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時候總會有兩道點心呈進殿裡,免得從午膳到晚膳間時辰太久會餓。皇帝吃不吃是另一回事,但總歸得備着,照原樣端下去的時候也不少。
徐世水在旁邊候着,擡眸一掃剛呈到桌上的那兩樣點心,心裡就罵了句“汪萬植這個老滑頭的”!
原因是因爲左邊那道糖蒸酥酪。
這糖蒸酥酪是拿甜米酒與牛乳混合後上鍋蒸,小火慢蒸一刻後就凝固了,酒香輕盈牛*而不膩,冰過後配上蜜豆、葡萄乾一類都不錯。
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有一陣子很愛吃,因爲……
那陣子麗妃還得寵,她做這個特別拿手。
眼前這個,看顏色和上頭那幾樣配料,就明擺着是麗妃做的。
徐世水垂眸站着,悄無聲息地又罵了汪萬植好幾句,末了唸叨說“得虧今兒師父不當值”!
陳冀江給御前宮人立的規矩頗嚴,借御前辦事方便幫襯後宮的事不允許的,旁人要敢這樣早堵了嘴打一頓板子發落走了,偏這汪萬植早在先帝在位時就執掌御膳房了,大有點自成一派的架勢,論起來陳冀江還比他小一輩,壓不住他。
如今就數他愛幫後宮辦事賺賞錢!
那今兒這一出來說吧,也算後宮裡沒什麼新鮮可言的路數了。麗妃拿手的點心送過來,跟御膳房說今天下午不用往紫宸殿送點心了——汪萬植點頭一答應,忙就算幫到了。
然後皇帝若吃了之後真記起這是麗妃的手藝、去麗妃那兒看看,汪萬植鐵定還能另得一份厚賞。
徐世水越想越磨牙:他賺銀子不要緊,可他這麼辦,掃師父的威風啊!
眼看皇帝讀着奏章的目光未動,卻伸手去拿那小瓷碗了,徐世水目不轉睛地盯着看反應。
皇帝稍垂眸吃了一口,然後好像想了想奏章,又吃了一口。之後忽地蹙了眉頭。
徐世水連忙低頭看鞋,一臉的“這事跟我沒關係”。
須臾,皇帝稍舒了口氣:“徐世水。”
徐世水屏氣應話:“臣在。”
皇帝眼皮都沒擡:“告訴尚食局,多做些糖蒸酥酪,紫宸殿上下一人賞一碗。”
徐世水一時傻眼:這是吃出來了還是沒吃出來啊?怎的突然心血來潮這麼打賞了啊?陛下您這個路數臣摸不明白啊……
皇帝可不知道他心裡問題一連串了,想了想,又加了句:“多放點糖。”
“……諾。”徐世水一臉疑惑地出去傳話去了,跨出殿門的時候碰上麗妃,沒待麗妃把詢問的話說出來,他就已主動賠笑道,“近來事多,陛下忙着呢,近來有點食不知味,娘娘您請回。”
他只能告訴麗妃皇帝沒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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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裡,雪梨和子嫺還奇怪崔婉做得好好的枸杞燕窩和紅小豆糕爲什麼不往上呈呢,但看崔婉的神色也知不該她們問,她們只要心安理得地把這兩樣吃了就好!
說來燕窩珍貴,但雪梨一直覺得這東西吃起來沒什麼意思,吃了兩口就不吃了,倒是紅小豆糕更合她口味。
可惜陛下吃東西放的糖少……
她們開開心心地吃完之後,聽崔婉的吩咐去練調味,崔婉要求她們只許用糖、鹽、醬油、香油、醋、辣椒六樣東西,只調整每樣的用量,調出符合各個宮嬪的涼麪調料來。
這是個“全憑感覺”的事,全靠摸索平日對各位嬪妃的喜好的瞭解來調。一刻過去,雪梨和子嫺一同調出四樣,嶽汀賢調出五樣,正都吐着舌頭覺得就連漱過口都嘗不出味了的時候,吃的又來了。
一人一碗糖蒸酥酪。
因爲碗數太多,食盒全用的最大的,三層,每層能放五碗。大概怕宮女們拎不動,尚食局把爲數不多的宦官全差出來了。
來給她們送的恰是個熟人,張福貴。雪梨一見他就笑了,把鍋裡溫着的繡球鱸魚給他吃,徑自取出碗糖蒸酥酪,加了杏仁片和蜜豆,吃起來又香又甜。
“陛下怎麼突然這麼打賞?”嶽汀賢邊吃邊問,沒法不好奇。
“不知道啊,突然傳話到尚食局,許是因爲過年?”張福貴說。
這都一月底了……
可除了這個,張福貴也實在說不出別的所以然了。吃了兩個繡球鱸魚,和三人道了個別,他就接着去別處送糖蒸酥酪了。
倒是嶽汀賢略思忖後追了出去,塞給他些銀子,回來後告訴雪梨說:“多跟尚食局通通氣兒也沒什麼不好。”
雪梨點點頭,蘇子嫺也同意她這說法。
舀了一小勺葡萄乾加進碗裡,雪梨專心吃着,突然覺得心裡對“皇帝”和“指揮使大人”的印象,好像可算重合那麼一點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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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宮清馨殿裡,惠妃如臨大敵。
早些時候,麗妃去紫宸殿送了糖蒸酥酪,而後前後腳的工夫,皇帝賞了紫宸殿上下一人一碗糖蒸酥酪。
這點風吹草動在她看來就不是個事,不就是陛下賞了吃的下去嗎?多大點事兒!他心情好他願意,旁人管得着麼?
可耐不住麗妃在她這兒哭了足足一刻,一口一個“陛下可是有心想掃臣妾的面子麼?”,那個嬌滴滴的聲音,聽得惠妃都不想用晚膳了!
麗妃非要她請陳冀江來問問陛下什麼意思,她來軟的硬的都送不走這位活神仙。麗妃也真豁得出去,當着那麼多宮人的面,哭着哭着就跪下磕頭求她了——倆人位份上總共差半品啊!
惠妃就沒轍了,麗妃要跪不要緊,她若由着她跪,傳出去可能就是她欺負人了。
可她也不想真請陳冀江來一趟,請他來了他能說什麼?若說了不好聽的,麗妃更傷心;就算說好聽的,麗妃這疑神疑鬼的還未必信。到時候麗妃沒哄住、陳冀江大冷天前後這麼跑一趟還得把賬記她頭上,她也冤啊。
惠妃簡直想嗆麗妃一句“就算陛下是有心給你臉色看,你能怎麼着?”,強忍住了沒說。
換成了“你覺得陛下是那麼陰險狹隘的人嗎?”說出來,和沒說一樣,麗妃照樣哭。
強緩了半天氣兒,惠妃蘊出微笑,和和氣氣地對麗妃說:“那本宮就說句實在話。這事莫說本宮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怕陳大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妹妹你要是真想知道陛下的意思,只能問陛下去。我們就算說了,也是自己胡猜的。”
麗妃的哭聲陡然停了一瞬。
大抵是惠妃的語氣太誠懇,這話她聽進去了,認真地思量起來。
片刻之後,麗妃終於從清馨殿告了退,惠妃如蒙大赦。
便輪到御前的人如臨大敵了。
殿外候着的都圍過來了,連不當值的陳冀江都被驚動了,衆人勸得那叫一個苦口婆心:
“娘娘,娘娘您別哭,陛下怎會是爲掃您的面子呢?”
“就是就是。這是近來過年御前忙,陛下體諒,才賞了東西來着,說明娘娘您那碗糖蒸酥酪合口味。”
“哎……娘娘、娘娘您快起來,陛下現下正忙着呢……”
小宦官們在旁邊看着,陳大人都快和麗妃娘娘一起跪下了,一會兒再面對面磕一個就更熱鬧了。
陳冀江不得不入殿去稟話,剛說了個大概,皇帝的臉就陰了。
他可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出。
吃的時候只道是御膳房做的,吃了兩口之後覺得味道不錯,又想着這東西能配的輔料不少,且奶味重味道甜,小姑娘應該會喜歡。
阮氏不是前幾日讓他嚇得夠嗆麼?這幾天他都沒再理她,也不知她在御膳房適不適應,就想給她塞點合口的東西讓她開心點。
——她吃好吃的就開心這個事,謝昭深有感觸。
他還自認爲想得挺周到:爲了不惹眼給御前上上下下全來了一碗。結果,好嘛,倒是沒讓阮氏顯得惹眼,把麗妃招來了?!
麗妃覺得他此舉是有心給她添堵?!
皇帝默了半刻,一聲冷笑:“真拿自己當回事。”
徐世水在旁邊一哆嗦:這話要回出去,麗妃娘娘非得哭得更厲害不可。
倒還是陳冀江鎮定,順着話說下來:“是,臣也覺得,陛下斷不會跟麗妃娘娘計較。”
皇帝還是面色陰沉。
外面,麗妃的哭聲又提高了一層,嫋嫋繞繞地飄進殿來,顯得特別委屈。
皇帝強自緩下一口氣:“告訴她,天還冷着,別到處亂跑,回宜蘭宮好好待着。”
哦。陳冀江當即就懂了,直白點說就是:陛下把麗妃娘娘禁足了,夏天再出來吧。
皇帝又道:“從一品妃位她想要就好好留着,若儀態都不夠,朕就換個別的位子給她。”
“……”這回陳冀江連心裡的腹誹都沒敢有,只暗自慶幸了句:這回麗妃娘娘肯定老實了。
“去吧。”皇帝說罷又低頭繼續看奏章,想了想,對旁邊的徐世水說,“告訴尚食局不必備晚膳了,讓御膳房送春餅來。”
春餅?!年都過完了突然想吃春餅?!
徐世水本就應得有點猶豫,皇帝又續道:“讓剛調來的那十個人備,一人想一道菜呈上來就行了,別的都不必了。”
就要十道菜?
徐世水好生忍了忍纔沒拿眼見瞟皇帝,滿心的好笑:陛下您這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