘇子嫺把她拖到屋裡,斬釘截鐵地跟她說:“我覺得汀賢在跟你較勁!”
她自然很懵啊——好幾個月沒見了,怎麼突然就較勁了?
然後蘇子嫺一五一十地跟她說起了她回小院之前的事。從汀賢回來到跟她們說沿途的各種事情、看各種賞賜,再到汀賢趾高氣揚地給豆沙塞耳墜都說了個遍。
大致說完之後,子嫺又強調了要緊的,原話是:“你讓我照說一遍我也說不出來,反正……字裡行間就覺得那是有意炫耀,我瞧瞧數着,她還有意無意地提了至少三次‘唉,可惜雪梨沒去’這樣的話——這不是刻意要比麼?不然平白提你幹什麼?御前沒去的人多了!”
當時雪梨皺眉撇嘴:“這有什麼可比的啊?”
可細想下去也是。她們三個一起到了御膳房後關係是近了,但是嶽汀賢有個和她與子嫺大不同的地方,便是她一貫好強。所以這些日子下來她若覺得眼紅了……也真合她的性子。
覺得不是子嫺多心之後,雪梨就更覺得這事煩了。拉着子嫺商量怎麼辦,商量來商量去,得出的辦法也只是:“避着她點好了,別跟她那麼親近。”
汀賢暗中跟她們較勁而已,又沒傷人沒做壞事,她們能怎麼辦?
所以也只好這樣。雪梨默默決定以後慢慢疏遠汀賢,自己呢,也活得謹慎點,別什麼都跟汀賢說了——不拿御前的事激她,她大概會感覺好一點。
倒是子嫺又給她補了個略細緻點的辦法:“陛下再賞你什麼,你也別拿出來跟我們分了——我真缺什麼會主動跟你要,決不跟你客氣。汀賢啊……嘖!”
給了她有點賠了自己的東西還撈不着好。
雪梨明白蘇子嫺的意思,也拿定主意以後就這麼辦了。可躺在牀上還是會心煩意亂,畢竟相識這麼久了,突然“較勁”起來,感覺太不好了!
在牀邊如同雕塑一般地坐到寅時一刻,想了想,起來盥洗,然後早些去紫宸殿“報到”吧。報完到她就到御膳房去,切一天土豆絲或者揉一天麪糰什麼的宣泄一下情緒,光煩心沒用。
她進殿時聽說皇帝正要用早膳,原打算不進去了,請陳冀江幫忙稟一聲她來過了,結果陳冀江呵呵笑說:“來都來了,還不進去見個禮?”
結果雪梨一踏進內殿,就看見當着早值、正來呈膳的嶽汀賢了。明明已經想明白了,此時心裡竟還是很有點不舒服,看嶽汀賢笑意盈盈地將手裡的點心呈上、然後笑意更深地一福……她看得好彆扭啊!
“陛下大安。”她如舊福身見禮,謝昭擡頭看,稍有一愣:“怎麼起這麼早?”
“睡夠了就起來了。”雪梨低頭回道。
嶽汀賢從容不迫地也施完了那一禮,而後走過來握她的手,笑說:“正好,我們一起去用早膳?今天有豆沙包呢!”
若沒有子嫺說的那些事,雪梨還覺得這樣親熱挺好的。現下卻是面容有些僵,滯了會兒才應說:“好。”
謝昭掃了眼膳桌:“雪梨。”
雪梨擡眸看去。
他指了指面前略遠處一隻碟子:“這兒也有豆沙包。”
二人俱一怔,皇帝已信步走過來,手指一挑雪梨頸前的斗篷繫帶,拎着帽子將斗篷摘下來交給身邊的宦官,一哂:“外面天還黑着,冷得厲害,吃完會好些。”
吃飽了本身會暖和一點,而且那會兒天也會再亮一點。
雪梨咬咬脣擡眸偷瞄他,他又笑道:“來吧,趁熱吃。”
“諾。”雪梨正跟汀賢彆扭,再加上“御用早膳”的誘惑,屈膝一福就應了。
皇帝轉而隨口向嶽汀賢道:“退下吧。”
雪梨就隨着他去落座了,各樣佳餚放在眼前,謝昭想了想,也沒特意把那碟豆沙包端給她——剛纔就是岳氏提了那麼一句,也不知她想不想吃,如果想吃她自然會自己拿;如果不想吃,他端給她她也非吃不可了……
想想昨天的蔥段!
他一邊想着一邊看她,她第一筷子夾的果然不是豆沙包,而是灌湯包。
這個灌湯包他也挺喜歡,皮薄餡大汁足,而且加了蟹肉蟹粉,汁水十分鮮美。用筷子夾着吃不行,湯會漏得到處都是,必須用筷子夾過來之後拿瓷匙託着,一口咬下去之後趕緊吸裡面的湯汁,鮮香就漫了滿口。
雪梨又是一貫的“吃起東西很認真”的樣子,在湯包上輕輕咬了個小口,明眸一眨不眨的,她稍吸了吸裡面的鮮湯,就伸手去拿旁邊裝醋的小瓷壺。
一點點米醋從小口灌進去,她總是這麼吃的,不倒太多就不會壓住本來的鮮香,這樣一融合又不會顯得那鮮香太膩。
她吃得太投入,謝昭在旁邊看着都不忍打擾她,就噙着笑等她吃完了兩個灌湯包,遞了眼色示意宦官盛碗粥給她。見她粉脣微啓吹熱氣了,才“趁機”道:“你和岳氏怎麼回事?”
“岳氏?”雪梨目光全投在眼前的紅豆粥上,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是誰。
“嶽汀賢。”謝昭也一笑,將盛白糖的瓷碟子推到她面前,緩緩又道,“你們倆之間肯定有什麼不痛快,說來聽聽?”
怎麼看出來的啊……
雪梨被他這話弄得都緊張了。昨晚吃火鍋前她也跟汀賢說了兩句話來着,那會兒他可沒這麼問;今天……回想起來汀賢今天和昨天的態度好像是差不多的,那就是從自己臉上看出來的?
這麼一想更心虛了!
雪梨偷眼瞧瞧,知道自己沒本事敷衍他,只好如實地弱弱道:“這事說來……話有點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