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蔣玉瑤的事,徐世水帶着手下回到紫宸殿。
在殿後找了個沒人的茶間進去歇着,他一坐下,熱茶立刻奉了上來,外加一句特別熱情的:“徐哥哥,您喝茶。”
徐世水想着事,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直喝了大半盞猜恍覺旁邊氛圍不對。斜眼一睃,原站在牆邊正偷瞧他的幾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宦官同時一縮脖子,不敢再看了。
就知道這幫沒出息的得嚇得夠嗆。
但嚇着歸嚇着,方纔就算是強撐氣勢,這差事也還辦得不錯。徐世水一掂量,也就沒拿重話說他們,只清冷一笑:“怎麼着?心疼那丫頭啊?那你們去浣衣局把人撈回來,養自己房裡,我就當沒看見。”
那幾個哪裡敢應,一個個作着揖賠着笑說“不敢”——徐世水說“當沒看見”不頂用啊!傳到陳冀江耳朵裡去,還不照樣弄死他們?
徐世水對他們這反應很滿意。
“當沒看見”本也就是那麼一說,他們要真那麼幹了,他就給他們穿小鞋到死。
他自認還是有點良心的。那個蔣氏心思不正想害死同屋,發落到浣衣局去算是她罪有應得,可要是哪個宦官借這個空當想糟蹋人家小姑娘,那就是缺了八輩子德,下輩子還得當宦官!
簡單地理完了這點不要緊的是非,徐世水又飲一口茶,開始琢磨那個有點要緊的是非。
他是真想不明白,陛下到底在幹什麼?
是,陳冀江跟着陛下的年月最長,可他也有五年了,已經許久沒遇到過這種讓人橫想豎想都覺得想不通的事了。
要說皇帝是有什麼事要辦、所以要穩住尚食局……徐世水怎麼想都覺得這個說不通啊!
尚食局那一畝三分地能有多大牽扯,值得九五之尊親自勞心傷神把她們“穩住”?若真覺得尚食局裡有什麼不得了的兇險,從上到下全杖斃了撤換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幾個行宮的尚食局立刻能調人來補這個空缺,這多方便啊?
可如果不是這樣……
難道真像底下人嚼舌根瞎猜的那樣,皇帝喜歡那個姓阮的小丫頭?
徐世水知道,不止比他年輕的宦官中有這麼想的,就連他師父陳冀江也有過這種懷疑——所以他纔沒好狠罰那幾個胡思亂想的宦官,生怕打了師父的臉。
可是這比“陛下有要事要辦,要穩住尚食局”的猜測更奇怪啊!
奇怪到他們御前的人不僅沒見過,連想都沒想過。陛下是天子,他們想想關於“萬邦來朝”、“聖恩浩蕩”之類的事情都正常,但要是去想“陛下喜歡個小宮女但是不敢說”……那是腦子被門擠了!
堂堂天子喜歡個尚食局的小宮女,有理由“不敢說”?直接封個位份擱後宮去多簡單?
陛下幹什麼隻字不提啊?
不僅是隻字不提,而且還拐彎抹角地護那小姑娘、給那小姑娘鋪路?
若不是蔣氏這事鬧出來、陛下今早說了句“前幾天被帶去宮正司的那個尚食局宮女,有個同屋姓蔣,別讓她留在尚食局了”,連他師父這在陛下身邊從小跟大的人都一直不敢確信這層猜測、一直覺得太荒謬了!
沒能想出什麼新的進展,徐世水懊惱地仰脖將餘茶一飲而盡,重重擱下茶盞就往外走,倒是沒往惡狠狠地再叮囑手下一句:“把嘴都管住了!”
陛下在幹什麼他看不透,但至少有一樣很明白:陛下不想往外說。
尚食局裡又出了兩件事,還都出在同一件房裡。於是,用宮女們說閒話時的話講:“她們屋裡怎麼總出事?是不是風水不好?”
加起來都三樁事了。
一件是有驚無險:雪梨被押去宮正司問話,又平安回來了。
一件算平平無奇:白霽去尚宮局領完俸祿之後過了一夜突然病了,高燒不退還有夢魘,直說胡話。
另一件就聽着蹊蹺恐怖了:蔣玉瑤丟了。
真的是“丟了”。領完俸祿就沒有回來,四處都找不到人,鄒尚食甚至去宮正司打聽過,宮正和顏悅色地答應幫着找,然後就沒了下文。
這可真匪夷所思。皇宮這地方戒備森嚴,進出都有檔可查,哪處有多少人、姓甚名誰也都有典籍可尋。莫說是個大活人,就算是宮裡的小貓小狗,也不可能憑空沒了。
但這最不可能丟人的地方,還就真把人給丟了。
整整三天過去,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感覺就像是一壺水一樣,燒的時候沒蓋蓋子,然後一點一點地燒得幹了,什麼都尋不到。
經歷豐富的女官們在這三天裡逐漸嗅出了點不尋常的意味——興許是和哪宮主位有關。
那麼,不管是哪宮,她們都不要多管閒事爲好。
於是緊接着,該有的解釋就很快傳開了,尚食局上下都說,玉瑤是得了急病,怕染給別人,所以送出宮去治了。
而病中的白霽,整整做了三天的噩夢。
那日的情境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一次又一次地轉着,好像每次都一樣,又好像一次比一次更猙獰。
那天她和蔣玉瑤都嚇傻了,蔣玉瑤反應過來後跪地哭着求那幾位宦官放過她,換來的也不過是被塞住嘴強行拖走。
她看到蔣玉瑤掙扎到髮髻散亂,正九品中使可用的僅有的兩支銀釵都掉了下來,被宦官一腳踩過去,孤零零地散落在地上……
白霽連去撿簪子的勇氣都沒有。
徐世水塞給她的那包銀子她也不敢拿。那是玉瑤的月俸,而她連玉瑤今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根本就不想多看那銀子。
她手忙腳亂地在離得最近的樹下刨了坑,錦囊埋進去、又填好土,然後強作鎮定地往尚食局走……
這幾個畫面就這麼在她的夢境裡轉着,看起來灰濛濛的、陰森森的,時不時會冒出徐世水“教導”她的那句話來:
“這宮裡頭,真正不能得罪的,就一個人。”
在不知第多少次被這話嚇得冷汗直流的時候,白霽終於被苦醒了。
“呀!”蘇子嫺一見她睜眼就笑起來,然後招呼雪梨也過來。
雪梨正在那兒數碎銀呢。這錢是打算塞給晚上來給白霽看病的醫女的,她們想讓醫女把白霽的病情說得輕點,免得白霽和蔣玉瑤一樣被送出去治病。
送出去可就不一定能回來了。
是以一看到她醒,二人都特別開心,蘇子嫺立刻要去回稟給崔婉,雪梨則在榻邊左看右看,然後一個勁地問白霽晚上想吃什麼。
白霽卻只是怔怔的。先是怔怔地看看蘇子嫺,而後怔怔地看看雪梨,最後一把抓住了雪梨的胳膊:“雪梨……”
“嗯?”雪梨被她攥得一愣,小感嘆了一句病了三天剛醒就好有勁,繼而問她,“怎麼了?”
她張了張口,默了一會兒,又張口:“我想見阿婉姐姐。”
“哦,那我去請她來!”蘇子嫺說着就要去找崔婉,白霽卻立刻搖頭:“不要,我自己去。”
可是你現在看上去很虛啊……
雪梨和子嫺都是同一個想法,便一唱一和地勸了她半天。性子一貫很軟的白霽這回居然很堅持,任她們怎麼說都仍是要見。
她們就只好遂她的意了,幫她多穿了些衣服,然後扶着她去崔婉房裡。
白霽兩度欲言又止之後,崔婉看出了她的意思,讓雪梨和子嫺都回房等着。
但是,她們在房裡一等就是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後,白霽是讓隔壁屋的魏溪和嶽汀賢送回來的,她暈過去了,這一路走得魏溪與嶽汀賢氣喘吁吁。
魏溪說,白霽無緣無故地找崔女史認錯去了,承認先前往桃膠燉銀耳裡多加冰糖的是她,說當時是被去留的事急得衝暈了頭,聽崔婉說已晉位的也可被換掉,心念一閃就起了歪心思。
崔婉眼裡容不得沙子,一聽自然就惱了,二話不說就讓白霽在外跪了一個時辰。
雪梨和子嫺卻被白霽的臉色嚇得顧不上這些了,更無暇去想她爲什麼會突然跑去認錯。
她的看起來氣色更差了,臉上一點血色都尋不到,就連嘴脣都成了紙一般的白色。
子嫺伸手一撫她額頭,燙得比前幾天還厲害,立刻火燒火燎地跑去找醫女。
如此又高燒了兩日,白霽才醒過來,整個人在一病間變得沉默,時常一整天也聽不到她說一個字。
雪梨和子嫺也因爲近來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
一邊要照顧白霽,另一邊,是新年漸近。新年時各樣的事宜要開始操辦起來了,宮宴多,尚食局當然閒不了。
除此之外,還有個讓鄒尚食既惱火又不能發怒的事情。
明年春夏,御膳房幾個年長的宮女就要放出宮了,要有人來填補空缺,當然是用尚食局的人。
其實這也是給她長臉的事,何況陳冀江先前透出過御膳房該歸回尚食局的意思,她大可不必爲此生氣。
但耐不住御膳房那邊要人的態度太不客氣。
一時間,尚食局衆人都繞着這個話題走,有心想“高升”去御膳房擔這美差的也不敢提,表面上都是一副“誰想去御膳房?你纔想去御膳房!你全家都想去御膳房”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