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中秋一天天臨近,各府間逐漸溢出團圓的氣氛了。
與之反差明顯的,是七王所住的袁府一片冷清。
七王仍被囚禁着,御令衛日夜把守,外人進不去,裡面的宮人想出來採買也要嚴格查驗。
這也是沒辦法。不論二人間是否說通,聶方去軍營打探的事情都已然發生了。將軍拿住了人送過來,此事知道的人便已不少,是以縱使皇帝心裡清楚了原由,也只好先委屈七王一陣子。這個樣子不做到位,日後難免旁人有樣學樣。
好在,兄弟二人間既說通了,雖在囚禁也沒了心裡的憋悶。皇帝打算,等回了洛安,再稍稍過渡一下,寫個聖旨訓斥幾句什麼的——把事情往“七王年輕不懂事”上牽,絕口不往“反心”上引。
直到中秋爲止,皇帝每天都免不了想想這事,一想就免不了嘆氣。
——這也就是七弟秉性純良,有母后捧着還肯敬他這大哥。若隨便換個有野心的,現下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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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當日,各處府邸都備了宮餅、螃蟹、田螺,還有各樣桂花的點心。雪梨看着螃蟹淚盈於睫:懷孕了,不能吃。
覃州的螃蟹個大肉鮮,每年宮中有一部分貢蟹就是打這兒來的。無論蟹肉蟹黃蟹膏,味道都鮮美到極致,用不着什麼精緻做法,簡單一蒸、蘸着佐料吃就特別好。
遙想在宮裡的時候,還能吃着一兩個呢。如今到了產這蟹的地方,反倒一口不能動,雪梨心裡怎能不悲憤!
但她又不能因爲這個就不讓旁人吃——其他各處早半個月前就開始吃螃蟹了,她周圍到了中秋這天才吃一吃應景已然是爲了照顧她,這會兒讓她鬧着說“我不吃你們就不許吃”……她還真幹不出這事兒!
於是她就傻看着阿杳啊嗚啊嗚吃得特開心,阿杳尤其喜歡蟹黃,奶孃敲開蟹殼之後她一看蟹黃多,就能一臉笑容地在椅子上要蹦起來!
她也想喂雪梨來着,拿着一隻蟹腿眼睛亮晶晶地遞過來,雪梨只能摸着她的額頭艱難地扭過頭去:“乖阿杳……娘不能吃……”
這感覺太痛苦了,世上最艱難的事情,莫過於美食近在眼前,而你卻不能吃!
她心有慼慼焉地看着女兒愉快地吃完了三隻螃蟹,末了還是奶孃怕寒性的東西吃多了對小孩子不好才收了。雪梨重重地嘆一口氣,往桌上一趴就聽見蘇子嫺的笑聲:“你是真饞啊……出息呢!”
她復擡起頭,見蘇子嫺拎了個食盒進來,立時黛眉緊鎖:“彆氣我啊……你這要是螃蟹,拎回你屋吃去,別在我眼前晃!”
生氣!
她今天連皇帝的書房都沒去!因爲聽說半個時辰前剛送了一大盤蒸好的螃蟹進去!
蘇子嫺沒走,笑吟吟地坐下來,把食盒打開:“喏,近月樓大廚做的賽螃蟹,衛大人剛給送來,給你解饞。”
賽螃蟹?
雪梨目光一亮。她對着菜有所耳聞,好像是以魚肉爲主,配以雞蛋,又以上湯、糖、醋、姜調味,做出來之後味道勝似螃蟹,所以叫“賽螃蟹”。
口感上應是也差不多,魚肉選得好足夠鮮嫩就會和蟹肉很像。還有個好處就是……省得剝殼了。
這菜說來還蠻講究的。但雪梨在宮裡確是沒吃過——宮裡年年有上好的鮮蟹吃,誰閒的沒事去嘗這“贗品”啊?
可眼下對她來說簡直是珍寶!這東西沒有蟹肉不寒涼,她就可以吃個痛快,不然滿處蟹香瀰漫真是要逼死她了……
是以雪梨就着米飯大快朵頤,許是因爲方纔受了太久折磨,現下覺得這個賽螃蟹比真螃蟹還好吃。湯汁又鮮香酸甜,用來搭米飯十分合適,她足足吃了一碗半的米飯,放下碗後笑容滿面:“好舒服!”
蘇子嫺哭笑不得:“衛大人說陛下吩咐找近月樓的大廚做這個,因爲你饞,我還不信,現下看來還是陛下知道你。不過這道菜我學會啦,回宮也可以做給你吃!”
蘇子嫺這是偷學來着。近月樓的大廚太有魄力了,其實早在七月初,皇帝就差衛忱去請人來着,按理說衛忱堂堂的御令衛指揮同知,奉的又是皇命,請個廚子不在話下。
可是這近月樓的大廚就敢拿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說:“我這輩子只給近月樓做菜!陛下想吃可以,從這兒叫。非要我過去,我就死在這兒!”
——衛忱也沒轍,爲個賽螃蟹把人逼死也不至於。就只能好言好語勸着,說等這邊叫膳了,過去勞煩他做去。
但之前周圍沒人吃,雪梨便也沒想嘛。今天看雪梨饞得厲害,蘇子嫺才主動回話去,衛忱轉身就要走,蘇子嫺勞他帶着她,大廚又不知道她是御膳房的人,她就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看完全學會了……
這個過程告訴雪梨之後,雪梨笑死了,直說子嫺太壞。蘇子嫺吐吐舌頭,把食盒收了,拎着拿出去。
院門外,衛忱等得有點急,一見她出來便問:“怎麼樣?”
“挺好挺好。”蘇子嫺笑笑,“雪梨啊,她就是饞,有了孕更饞,但要說挑嘴也沒有,給她這個味兒讓她吃着,她就舒服了!”
衛忱鬆氣,想了想又還是好奇:“這東西味道真像螃蟹?”
他着急就是因爲這個——雞蛋和魚,怎麼想也跟螃蟹不是一回事啊,雪梨說好吃不是在哄他們?她有着孕,想吃什麼得滿足她,讓她反過來安慰他們就不對了。
蘇子嫺扯扯嘴角:“大人您忙麼?”
“今天?不忙,一會兒可以回去吃月餅了。”衛忱如實道。
蘇子嫺復一笑:“那奴婢給您做個賽螃蟹嚐嚐唄。您自己嚐嚐像不像,免得再擔心她虧嘴。”
子嫺說得挺大方,食盒塞給衛忱,擼袖子就要往膳房去。
衛忱卻上前攔她:“蘇姑娘。”
蘇子嫺低着頭咬咬脣,先一步道:“大人您別跟奴婢客氣……”
“不跟你客氣。”衛忱說着,神色有點尷尬,靜了一會兒稍一咳,才又道,“我是想說,姑娘那天做的那個餛飩……挺好吃的,若是方便能不能……”
能不能也來一碗!
衛忱提這要求挺不好意思的,中秋佳節給人找活幹可不太好。
蘇子嫺猛地擡頭,大有點意外,神色複雜地怔了好一會兒,拎着裙子就往廚房跑:“大人等着!奴婢馬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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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後過了五天,御駕啓程返回洛安。
又要走數日的水路,雪梨同樣頭一天吐得天翻地覆,然後日日跟各樣酸蘿蔔酸筍酸梅相伴,倒也沒再有特難受的感覺。
御醫說她胎象挺好,還誇她身體委實不錯,路上這麼折騰都沒大礙。
雪梨心說我還吃得好呢!
近來她小腹慢慢顯形啦。於是跟來時不同,謝昭不怎麼猜是男是女的事了,轉而有了新樂趣——趴她小腹上聽動靜。
他聽就算了,還帶着阿杳一起。阿杳那麼小懂什麼啊,趴在她肚子上聽聽,還貼着說話,帶着裡面的弟弟妹妹念唐詩。裡面真一有動靜,阿杳又怕了,捂着嘴特別擔心地擡頭問雪梨:“娘,我是不是吵到他了……”
雪梨就笑。一邊覺得阿杳以後肯定是個好姐姐,一邊又覺挺對不住阿杳的——這些日子她都不再帶着阿杳睡了,因爲怕阿杳夜裡會亂踢。
雖然是爲了保護肚子裡的孩子不得不這樣吧,但多多少少是委屈了阿杳的。
雪梨心疼地摟着阿杳使勁親:“好阿杳,等他出來了,娘就接着帶着你睡!”
阿杳還反過來安慰她呢,說自己可以摟着魚香睡,明眸裡的天真看得雪梨心酸死了,阿杳你太招人疼了……
是以晚上躺在榻上的時候,二人聊着聊着腹中的孩子,她就免不了要說一說阿杳、說一說一定要帶孩子們都好的問題,接着自然而然地又會想起眼皮子底下因爲太后不公惹起的事情,最後總是以心疼皇帝收場。
每逢這會兒,謝昭都不知道怎麼應付。她這心情讓他挺感動挺安慰的,但是當了這麼久的皇帝,他又有點不習慣“被人心疼”,就只能攬着她反過來寬慰:“沒事啊梨子,我也沒覺得怎麼樣。現在這樣挺好的,母后那邊我是沒辦法,但至少七弟還是個好弟弟。”
雪梨就在他懷裡嗚嗚咽咽地抹眼淚。說實在的,這也就是他現在是個皇帝坐擁天下了,纔會足夠忙碌、也有足夠的底氣不太在意這樣的問題。
要是放在民間普通些的人家,小時候被親孃嫌棄,可能這輩子就毀了呢!見誰仇視誰什麼的都太正常了,畢竟在他很需要孃親呵護的時候,孃親不把他當兒子看啊!
嗚嗚嗚嗚陛下你好可憐……
七殿下也很可憐,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嗚嗚嗚嗚太后太過分了……
雪梨心裡的小情緒涌得像個泉眼,不濃烈但是停不住。涌一陣子過去之後她自己又暗自吐舌頭腹誹:真是孕中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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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一路又甜蜜有辛酸地走着。因爲她有孕的關係,換到陸路上之後走得格外慢了些,原本兩天的路程走了四日,九月初,御駕回宮。
按規矩,惠妃要率一衆嬪妃行大禮跪迎聖駕。這個讓雪梨介意得很,她說什麼也不敢在馬車裡跟皇帝一起受這禮啊,於是她纏着皇帝打了個商量,讓她單坐個馬車,走快一點,先行走偏門趕回宮去。
陛下您走正門,自己受禮。
皇帝也點頭答應了,但沒讓她走快,反吩咐御駕慢點。總之一前一後拉開時間就好,他晚點回宮無妨,能不讓她顛簸就不讓她顛簸嘛。
是以晌午的時候,雪梨安安穩穩地回到她闊別了兩個多月的小院了。
到了小院一看,才發現自己的住處又變了。
原本只是三個院子左右相連,現下,這三院之後隔了一條宮道後的另外三院也給了她——換言之,這處原本的九座院子,她已經佔了六個了,四四方方的六個格子。這幾個月留守宮中的福貴笑說:“您不知道,後宮聽說之後已經不敢直呼您姓名了,只敢說一聲‘六格院娘子’。”
……這是什麼鬼稱呼!
雪梨神色發僵地前後轉悠。一邊覺得這“六格院娘子”的稱呼忒難聽,一邊又覺這“六格院”還是蠻好的。
她住的那處院子沒變,南北兩院的外牆向後延伸,把原本的宮道括住,將前後三三分開的兩部分院子攏成了個大院。
豆沙她們住的南院後牆和福貴他們住的北院後前各開了個小門,能直接通到後面去,過去之後穿過宮道就是後頭的三處新院。這樣來往方便,免得繞來繞去了。
趁着她不在,院子裡也小小地重修了一下。
這九處院子,因爲原本是備給御前得臉的宮人一人一處的,是以每個院子都有小廚房,歸爲一人所用就有點浪費地方了,她也一直只用正院的,其他都空着。
現下她正院的小廚房還在,其餘各院的都整修成了臥房。西南院則撥出了半個院子、共三間屋全變成廚房,雪梨看着小小的心驚了一下:這是要給她單備廚房的人馬啊……
之後她才知道,這事也就是沒提前告訴她。聖旨在得知她有孕的次日就快馬加鞭地送到了,隨出去的白嬤嬤等人也都知道,白嬤嬤連新的住處安排都替她操心好了。
原本宦官們住的北院——現在的東北院,給豆沙她們五個,外加白嬤嬤自己。宦官們呢,挪到後頭的西北院,畢竟雪梨一個姑娘家,還是用宮女的時候更多。
奶孃們統住先前的南院——現在的東南院。阿杳目下有四個奶孃,她腹中的孩子出世之後還要再來四個,兩人一屋剛好佔滿四個廂房。
至於正屋,已經收拾妥當了,給雪梨當產房用。
正院這邊空出來的房間,一間安排給阿杳,不管她願不願意自己住吧,總之先備上,以後慢慢大了總用得到的。
阿杳身邊的清夕聽菡也佔一屋,外加這回新給阿杳撥過來的兩個小宮女。
這就還剩一間了。白嬤嬤說那間就空着,當值的人、尤其是值夜的人需要歇歇可以去。
雪梨就問了:“那子嫺呢?”
子嫺帶着三分傲氣一叉腰:“西南院,廚房那邊的事歸我管。底下還有幾個小宮女要教呢,我住那邊方便!”
雪梨:“……”好吧你開心就好。
餘下的就是正後院了。白嬤嬤說新撥過來的幾個,除了給帝姬和歸蘇子嫺管的人以外,其他的全擱正後院,宮女一半宦官一半。和院子裡的“老人”分開住,老人才壓得住人。
當天下午,雪梨扶着肚子見了見新撥來的宮人。
撥給廚房的是六個宮女,都是尚食局過來的。其中四個十一二歲,是三年前進宮的,另兩個□□歲,今年年初剛進來。
子嫺直接把人領走,不用她操心。
給她的是四個宮女四個宦官,都是十二三歲。見過禮後讓豆沙和福貴分別領走安排去,改名的事也交給豆沙。
然後見了撥給阿杳的兩個宮女,雪梨小小的驚了一下。
“怎麼會有這麼小的?”雪梨傻看着兩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壓了音問白嬤嬤。
白嬤嬤說:“宮裡選宮女是不留這麼小的。但是有家裡獲罪沒入奴籍的,那多大都逃不過也沒辦法。陛下說挑個年齡近的給帝姬作伴,我讓尚儀局那邊上了上心,就送了這兩個過來。娘子您該怎麼用怎麼用就是了,進了奴籍的,換個地方都不當人看,能跟着帝姬那是造化。”
她都沒見過在奴籍的宮女。從前倒是聽人說過,她們這些從民間選進來的都算金貴的,雖然犯了錯打死是常事,但在奴籍的,可是沒犯錯就讓人出氣打死也不是事。
那話雪梨想想都心悸。看兩個小丫頭跪下行大禮,趕緊一把拽起來。她們一擡頭她就愣了,倆丫頭都面黃肌瘦的,眼睛底下還青着——這纔多大啊,準不是自己失眠睡不着,肯定是不讓多睡來着。
雪梨儘量溫聲道:“別怕,我這兒不委屈你們。帝姬睡的時候你們就睡,帝姬起的時候你們再起就行,重活也輪不着你們幹。先歇着去吧,需要什麼,去旁邊找你們豆沙姐姐。”
二人小聲應了句“諾”就告退了。雪梨回到臥房,翻翻白嬤嬤交過來的現在院子裡的人員名冊,忽然有點小惆悵。
——她這兒不知不覺都從當初的五人同住添到三十多人了,如今岔開了資歷,總覺得事情會越來越多的。
這麼想着就挺心驚,正唉聲嘆氣呢,擡眼看見皇帝倚在門邊笑瞧着她。
“……陛下。”雪梨站起身,腳下蹭着踱過去撲他懷裡,一手去握他的手,一手把手裡的冊子輕拍在他胸口,“轉眼就這麼多人了,好害怕啊……會不會出事?”
她覺得人多必然會事多。比如老人壓新人啦、新人嫉妒啦、同級之間互看不順眼啦、出身不同互相欺負啦什麼的……
每人都有每人的想法嘛,各自會爲各自的前程謀劃,想要三十多個人活得都跟一個人似的……那不可能!
黨派暗結就更煩人啦。他們要鬥不要緊,可都是她手底下的人,她到時候肯定夾在中間沒法過好日子啊!
“你啊。”謝昭接過冊子信手一翻又闔上,立起來敲她腦門,失笑低道,“你就不能自信點?”
每次添人她都要小煩上幾天。這呆梨子她怎麼就意識不到自己還挺會用人的呢?
她其實很有自己的一套活法,在各方面都是,人員安排上體現得也挺明顯的。之前她都安排得不錯,福貴揹着她安排人打聽事算是唯一數得上的意外了,可就算那事,真算下來福貴也還是忠心的。
底下的人忠心,那許多事情就不算個事,分寸什麼的橫豎都是要慢慢教的。
她有本事把人籠絡到這個份上,他都覺得挺難得。何止是比他預想中的好太多,她比後宮不少嬪妃做得都要好,他原本準備好要操心的事許多都省了。可她就是……
就是沒自信!不自知!
“你個呆梨。”他低笑着摟住她親親,手又順着撫下去摸摸她的小腹,笑意稍稍斂了點,“總這麼沒底氣,以後怎麼母儀天下?”
哦什麼,母儀天下?!他在跟她說這話?!
屋裡守着的一衆宮人微一凜之後齊刷刷垂眸,無論是御前的人還是雪梨的人,全都不聲不響地退出去了。這話,他們只能當沒聽見,讓陛下和阮娘子自己掰扯去。
房中,雪梨錯愕不已地看着皇帝,滿眼都是:陛下您居然有這個打算嗎?!
謝昭蹙蹙眉頭,同樣錯愕不已地看着她,滿眼都是:呆梨你居然沒有這個打算嗎?!