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回到六格院的當晚,聽芝麻說後宮不少人捱了罰。
芝麻說:“惠妃夫人牽的頭,好像是她宮裡有兩個隨居的小嬪妃到紫宸殿生事來着。也不知是多大的事,惠妃夫人張口就是杖二十,柔嘉宮那邊都說不曾見過夫人發這麼大的脾氣。”
雪梨便悶頭苦思起這裡頭的意思了。
她所知道的是在七殿下告退後,陛下往後宮去了一趟。她初時以爲他是看望太后去了,後來又聽說沒有,是去了柔嘉宮。
那是跟惠妃夫人說這事去了?所以惠妃夫人帶頭先把自己宮裡的人罰了、讓各宮主位有樣學樣?
雪梨的貝齒刮刮嘴脣,心裡有點詫異:他這是真不打算去見太后的意思?
如果他想去,那罰今天去長跪的人就不合適了,哪有一邊聽勸一邊反怪別人不對的?現下他不僅罰了人,說的罪名還只是“到紫宸殿生事”,絕口未提太后……
雪梨多少有點心悸的感覺,母親病重兒子不肯去見什麼的,乍一聽總歸還是挺讓人心寒的。好在她知道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說不上怪陛下不近人情,只是免不了祈禱一下自己以後不會和太后淪落到同樣的境地。
——她一定要讓孩子跟她親近!幾個都要跟她親近!
她這樣稍稍地胡思亂想了一小會兒,而後平平神,告訴芝麻:“去叫豆沙福貴和清夕聽菡來,另告訴白嬤嬤一聲,就說這幾天有勞她盯着些院子裡的事,有什麼不對頭的,及時告訴我一下。”
“諾。”芝麻福身去叫人,而後自己去跟白嬤嬤傳話。
過了會兒,另四人打簾進來,施了個淺禮靜等吩咐。
雪梨看向豆沙:“這幾天你辛苦些,白日歇着、夜裡起來幫我盯着事吧,有什麼事即刻叫我起來,尤其是長樂宮那邊若來傳人——我不管是傳皇子帝姬還是叫別人去,必須先告訴我。”
“諾。”豆沙應下,又道,“那白日裡讓杏仁在娘子身邊伺候吧,跟前的活她也熟,還可以讓她帶一帶紅糖。”
雪梨點頭,豆沙就退出去安排了。她又向福貴道:“前年新撥過來的那四個宦官還沒正經派過差事,你看着安排一下,讓他們輪流守着阿沅和奶孃,若太后想見阿沅,長樂宮那邊來硬的,豆沙一個人是擋不住的。”
“哎,我明白。”福貴欠身,雪梨續說:“彭啓鍾、彭啓鈺、戴旭勇、張隨才這四個你同樣都安排好,讓他們守着院門,任何外人進出六格院,必須先經他們查個明白。”
張福貴笑應了聲諾,心中一轉就已盤算好該怎麼辦了。無非就是輪值嘛,他打算讓彭啓鍾和戴旭勇一起、彭啓鈺和張隨才一起,這樣隨時都有一個力氣大的和一個會說話的。另外他還打算跟楊明全說一聲,讓他先搬到北院最靠近正院的月門邊的那個屋子,有什麼事就讓他把魚香放出來——魚香可比他們這些宮女宦官加起來都管用!他們頂多是上前擋着,魚香惹急了可是會咬人的!
福貴把這些安排跟雪梨說了個大概,雪梨聽着覺得合適,琢磨着一會兒給魚香加塊牛肉,便讓福貴也退出去了。
然後她看向清夕聽菡:“那天聽福貴說你們都訂了門不錯的親事,我也就不留你們到二十五歲了。來年新家人子進宮時就會放宮女出去,到時候我會跟陳大人說一聲……不過你們得幫我把阿杳身邊的人練出來。”
二人面上皆有喜色,能早點出宮嫁人當然是比留在宮裡伺候人要好的。聽菡便問:“娘子想怎麼練?帝姬還小,平日照顧起居多還是我們兩個來的,直接交給那四個嗎?”
雪梨頷首:“留在帝姬身邊,能照顧她都是最基本的事,交給她們吧。還有這回,雖則我覺得太后並不會傳阿杳去,但你們也讓那四個心裡都存個防心吧——告訴她們把帝姬守住但別嚇着帝姬,若出了什麼意外,讓她們直接找陛下謝罪去。”
“諾。”清夕聽菡明快一應後也告了退,她們退出去後蘇子嫺打簾進來,看見雪梨揉着太陽穴一臉苦惱就笑:“不是安排得挺好的?皺什麼眉!”
很煩嘛!
雪梨擡眸覷覷她:“你什麼時候嫁出去?我怎麼聽陛下說他前陣子問過明軒君,讓明軒君搪塞過去了?你們倆怎麼了?”
“沒怎麼。”蘇子嫺肩頭一聳,“太后這事在眼前擱着,他哪能抽出閒工夫完婚啊?所以他說等太后……咳,和黑白無常雲遊去之後再說,我覺得也好,不然我嫁過去也總見不着他,還不如在宮裡留着好歹還能見到你。”
她說得慵慵懶懶的,全然不顧雪梨陰冷的目光。
雪梨心說合着我就是個給你墊底解悶的啊!你還是趕緊嫁人去吧!
當天晚上,皇帝沒來六格院。雪梨在打算更衣歇息之前到院門口掃了一眼,看見紫宸殿寢殿那邊還燈火通明着,估摸着他可能今晚是睡不了了。
“子時的時候若陛下還沒睡,讓廚房做點吃的送過去吧。連着蜜餞果脯一起,陛下明白的。”雪梨望着那邊的燈火,一邊吩咐豆沙一邊撇嘴。
他肯定心情挺不好的。雪梨嘆口氣,腦子裡又過了一遍自己早些時候做的安排,一邊心虛一邊覺得應該是沒錯的。
他不打算去見太后,她便只能跟他一心,那就不能讓他的孩子繞過他去見太后。讓各處都盯死了應該就沒事了,她及時能知情就能去問問他的意思,總好過長樂宮強行帶阿沅去見了再給他添堵。
“啊……”雪梨捂嘴扯了個打哈欠轉身回屋。
房裡,阿杳阿沅都可高興啦!
打從娘懷孕,原本還偶爾會睡在紫宸殿的父皇就會每天都過來,弄得他們都好幾個月沒跟娘一起睡過了!
一提這個阿杳就生氣!前陣子有一回都半夜了,父皇還沒過來,她又正好做噩夢醒了,就跑過來蹭到娘這裡一起睡——結果到了後半夜!父皇來了!二話不說抱起她就把她送回屋去了!
還笑容滿面地哄她說阿杳你乖啊,你娘懷着孕呢你不能踹她。
阿杳很不服氣!她現在睡覺乖着呢,纔不會踹到娘!
是以這會兒,聽說父皇今晚不過來的阿杳趴在榻上愉快地劃拉着手腳,像只小青蛙似的。阿沅看了一會兒之後,一頭栽倒和姐姐一起趴着劃拉,雪梨坐在妝臺前一邊讓蜜棗給她梳頭一邊從鏡子裡看他們,看得直笑:“快別鬧了,玩興奮了一會兒睡不着。”
“知道啦!”阿杳答應之後就翻過身來乖乖躺着了,阿沅就沒這麼乖了,繼續趴在榻上折騰。有時還踢踢腿,煩得在榻底下臥着想睡的魚香睡不着。
雪梨從鏡子裡一瞪阿沅但暫且沒管,待得一頭青絲都梳順了,才兇巴巴地走到榻邊,一巴掌拍在阿沅扭動的小屁股上:“不聽話!不讓你在娘屋裡睡了哦!”
阿沅含着手指看着她咯咯笑,她仍板着臉瞪着。瞪了一會兒之後阿沅臉上的笑意滯了,她正心裡一顫怕他哭,他一翻身從榻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額頭:“不生氣,不生氣哦!”
雪梨:“……”天啊這明擺着是跟陛下學的!
她心裡一片悽然,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一定要記得提醒陛下一聲——日後打情罵俏不能當着孩子的面了!
阿杳現下已經大些了還好,阿沅可正是喜歡模仿大人做事的時候!
陛下,您的雄才大略陰謀陽謀您兒子暫沒學着,怎麼調戲姑娘他已經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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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裡,又熬了好幾日的謝晗感到身心俱疲。
在過去的數年裡,他總覺得自己被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卻從沒有哪次像如今這樣讓他痛苦過。
這兩日,母后清醒的時候稍微多了些。有時是連貫的兩三個時辰,有時則是斷斷續續的。但每一次,她都會看着他說:“去請你皇兄來,還有阿測和阿沅,哀家要見他們。”
是以幾日來,阿測見了太后好多次,後來索性跟他一起住在了這裡。但皇兄……他真的勸不動,更別提皇長子。
他自己走不開,但他差人去過六格院的。丁香和張康都去過,回來只說六格院那邊盯得很緊,阮娘子說什麼也不肯放人過來,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謝晗心裡直躥火,卻又不能去跟雪梨發脾氣,只好硬生生忍着。而從昨晚開始,母后着人備筆墨紙硯了。
她手上已沒有什麼力氣了,卻又不肯讓他幫着寫。他只好退得遠遠地看着,私底下禁不住哭了好幾回。
——這太痛苦了,母后顯然已快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寫東西時身子都不能坐正,她又不讓旁人在身邊留着,就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寫。
她寫上幾個字便要歇上好一會兒。有時候,寫着寫着眼皮便墜下來,卻又強撐着睜開來繼續。謝晗看到母親每次提筆蘸墨時眉頭都蹙得極緊,眉心裡蘊滿了病痛帶來的苦痛,可她還是在繼續寫着……
謝晗猜想,那是寫給皇兄的東西。皇兄不肯過來,她就只好這樣寫給他了。
他攔不住,攔不住任何一方的一意孤行。被夾在中間,就像是一支撐在巨石與地面間的樹杈,每一瞬都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壓死。
此番又過了好久,太后擱下筆,睡過去了。
謝晗趕緊上前把她剛寫的東西收拾好,以免她一會兒犯着病醒來信手撕了還要重寫。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好幾頁紙都溼着,張惶地擡頭一看,才注意到母親臉上掛着淚痕。
他心裡一陣慌亂,一邊避着不看內容,一邊手上迅速翻着。終於找到了寫着稱呼的那一頁,右側最初的四個字是:吾兒阿昭。
果然是給皇兄的。
謝晗心中一陣酸澀,將這幾頁紙折齊了收進袖中,決定再往紫宸殿去一回。
他踏出寢殿,正在側殿裡歇着的阿測跑過來,伸手要他抱:“父王。”
“……阿測。”謝晗輕一喟,沒有抱他,只蹲下|身子跟他說,“你乖乖在這兒等着,父王去找你皇伯伯一趟。”
“好。”阿測點點頭應下,謝晗又站起身繼續往外走。
天已經黑了,但仍能看出是陰天。天上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若努力去看,則能看出色澤淡淡的灰暗雲團。
不知是不是這些天都是這樣灰着,謝晗已經很久沒心思在意這個了。他一路走得渾渾噩噩,宮人們顯也都知道他近來心情不佳,避讓行禮時連聲音都很小。
他走到紫宸殿的時候,殿裡的燈火還亮着,可門口的宦官卻告訴他說:“陛下已歇息了。”
“滾。”謝晗掃了他一眼便提步進了殿門,自有宮人還想上前擋他,只與他冷若寒冰的目光一觸便不得不退下了。
陛下本也沒說要強將七殿下攔住,只是他們看陛下近來多有不快纔在這裡擋七殿下的。但若真惹惱了七殿下,對他們也絕無好處。
謝晗邁進內殿殿門,駐足看去:“皇兄。”
皇帝擱下筆,一喟。謝晗將手裡的東西呈了過去:“這是……這是母后寫給皇兄的,似是還沒寫完。我看她睡了,就先拿過來給皇兄看看。”
皇帝沒說話,將那幾頁紙箋接過,心中自然明白七弟心裡的焦灼。
七弟和他到底是不一樣的。七弟縱使這幾年也常和太后較勁,但之前終究還有數年的母子情分。可他……
他也不知自己該說有還是沒有。只是現下身在皇位上,他自知不去見太后爲好。他不能讓旁人覺得他還念着與太后的情分,若不然,曲家難免從中讀出些許希望,到時候他們再做些什麼斡旋安排,此事便更加麻煩了。
一壁在心中盤算着輕重,他一壁讀起了母后寫的東西。
竟是親自向他道歉了。
信中的內容有些亂,許多地方前言不搭後語,似是想到哪裡寫到哪裡的。從他出生開始一句句往下寫着,有些是他知道的,亦有許多是他不知道的。
有一段的筆觸猶猶豫豫,說的是二十五年前後宮中的種種鬥爭。在最後,母親到底承認了,因爲那陣子的事情,她在之後的許多年裡都沒能把他當兒子看。
他仍是不太懂母后的這種想法,母后說那時的日子太難了,後來境況好轉之後,她便覺得所有和那時有關的人和事、物皆是不堪的。
那時與她斗的嬪妃被她收拾掉了、嬪妃肚子裡的孩子也被她收拾掉了,連她自己身邊親近的宮人都直接換了一批……但只有他,他是皇長子,她不能對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她把他塞給了當時的太后。
謝昭讀得心裡五味雜陳,之後再讀到表示愧疚的部分,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母后說,打從病了、瘋了之後,許多事情反倒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得不承認,這些年的這些刻薄狠毒,是她錯了。
——這般認錯的情況,在數年前,謝昭還是想象過的。
那時他想的是,自己有一天可以足夠強大、足夠好,讓她不得不承認更看重七弟是她錯了。可時至今日,他心裡竟已連半絲半毫的波瀾都起不來。
她承不承認是她錯了,於他而言都不重要了;她是否認可他是個好皇帝,於他而言也不重要了。
他將尚未讀完的信放在桌上,看向謝晗:“你回去吧。”
“皇兄!”謝晗眉頭緊鎖,到了嘴邊的勸語在掃見他的淡漠時又狠狠嚥下,改口只說,“皇兄能不能讓皇長子……”
“不能。”皇帝平淡地睇着他,靜了會兒道,“阿沅已經睡了,別擾他。”
謝晗一陣沉默後長揖告退,謝昭自顧自地又坐了須臾,也起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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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確實已很晚了,六格院裡安安靜靜的。目光穿過月門能看到兩旁的側院裡還有燈亮着,想是有宮人還沒睡,但正院這裡,已經一片漆黑了。
正值夜的豆沙和杏仁見過禮後即刻要掌燈,皇帝擡手製止了,低聲吩咐她們點個小燭臺放進屋裡便好,而後先行走了進去。
正值陰天,屋子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直至燭臺送進來,他才藉着光亮走到榻邊,低頭一瞧,母子三人都在榻上。
阿杳睡在當中,雪梨則只在榻邊睡着窄窄一條,阿沅……阿沅滾到阿杳腳下去了,和阿杳睡得腳對腳,頭則在牀榻那邊。
這小子忒不老實了。
他啞笑着想把他抱起來放正,剛一伸手,廣袖一撩倒把雪梨蹭醒了。
雪梨睜睜眼,光線太暗,她愣是看了半天才看出面前確實有人:“陛下?”
她把阿杳往裡推了推,自己也往裡躺了些。皇帝便得以躺到她身邊,一語不發地攬住她,過了會兒,才察覺到她好像在屏息。
“怎麼了?”他輕聲問她。
她明眸望着他:“陛下怎麼了?”
黑暗中,他靜靜的一聲嘆。
他也說不出現下究竟是怎樣的心緒,似乎並不在意太后的病情,又似乎有那麼點難言的哀傷。總之……就是心裡有一些發空,像是有要緊的一塊正行將離去。
她忽地伸手推了推他,他一怔。
“走……我們去南廂。”她打着哈欠,手一撐他的胸口坐起來,壓音又說,“我陪陛下待一會兒,別吵着孩子們睡覺。”
他點點頭,二人就一同下了榻。
雪梨挺着肚子拿着燭臺還小碎步跑得挺利索,謝昭低頭一看急了:“穿上鞋!”
“沒幾步路!”她說着已邁過門檻穿過堂屋,再一邁就到那邊的廂房了。
他沉着臉跟着她進去的時候,她已翻到榻上去盤坐着,抱着枕頭笑嘻嘻地望着他。
這小模樣……
謝昭站在榻前抱臂冷睇着她,想再就她不穿鞋就跑的事說她兩句,她先一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坐嘛官人,奴家錯了行不行?”
謝昭額上青筋暴起!
方纔的沉鬱還在心頭未散,又被她這樣子弄得難免想笑。他這心緒複雜的,都快複雜成過年時剛出鍋的排叉了。
她還接着拽他:“坐嘛坐嘛,有什麼不高興的跟我說……你餓不餓?餓了我給你做吃的去!今晚我自己做了個酸菜肉絲米線,清爽味美!”
南屋的一扇窗並未關緊,她嬌滴滴的聲音一直飄出去。
窗外的牆根下,豆沙聽得直打了個寒噤,然後就笑,低低打趣說:“真夠膩歪的!”
她被撥到阮娘子身邊的時候,阮娘子還只是個御膳房的宮女呢。這幾年下來,豆沙清晰地感覺出雪梨越來越能拿住事,只不過一到陛下跟前吧……就這樣!
豆沙聽着裡頭的動靜笑了阮娘子好一會兒,末了覺得自己得進屋守着皇子帝姬去——看樣子阮娘子今晚是要這麼跟陛下賴着了,那邊小孩子得有人看着,不然滾下去摔着就糟了。
她走了兩步,卻見一同當值的杏仁沒動。
“……杏仁?杏仁!”她連喚了兩聲,杏仁纔回過神來,望一望眼前半開的窗,扭過頭來跟她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